何舍之想回市里去。他答应李经理,过几天等他身体好些,他会再来绿风庄园采访,他一定为他们写一篇上档次的报道。李经理只好深表惋惜,因为他已在公司备好了“便餐”,还特地派人骑摩托到乡下几个关系户那儿弄了几样稀罕时新的东西,准备给何舍之打牙祭的,谁知何舍之没这福分。
李经理只好派车送他回市里,汽车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何舍之看见那个大个儿门卫正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往物业管理公司方向张望。他猜想对方大概已备好了啤酒,正在等候着他大驾光临呢。
他将身上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以免被大个儿门卫瞧见。
他刚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抢着告诉他,有一个姓黄的女人一天给他打了上百个电话,他们问她有什么事,她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让他们转告他回来后立刻给她回电话。
何舍之笑道:“甭理她。那娘儿们有病,刚从左新崖子医院放出来的。”
左新崖子医院是瓜州市专门收治精神病的两家专科医院中的一家,同事们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姓黄的女人其实是官丽丽单位的一位副总经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一脑门子的官瘾,一心想挤掉总经理,自己来坐总经理的宝座。何舍之曾经答应给她造势,写一篇人物通讯,刊在晚报显眼的位置上,条件是必须帮他看着官丽丽,随时把官丽丽的动向报告他。这次单位并没有派官丽丽到深圳出差的消息就是这位姓黄的副总经理告诉他的,然后,他才去跟踪了官丽丽。
何舍之答应她的人物通讯至今未动笔。他根本就没打算写过。
第二十七章
熊之余和尚哲义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梁小。原来梁小那天神智恍惚,在郭兰家的楼底下晃来晃去,结果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切诺基撞倒。撞人的切诺基当时就逃跑了,她是被一辆过路的130客货救起的,那辆130直接将她送到了瓜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临床医院,也就是瓜州本地人称的附二院。
梁静已经报案,有关部门正在全力追查那辆肇事的切诺基,但是目前尚杳无音讯。
熊之余和尚哲义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到附二院看望梁小。熊之余心急火燎,完全乱了章法,还是尚哲义想得周到,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一兜子梨、苹果、香蕉,并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鲜花,康乃馨、紫罗兰、满天星之类,组成了一个美丽的花束;他特意叮嘱不要玫瑰,尤其是不要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他怕梁小睹物伤情。
他们在病房门口遇见了正出来为梁小倒便盆的梁静。粱静对尚哲义很热情,对熊之余却很冷淡,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将尚哲义让进病房,将熊之余拦在门外,“医生说了,我姐不能受刺激。如果受刺激,将会很危险。”她一只手支着门框,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会刺激她的,你放心。”熊之余小心地赔着笑脸道,一面踮起脚朝病房里张望。
“让我姐看见你就是对她的最大刺激。”梁静冷冷地说。
熊之余与她纠缠了一会儿,梁静好像铁了心,死活不肯让步,熊之余怕吵起来影响不好,只好打消了进病房的念头。
“你姐醒了吗?”他问。
“还没有。”
“你姐还处在昏迷中?”
“嗯。”
“那样的话,她是不会看见我的。”
熊之余既心痛,同时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他非常想进病房亲眼看看梁小,握握她的手,替她擦擦汗,帮她活动活动手脚,以此作为忏悔,并为自己赎罪。他有一种感觉,梁小之所以被车撞伤,完全是因为他的过错。
他趁梁静不备,想绕过梁静挤进病房,梁静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将他拦住。梁静回手将敞开的门紧紧关严。
“梁静,请你通融通融,咱俩平时关系可不错。”熊之余央求道,“你说声借钱,我毫不犹豫地就让尚哲义借给了你十五万。”若在平时,他是打死也不愿提起这种事的。受人之恩,不可或忘,施惠于人,却不可不忘,这点儿美德他是有的。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希望以此打动梁静。他的语气中甚至露出一点儿威胁的气息。
“你真可笑。谁借过你的钱?我可没借过你的钱!”梁静毫不领情。
“对对。你没借过你没借过。”熊之余点头哈腰地道,“是你姐梁小借的,可你姐是为你借的。”
“无耻!”梁静扭身进屋,砰地将门从里面关上。熊之余差点儿没让疾速反弹的门撞破鼻子,他有些气急败坏。尚哲义听见他们争吵,连忙赶了出来。他将熊之余推到走廊一边。“别吵别吵。”他生气地说,“别吵着梁小。”
“梁小醒了吗?”熊之余虽在愤怒之中,但也立刻将声音降低了八度,变得几乎如耳语。
“还没有。医生说再过两三个小时,她或许能醒过来。”
“她脱没脱离危险?”
“暂时脱离了。”
“啥叫暂时脱离了?”
“医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块血肿。这块血肿压迫着脑神经,弄不好会有一定危险。”
熊之余听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在这幅图景中,梁小由于脑神经受压,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他记不清看过的哪部电视剧里好像有这个情节。他吞吞吐吐地问:“梁小、梁小……不会成为植物人吧?”听尚哲义叹了口气,他心情更加紧张。
尚哲义对他很恼火,可是看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多年的老友。
“医生说,这种可能性很小的,你不必担心。医生正准备通过手术给她排除。”
“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给她动手术?”
“梁小身体底子不太好,今天上午她已经做过了一次手术。她一次经受不了太多太长的手术。上午医生已经给她将撞碎的髀骨接上了,还给她止住了内脏的大出血,至于除脑部血肿,那得开颅,是另一个大手术。医生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承受不起,所以想让她先养养,等她将身体养好一点儿,恢复了元气后,再给她动脑部手术。”
“一定得开颅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说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给她导流,用导流管将她脑部的血肿导流出来。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以后再说,要看梁小身体的恢复情况。现在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
“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吧,我就不进去了。梁静说得对,我进去只会给她刺激,她现在是经受不起刺激的。”熊之余恳切地拜托尚哲义好好看护梁小。他眼睛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尚哲义深为感动,一口答应了他。
“等梁小醒过来,你告诉她我来看过她了。不不,你还是什么也别跟她说,省得刺激她。”熊之余显得有些六神地主。尚哲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放心,他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熊之余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熊之余衣服都没脱,就倚在被垛上过了一夜,他时睡时醒,脑子里一会儿是郭兰,一会儿是梁小,两个人走马灯一般交替出现,弄得他筋疲力尽。
一直到早晨窗外见了亮,他才朦胧睡着。他刚阖上眼,就听见外面铁门咣当一响,声音虽很小,在他听来却已足够响亮。他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等待着。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拉开门等在外面。果然上来的是尚哲义。他见尚哲义满面倦容,连看见他时,嘴角上露了的那一抹微笑都显得那么勉强和有气无力。
“辛苦了。梁小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挺好。已经醒过来了。有烟吗?”
“有有。”
熊之余赶忙从屋里拿出自己的红塔山来,尚哲义点了一支,贪婪地抽着。他一口就几乎将大半支烟都吸到肚子里。他将烟气在肚了里憋着,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来,脸上随后露出舒服和松懈的神情。
“昨半夜我的烟就抽完了,可憋死我了。”尚哲义口将烟抽光,将烟头仍在地上,笑着对熊之余道:“你不知道给病人守夜可有多熬人。”
“我知道。我给我妈守过夜。”熊之余也勉强笑了笑,眼睛紧盯着尚哲义。尚哲义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吁了口气,笑道:“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也许不用动开颅手术。”
“真的吗?太好了!”熊之余由衷地说。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儿没蹦起来,心里好像比摸中了头彩还高兴。他看见尚哲义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赶忙道:“你赶紧睡吧。晚上你还去吗?”尚哲义道:“梁静说今天晚上她值班。”
“还是你去吧。她一个小毛丫头,我担心万一有什么事,她会弄不过来。”熊之余道。他表情尴尬不停地搓手,那神情好像欠着尚哲义什么似的。
尚哲义点头道:“行,我去!”
熊之余讪讪地道:“本来应该我去的,可是我怕……”
“我知道。”尚哲义打断了它,“你不用解释了。今天晚上还是我去值班。”
“谢谢。”熊之余诚恳地说,随即催促道:“你赶紧睡去吧。”尚哲义点点头说:“十点钟你叫我。昨天我约好人家到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的,听说长蒲钢厂第二批货还没发过来,人家有些着急了。本来我应该昨天就去的,因为梁小这事,昨天没去成,今天我无论如何得去走一趟。我得跟人家好好解释解释。”
“今天你就什么也别管了。今天你的任务就是睡觉,好好休息。”
“那怎么行?这事是个急茬儿,耽误不起。”尚哲义严肃地道,“咱们跟人家可是订有合同的,耽误了人家的事,是要罚款的。”
“罚款就罚款吧,你先去睡觉,天大的事都暂且搁在一边。”
“你倒说得轻松。”尚哲义笑道,“你有多大家当,经得起人家的罚?”
“你甭管这么多,先去睡觉!”
“我怎么能不管呢?”
“行了,你甭啰嗦了。万一不行我替你跑一趟,这总成了吧?”
熊之余说着,见尚哲义仍旧站在原地没动,不禁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大胆地睡去吧,晚上梁小的事还要劳烦你呢。”
尚哲义没等熊之余叫自己先就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发现离十点还差着一刻钟呢。他起来漱了口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同时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支票。揣支票的目的是为了中午请瓜州大桥管事的吃饭,可能顺便还要买几件礼物。他之所以赶在这个点上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干这行吃吃喝喝是少不了的。熊之余在这方面却很不在行,死板,不开通,所以尚哲义不放心让他去,坚持要自己去。他跟熊之余打了个招呼,就打车上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了。
熊之余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尚哲义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回来,喝得两个脸蛋子通红。熊之余早已等得焦急不安,见他喝成那个样子,非常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尚哲义喝酒也是为了公司。尚哲义平时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
在熊之余的督促下,尚哲义又补了一觉,到下午六点多钟才起来。熊之余早已摆好碗筷,请他吃过饭再到医院去。尚哲义看着丰盛精致、香气扑鼻的菜肴,不由惊叹地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你都够资格开馆子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那两下子。这些菜都是从馆子里叫来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么奢侈?”尚哲义用手拈了一块干熏黄鱼,放到嘴里嚼着,一边笑道。
“什么日子也不是。我看你那么辛苦,日夜操劳,不让你吃好点儿,哪里对得起你!你不得在肚里骂死我呀。”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是那种人吗?”
“得了。闲话少说,赶紧吃,吃完上医院去。可惜我不能陪你去。”熊之余满脸惆怅。
尚哲义看出他一门心思都在医院里,也不再说什么,坐下来埋头吃饭。他风卷残云,一会儿将饭吃完,将筷子一丢,站起来抹抹嘴对熊之余说:“我走了!”
“你等等。”熊之余喊住他,飞地跑回屋里拿了一条红塔山出来扔给他,“把这带上,到医院抽。”
“嘿,你这是干吗?我又不开烟店,有一包足够了。”尚哲义将烟拆开,取了一盒,将其余的扔还给熊之余。
“都带上都带上。”熊之余将烟塞回他怀里,“省得到时候你又埋怨没烟抽了。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的提醒道:“你可千万不能在梁小病房里抽烟。”
“我知道我知道。”尚哲义笑道,“我就是想在病房里抽,人家也得让呀。别说病房,就是走廊里都不让抽,想抽支烟得躲到厕所里去,像做贼似的。”熊之余听了,心里感到很对不起尚哲义,他拍拍尚哲义的肩膀道:“等梁小脑袋里的血肿取出来,没有危险以后,我就去替你。现在我去,怕梁小见到我后,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尚哲义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点了点头,安慰道:“有我就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你自己也好好睡一觉,瞧你两个眼圈熬的,都快成大熊猫了。”熊之余一脸苦相地笑了笑,他坚持要开车将尚哲义送到附二院门口,尚哲义劝不住,只得由他。尚哲义站在附二院门口,看着他开车离开,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乘电梯上到八楼。他刚一出电梯,就看见梁静拎着个保温桶迎面走了过来。
“你来了。”梁静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今晚不用你值班了,你回去歇着吧。”
“你回去歇着,我来值班。”
“我也回去,你也回去,咱们两人都回去。今天用不着咱俩值班。”
“怎么,一个白天不见,你姐姐已经好到那个程度,已经能够独立照顾自己了?”尚哲义顽谑地说道。
“瞧你说的,就算华佗再世,也没有这样快。”梁静甜浸浸地笑道,“今晚有人替咱们值班?”
“谁替咱们值班?你妈妈吗?让她老人家回去吧。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回头再闹出点儿事,还不够给咱们添乱的呢。”
“不是我妈值班。”
“你不值班,我不值班,你妈又不值班,今晚到底是谁值班?梁静,难道你请了护工吗?请护工干什么?护工哪能将你姐姐照顾好?”
“我没请护工。”
“梁静,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尚哲义笑道。
梁静脸上诡秘的笑容,使他感到困惑不解。说完,他丢下梁静,干脆自己去看个明白。他来到病房门口,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头一看,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原来他看到亚丁坐在梁小病床前,正用调羹喂粱小喝水。
尚哲义目瞪口呆地回头望着梁静。梁静表情平静地站在走廊另一头瞅着他。尚哲义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指着病房道:“这是怎么回事?亚丁怎么来了?”
“我打电话叫他来的。”粱静若无其事地道。
“为什么要叫他来?”
“因为我姐需要人照顾。”
“你姐需要人照顾,不是有咱们吗?”
“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咱们都能以长期分身分心。依靠我妈吧,我妈年纪又大了,自顾尚且不暇,没办法,我就打电话叫他来了。”
“你叫他来干什么?他是你们家的什么人?”尚哲义隐隐觉得,梁静此举不像她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她大概别有所图。他感到很气愤。觉得梁静这是在拆墙脚,是忘恩负义,但是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恼火,不让它们在脸上露出来。
“人家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