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接下来的四个晚上有空房间,之后七天的预定都满了。房价中包括一天三顿欧式餐。
有一个大问题。他问道:“我应该在湖宫旅馆见一个女人,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入住。她的名字叫杰莉……夏莱。我想她会用维拉玉德姆这个姓登记,不过也有可能用马克姆或者布莱登。”这番话听起来很可疑,很含糊,似乎有秘密,但是他决定所有的主要事实先不说。
“现在那边的三个房间已经有人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你要见某个人?”
“是的,不过我的入住日期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这儿有维拉玉德姆的名字,有两个人用这个名字登记。”
迈克尔的内心摇摇欲坠。所有这些日子,所有的路程,所有的梦。四十三岁的他像傻瓜似的站在这儿,而杰莉却用一个印度名字登记,和另一个人共居一室,很可能是她过去在印度时认识的某个姓维拉玉德姆的男人。杰莉,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迈克尔会永远记住他这个时候的感觉是多么孤独,不可思议的孤独和寂寞,强烈的被抛弃感。他一定是显露出了这种情绪,因为女人问道:“先生,您还想要湖宫旅馆的房间吗?”
他可以回到马杜赖,飞往马德拉斯,改签回家的航班。然后他又想道,蒂尔曼,正在折磨你的是你愚蠢的男性的虚荣,你没有想清楚,害怕在湖中间你可能会发现的事实。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去那个旅馆,以最快速度去把整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如果行得通的话。
《曼舞雪松湾》第四部分(7)
“请帮我登记一个晚上,木屋在一个岛上,是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岛。有一条狭长的湿地连着陆地。从码头坐船大概要二十分钟。”
“什么船?什么码头?”
“从前门出去,向右拐,一直走。你会看到一间小屋,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佩里亚尔野生动物保护区’。在那儿买船票。卖票的人会告诉你坐哪条船。这个岛是印度最大的老虎保护区之一,因为你要住在那儿,因此必须再买一张保护区的门票。如果你想去丛林里探险,你可以在买船票的时候安排一个导游。没有导游带领,你不能离开旅馆的区域,因为附近有大型动物,非常危险。”
迈克尔准备离开时又问:“你后面的照片是在这里拍的吗?”
“是的,就在湖宫旅馆所在的岛上。我听说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几年前经常来这里,总是住在湖宫旅馆。”
顺路下去就到了保护区办公室。数百个印度游客在下面的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几艘游览船在水里轻轻地摇晃着。迈克尔把定房间的收据递给办公室的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官员。他开出一张船票,对迈克尔说,他应该把旅馆的收据给“佩里亚尔湖小姐”号的领港员看一下,领港员就会安排他在旅馆处下船。
码头上乱糟糟的。他挤过拥挤的人群,上了船,把旅馆收据拿给一个人看。那个人看起来很冷淡,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歪了一下脑袋,示意迈克尔应该找一个座位。在印度旅行的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什么事都含糊不清,迈克尔非常怀疑领港员知不知道他应该在旅馆下船。
船驶离码头,沿着巨大、狭长的湖面嘎嚓嘎嚓地向前行驶,现在已是傍晚,太阳正在落山。迈克尔的船和后面跟着的两艘船是这一天中最后的三趟观光船。岸边是浓密的丛林,个别地方从水面到丛林之间是五十英尺左右光秃秃地裸露着的土地。迈克尔站了一会儿,看到一座树木葱郁的高山,看上去好像正好耸立在船行进的水道中间。
十分钟后,船工摇了摇迈克尔的膝头,说:“湖宫旅馆。”迈克尔很紧张,紧张得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彷佛正在进行一次长跑的最后冲刺似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印度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在阳光照耀下的水面那边,迈克尔·蒂尔曼满怀恐惧、极其害怕他在前方将要发现的事情。
一个木头搭建的码头从岛的岸边向湖面伸出十五英尺,他可以看到在码头后面有宽阔的石头台阶一路通向茂密的森林。一个长长的红瓦屋顶在树叶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码头上有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印度男孩,阿兰亚·尼瓦思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已经用步话机跟木屋联系过,说有一个客人在“佩里亚尔湖小姐”号上。
领港员熟练地把船舷靠在码头边上,迈克尔跳上岸。男孩指着迈克尔肩上的背包,迈克尔把包交给他。他们开始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爬,木屋就在他们上方一百五十英尺处。半路上,迈克尔碰了碰男孩的肩头,示意他想休息一会儿。
他坐在石阶边的一条长木凳上,把头埋在手里,思考着,想象着在这些石阶的尽头他可能会看到什么,思考着对各种情况该如何处理。男孩耐心地站在那儿看着森林。
一两分钟后,迈克尔站起来,他们继续向上走。在台阶尽头,他跟着男孩穿过一片红色的土地,木屋周围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掉了。在迈克尔的右边,一对印度夫妇正坐在他们门前的走廊上,他们正在喝茶,停了一下看着新来的人穿过泥土地来到他们南边的走廊上。经理拿着房间的一把钥匙出来了,仔细打量了迈克尔一番,说晚餐七点开始,又说穿便装比较合适。他问迈克尔要不要来点喝的,迈克尔要了两瓶翠鸟啤酒,然后跟着男孩穿过走廊。
房间很大,有一张双人床,房间后面有一个单独的小间是浴室。浴室有一扇小一点的窗户,也有厚厚的百叶窗。男孩把背包放在床上,在屋里跑来跑去地忙着,把灯打开了。迈克尔给了他小费,他走时关上了门。
迈克尔看了看手表。离晚餐还有三个小时。他洗了个澡,穿上干净的卡其布衬衫和牛仔裤,把靴子换成凉鞋,喝着翠鸟啤酒,为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着准备。如果真的有什么方法可以为他确信自己将会发现的事情做准备的话,那么他已经准备好了。没有理由再在房间里消磨时间了,于是他走出房间,来到水泥走廊上,环绕木屋的整条走廊上空无一人。
迈克尔刚才看到的那对印度夫妇正站在木屋那头他们的房间附近,所在的地方是斜向湖面的一个小山坡的坡顶,他们正用双筒望远镜看着湖对岸的什么东西。他们把男孩叫过去问了他一个问题。“野猪。”男孩回答。
蓝紫色的花朵从屋顶上盘绕下来。迈克尔听到湖面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他想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大象。他还可以听到远处一艘游览船的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他坐在印度南部一个走廊的南头,点燃一支香烟,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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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舞雪松湾》第四部分(8)
在他的背后走廊的北头,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是杰莉,他想。肾上腺素汹涌澎湃地撞击着迈克尔·蒂尔曼的血管,比他在他的蓝球比赛生涯中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强烈,或者可以这么说,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情况都要强烈。武士来这里是要为他的女人而战斗,他的身体已经作好了准备。
现在时候到了。现在——行动,蒂尔曼。行动,作个了结,解决你的事情,就在此处的丛林里。男人解决事情还有什么地方比丛林更好呢?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从一个开着的门里走出来。她乌黑亮丽的秀发辫成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深橙色的纱丽,手臂上和一只脚踝上戴着镯子,还戴着银色的趾环,脚穿稻草色的凉鞋。
杰莉·马克姆/布莱登/维拉玉德姆,或者那天的她不管叫什么,从同一扇门里走出来,目光越过泥土地那边的壕沟,看向森林。“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佳娅。”迈克尔听到她说。
女孩回答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低地的热气退去之后,山里的空气是如此纯净、凉爽。我一直期待着我们在这里的时光。”
杰莉的目光顺着走廊看去,灰色的眼睛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不经意地瞥到了独自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女孩开始说话,但是看到了杰莉的脸之后,便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她们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女孩再次看着杰莉的脸,但是,杰莉的目光再也没有从迈克尔·蒂尔曼身上移开。他正等着一个叫维拉玉德姆的男人从那个门里走出来,抱住杰莉,但是没有人出来。
杰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迈克尔看着她。她穿着叫做“撒瓦-卡米兹”的印度传统女式服装,宽松、飘逸的长裤在她白色凉鞋的上方自然聚拢,整套衣服都是用最淡的薰衣草淡紫色布料做成的。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两端从肩膀后垂到背部。跟那个年轻的印度女孩一样,她脚踝上也戴着一个镯子,还戴着趾环。她的头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光泽,长发直直地垂着,有一缕拨在了一边,就像她在雪松湾时那样,有时她会把头发卷在粗呢帽里。
雪松湾?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它还在吗?或者它曾经存在过吗?可能……可能在另一个时空的某个地方,沿着由生活、爱情、工作交织在一起的弯弯曲曲的链条往回找,它可能存在过。回到同样被忘却的、古老的世界中,南达科他州的卡斯特,在那里,一个男孩在深夜练习投篮、修理破旧的英国摩托车,这辆车会带着他在他的生命之旅中行驶,最后,一个叫杰莉的女人坐在了他身后。
杰莉握住女孩的手,向他走过来。他站起来,没有说话,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她放开女孩的手,双臂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亲吻着他。
她转向女孩说:“佳娅,这是迈克尔·蒂尔曼,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再次回到迈克尔脸上,目光平静,“迈克尔,这是我的女儿,佳娅·维拉玉德姆。”
12
戴伦·维拉玉德姆:革命者,一个激进的分离主义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对抗所有与印度中央政府有关的人和事。杰莉·马克姆,六十年代中期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年轻、理想主义的她来到印度写论文。很好的电影素材:泰米尔战斗诗人遇到一个对世界应该什么样有自己的梦想的年轻美国女人。说到底,戴伦·维拉玉德姆是一个恐怖分子,杰莉成了他的情人和红颜知己。在一个传统的印度婚礼上,她嫁给了戴伦。
激进分子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时候她都是跟着戴伦逃跑,在村庄或城市里四处躲藏。后来,有一天下午,在进入西卡特山的蜿蜒的山路上,也就是数年后的某一天,迈克尔经过的那条路,戴伦和杰莉坐在一辆车里,慢慢地行驶在回环曲折的路上。
突然,戴伦推了杰莉一把,向她大叫着,让她离开汽车去躲起来。她带着佳娅离开了汽车,蹲伏在一堆杂乱的倒下的树木后面。戴伦从车的另一边冲出去,跑向路的另一边的森林,手里拿着一把九毫米口径的苏制手枪。传来了自动武器的声音,雨点般密集的子弹射到地上的尘土里,就像一头百爪动物在追他,越来越近,然后爬上并越过他的身体。戴伦旋转着,跌倒在森林里。
那天晚上,在湖宫旅馆,她说出了这个故事,全部,毫无保留。讲了她对戴伦的感觉,她对他的记忆。讲了戴伦被击中之后,她如何带着孩子在印度南部的夜路上走了一夜到萨克傣,那里有一些同情激进分子的人。讲了印度政府如何通过拒绝给佳娅办理出境签证来惩罚她,致使杰莉无法带她回美国。
《曼舞雪松湾》第四部分(9)
她告诉他,伦纳德·马克姆如何来找她,一直找到德里,他对她说:“我们回家吧,杰莉,我们会想出办法把你的孩子带回美国的。”她凝视着夜色。
杰莉告诉他,她如何努力很多年为佳娅争取签证,都没有成功。
杰莉屈膝坐着,手抱在膝上,说:“我想回来,但是印度政府拒绝发给我入境签证。你能想象我有多痛苦吗,迈克尔?就那样过了三年。我一直在申请签证,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给我签了。我猜大概是因为过了一阵之后,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吧。”
“我依然相信我能把佳娅带出这个国家。我甚至想过把她偷运出去,但是我跟他们说过这件事的每个人都说这样做太危险了,我可能会被关进印度监狱好几年,那样佳娅就完全失去了母亲。”
迈克尔点点头,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眯着眼睛,然后用手掌揉揉眼睛,当他开始去理解他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的时候,他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理解,尽管很难:他低估了杰莉。她不仅仅是一个聪明、漂亮、嫁给了他的一个同事的女人。事实上,她过着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她远比他以为的要成熟,在世俗的世界远比他老练。她向他展现了一个不同的杰莉,生活在往昔的杰莉,一个他不能理解或者领会的杰莉。他有一种既为她感到难过,又妒忌戴伦·维拉玉德姆的奇怪感觉,戴伦·维拉玉德姆触摸到的她心中的那些地方,是他迈克尔·蒂尔曼可能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多么该死的愚蠢的笑话啊,他想,他对自己和杰莉的错误的、不适当的假设,以及他对杰莉如何看待他的推测——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拿自己和吉米·布莱登比,而不是和一个有着戴伦·维拉玉德姆那样的力量和精神的男人比,那个男人活得时间刚刚好,而且在合适的时间死去了,在杰莉·布莱登的记忆深处留下了不朽的回忆。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对手的形象,因为它永远不会因为日常生活的乏味而黯然失色。迈克尔长叹一口气。杰莉也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讲下去。
“在这些年里,佳娅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最后我决定,她在印度的环境中长大也许是最好的。我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做了决定:佳娅继续和苏哈娜一家人住在一起,直到她能够上寄宿学校为止,我会尽可能多地来看她。”
“我给苏哈娜家寄钱,不能在这儿看着我的小女孩长大使我这些年来一直很痛苦。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行的更好的办法。佳娅是个好女孩。不过我确实每年都来看她,我们总是来这里,在湖宫旅馆住一段时间。这样,至少她可以对她的生身母亲有一定的了解,尽管我们越来越像姐妹,而不是母亲和女儿。这些年来,不管我做什么工作,我都把大部分薪水存起来,这些钱都寄给了苏哈娜家和佳娅。她六岁的时候上了寄宿学校,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学校里。”
“在我遇到吉米·布莱登并嫁给他的时候,我只是告诉他我曾和一个印度男人有过一段感情,而他已经死了,我在印度还有很多需要经济上帮助的朋友。因为有些事情我没有说出来,因此这个谎言也就没出什么问题。我告诉他我每年都会单独来这里,我想,吉米会答应这一切,只为了让我嫁给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是是真的——所以他说没问题。他对我来印度的事从未抱怨过,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在这里都干些什么。不过这一次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无法接受。我以前已经说过,吉米有他的优点。”
迈克尔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
杰莉站起来看着他,把手放在他脸上。“迈克尔,戴伦在有些方面跟你很像,但是我不希望你以为自己像是他现在的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