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儿。天下大雪,不能赶路了。借个光,落个脚,行不?”
“毛人”没有答话。但显然他听清楚了祁大爷的话,犹豫了半天,才偏偏倒倒从洞口跐溜到坡底,用惶惑不安并充满敌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每一个不速之客。大伙儿也惶恐地看着这个“毛人”:7尺多高;蓬头垢面。右腿弯曲着,手上提着一根木棍,紧紧地攥着,看样子随时都准备出击。两眼圆睁,射着凶光。但眉宇间仍然显露出一股英俊豪气。大家对视了很久,“毛人”终于开了口:
“你们是干啥的?”他用疑忌的目光扫视着来人。
“我们是收皮货的。”祁大爷又补充说:“走到这圪塔遇上了大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毛人”见几个孩子在漫天大雪里,肃杀的北风中浑身哆嗦,小脚跺着雪地“嘭嘭”作响。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们不嫌埋汰,就进洞去躲躲?”言罢转身一瘸一拐地爬上陡坡,走进山洞。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入。人一进洞,顿时一股酸臭气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弥漫的烟气熏得人人两眼流泪,头脑发晕。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都看不见。当“毛人”点起松树明子,洞里有了点点亮光的一刹那,眼前的情景让来人目瞪口呆。
洞子里四壁空空,除了在火上烤着,冒着蒸蒸热气的“锅”以外,一无所有。“炕”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的女人,整个身躯埋在干草堆里。旮旯里还蹲着一个埋着头的女孩,不住的发出颤抖的呜咽:“鬼子又来了——鬼子又来了——”周身都是用毛皮和蒲草裹着。当躺着的女人欠身坐起时,大伙发现她穿的竟是蓑衣。
祁大爷见状摇头叹息,潸然泪下。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话:
“这——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来的人个个唏嘘不已,都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来人的友善和同情,消释了“毛人”的疑虑。他一改先前的冷漠,抱来几捆蒿子杆围在“火炉”周围,招呼大伙儿烤火。又一跩一跩地过去拽起女孩:
“丫蛋儿,快起来,咱家来客了。”
丫蛋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众人,悄然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敢挪动。
仔细一看,这丫蛋儿长相可非同一般,和她的名字“李亭玉”一样,亭亭玉立,袅袅婷婷。苗条的身材,俊俏的脸庞象画中的牡丹仙子,象一尊蒙着灰尘的汉白玉雕。瓜子脸、红嘴唇,大眼睛如同一泓清沏的湖水。虽然目光呆滞,也还显现着灵秀。大伙儿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炕”上的女人,一大一小就象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立武见丫蛋儿浑身裹着蒲草和皮毛,甚是可怜,便脱身上穿的棉袍子。解了几个扣子,他看了看爹。爹明白立武的意思,赞同的点了点头。立武脱下袍子,递给丫蛋儿说:
“姐,这件旧袍子你不嫌弃,就穿上吧。”
丫蛋儿高兴得立刻捧起袍子就往身上套。这时丫蛋儿妈忽然从“炕”上坐起来,冲着丫蛋儿喊叫:
“丫蛋儿呀,大冷的天,咋好在人家身上扒衣裳。快把袍子还给小爷!”
“大妹子,就让丫蛋儿穿着吧。这几个小爷们,还有这位刘掌柜,都是仁义之人。” 祁大爷忙说。
“毛人”一家,这会儿对这些不速之客的猜忌和恐惧均已烟消云散。“毛人”从“锅”里捞出一大块热气腾腾的烀肉,搁在石板上,请大伙儿吃。山洞里的气氛渐渐融洽。
※ ※ ※
唠喀中大家互报家门,来人才知道“毛人”姓李名仲尧。曾是张大帅(张作霖)部下,因与大家闺秀相好私奔,栖遁珠河。
祁大爷一边啃着大骨头,一边偏过头去问“毛人”:
“道是说,大兄弟,你一家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毛人”一阵叹息后,抹着眼泪和鼻涕,痛陈了这几年来一家人的凄惨遭遇:
“毛人”一家来到珠河后,购置田产,安家落户。置有水田、旱地30垧,春种秋收,生活还算恬适。自打前年日本“开拓团”扩建,就把他的地划了进去。日本鬼子撵他走,他据理力争坚决不从;于是就被强加以“破坏日满亲善”、“反对‘开拓团’扩建”的罪名,把他抓进宪兵队,丢进大牢。在宪兵队,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灌辣椒水,坐电椅,骑老虎凳……惨遭各种酷刑历尽磨难。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死去活来。直至在老虎凳上把他的右腿撬折,才把他甩出来。日本鬼子勒令他必须搬出开拓区,否则还要收拾他。内人请人把他抬回家后,他便一病不起。几天后,日本鬼子见他没有搬家;就给他放了一把火,把房屋、家财烧了个精光。逃离了开拓区后,他们起先在马延河边搭了一个窝棚栖身。
“今年初冬一天,一个日本鬼子骑着大洋马跑来,说是饮马。见到丫蛋儿就淫性大发。全然不顾两个大人在场,竟有恃无恐地扑倒在丫蛋儿身上欲施奸淫。丫蛋儿妈见状,怒不可遏,操起木棍当头劈去……”“毛人”抹去两眼的泪珠,狡黠地笑了笑说:“鬼子虽然让她打跑了,可怜丫蛋儿却因为惊吓,落下个疯疯癫癫。”
祁大爷听到这儿愤愤地说:
“没人性的东西!杂种!”烟袋锅子在地上搕得嘣嘣作响。
众人嚼着大块的马肉,又见“毛人”身上裹着的马皮,这鬼子的下场,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开罢了。
“鬼子一定让婶子打死了。”孩子们小声嘀咕着,对“炕”上坐着的婶子心里由衷的钦佩。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昏暗中这位英勇的女杰。
沉默良久。祁大爷仍沉浸在愤激之中。他自言自语道:
“ ‘日满亲善’——哼!何亲何善之有?”
立武爹道:“一面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抢光、杀光、烧光,无恶不作!一面还要高喊‘亲善’,侵略者都是这样!”他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开着飞机大炮杀人放火,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立武:“就依仗他有飞机大炮!”
立武爹:“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飞机大炮。”他又说:“不管他仗持什么,有多强大,最终都将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他侵略别人是不正义的,是不得人心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学志问:“既然终将失败,为啥他们偏要侵略人家呢?”
立武爹:“利令智昏,无已的贪婪和狂妄的野心,再加上狂傲和无知。侵略者都是‘唯武器论者’,有了先进一点的武器就冲昏了头脑。于是就疯狂起来,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根本就不顾忌严重的后果了。”
学志:“难道日本人中就没人明白这个道理吗?”
立武爹:“日本人中有识之士大有人在,只是日本天皇、东条英机那一帮子当权的野心家太狂傲、无知了。他们掌握了权柄,就忘乎所以、一意孤行了。正义、和平的呼声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给别国人制造了一场劫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一场灾殃。这些人真是死有余辜。”
学志:“听得进去,他也就不会发动侵略战争了。”
立武:“驴劲的,这些小子给人家带来多少灾祸,就连他本国人也跟着遭殃。要是让俺逮着,一定要把他们送上断头台!”
小哥们群情激愤,异口同声喊道:
“对!把那些王八蛋送上断头台!!”
“毛人”:“多希望这一天早早到来。”
立武爹:“来早来晚全靠动员起全中国的老百姓。在关里就有很多地方,日本鬼子根本呆不住。那里的八路军、新四军、民兵、妇救会、儿童团,都把日本鬼子治的服服帖帖。中国人有四万万,一千个人杀一个小鬼子,他就呆不下去了。”
“毛人”以一个军官的敏感,耳听他的讲话,眼观他的风度,心中嘀咕: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立武爹发现“毛人”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便转换了话题。而他的这些话却使立武兄弟们勇气倍增,并将这些话深深地印在了心中。
立武等爹把话说完,冲着“毛人”铿锵有力地说:
“李大叔,你家的仇,俺一定给你报!”他把拳头高高地举起,在头顶上挥动着。
“对!我们一定替你报仇!” 学志、宏茂、家盛也都大声地呼喊。
祁大爷动情地用双臂将孩子们搂住:
“这才象个大老爷们啊!有种!”
立武爹见“毛人”家一贫如洗,难以为继。便叫孩子们把爬犁上的棉被和麻袋拿给他们。还关心地说:
“他叔、他婶,等俺收完皮货回来,把你们搬到屯子里去住。丫蛋儿的病是受了惊吓,吃几付药就好了。要么跟我进城去,病治好了再给你们送回来。”
“炕”上的女人听了这话,高兴得泪如泉涌,不住地拍打着“炕”上的蒲草,感激地说:
“那敢情好啊!这真是天老爷赐福,派神仙来搭救咱们一家人了。”
这时“毛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洞去,扛回一大捆沾满冰雪的皮货,狍子皮、老鼠皮、兔子皮、野猪皮、黄鼠狼、狼皮……应有尽有。他笑着对立武爹说:
“刘掌柜,这都是我打的,都送给你了。天寒地冻的,你们就用不着再往山里跑了。”
爹和祁大爷对视一笑说:
“定下的货不去收就失去信义,再说跟南边的也都讲好了,年前得送过去。”他又指着皮子说:“你这些皮子,俺给你卖了就是,下回来,把钱捎给你。”
“毛人”忙说:
“兄弟,这就见外了不是,还说啥钱,你们这趟来可是万金难买的呀!你们行的事,你们说的理,让我们有了生的希望和活的勇气。这可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呀!”
……
※ ※ ※
第二天,天刚亮,爹和祁大爷就进山去了。因为天太冷,孩子们都留了下来。丫蛋儿可高兴了,她拿出榛子、山葡萄干、托盘干、马肉干、请小哥哥们吃。还提溜出一个鸟笼子,笼子里面两只金灿灿的苏雀,欢蹦乱跳,唧唧喳喳唱个不停。孩子们嬉戏打闹着,真是欢乐开怀。
丫蛋儿妈也从“炕”上下来了。尽管她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裤,破洞处还露出大快白皙的肌肤,依然显得风姿绰约。她走到鸟笼子旁,欣然风趣地说:“这真是叫花子打呱嗒板,穷欢乐呀。”接着又一声长叹道:“唉!——多少时候了,咱这圪塔没了笑声。咱都不会笑了,只有忧愁和眼泪。”她张开双臂,搂住家盛和宏茂又说:“我的小爷,你们给这圪塔带来了活气,真不知是何方神圣来了哟!”
宏茂眯缝着小眼调侃道:
“我们是过海的‘六仙’,来找你们‘二仙’。”
“啥!找啥?”丫蛋儿妈惊奇地问。
宏茂把嘴凑近她耳边说:
“我们来找你‘何仙姑’,还有他(指着“毛人”)‘铁拐李’呀!”
“呵!咱们成了过海的‘八仙’了。”“毛人”冲妇人说完,山洞里又是一场久久地开怀大笑。
“毛人”今天特别开心,兴致勃勃地和小哥们纵谈起来。谈古论今,说长道短,滔滔不绝。他对少帅(张学良将军)的为人赞不绝口,讲了张将军好几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都怪蒋介石不战就把整个‘关东’拱手让给了日本鬼子”。他叹息道。
他还给孩子们讲了许多打仗的故事。当然讲他“过五关斩六将”的多,讲“走麦城”的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什么“调虎离山”,什么“声东击西”,什么“以弱胜强‘谋’为先”,什么“兵不厌诈”……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犹如上了一堂军事课,学了不少关于打仗的知识。
后来,“毛人”在爹和祁大爷的帮助下,住进屯子里。孩子们还经常找上门去听他讲打仗,学习军事知识。用他们的话说,是去上“铁拐军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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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巧计遏暴
(4)从去年夏天起,珠河一带接连发生多起咄咄怪事。诸如:外号叫“灾祸精”的日本宪兵小队长,在河里洗澡时被王八咬死;日本通信兵骑马往山里送信时,被被“飞石”击中,落马摔死;“伪满”警察夜间巡逻被“弹弓”击伤……等等。开头,宪兵、警察们还煞费苦心,在街头巷尾增哨加岗,盘查行人;夜里挨门挨户搜查“可疑分子”,闹腾得城里、乡间物惊犬吠。
折腾了好一阵子,“怪事”依然不断发生。甚至连宪兵队楼顶上的日本国旗,也不知怎么被 “打”个稀烂。弄得宪兵、警察们心力交瘁,胆战心惊。
宪兵队长鸠山,眼看费尽心机,怎么也查不到线索,又怕上头怪罪,便向上方假报 “意外事故”,命令宪、警加强防范了事。这样一来,日本人夜里门户紧闭。日本驻军闭门不出。“伪满”警察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老百姓却传说山上的人(指抗日队伍)下来了。人们都扬眉吐气,暗自欣幸。
其实,这些都是刘立武和弟兄们干的。不过,谁都不会相信,计划得这样周密,干得这样利落,每一个行动都不露任何马脚的事,竟会是一些娃娃所为。
※ ※ ※
这年6月14日,东大营的伪满洲国国兵突然调往蒙古去打仗。开跋这天,一大清早,长长的队伍穿过正阳大街走向火车站。“国兵”们的家人得到消息,都跑来送别。象出殡似的,五里长街人声鼎沸,呼喊连天,开拔的官兵和送别的亲友哭作一团泣不成声。“万人空巷”致使交通壅堵,车停马嘶,队伍无法行进。
宪兵队长鸠山得到报告后,火冒三丈。急令警察全部出动,驱散人群。命令各学校吹紧急集合号,(当时每个学校都有一个军号队,一吹紧急集合号,号音可传数里)召唤学生上学。不准在大街上跟着“起哄”,阻塞交通。
紧急集合号声响起,还在大街上逗留的学生都赶紧往学校跑。在电话里挨了鸠山队长一顿臭骂的福寿小学校长松本,火不打一处起,气不打一处生。他把所有的委屈和怒气,一股脑儿撒向懵懂的小学生。他怒目圆睁,气急败坏地站在校门口,恶眉恶眼地看着每一个到校的学生。30分钟后,他把迟到的学生集合起来,不容分说,便施起暴来。体育教官“洋火棍”也不甘寂寞积极参与。他们直打得十三个学生鼻青脸肿,鼻血长流,气息奄奄,瘫倒在地。
放学以后,学生们还对松本和“洋火棍”的暴行心有余悸,学生们都议论纷纷,怨声载道。有人说:“糊里糊涂挨了一顿臭揍,差点没把小命搭上。”也有人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为啥挨揍,这哪儿是学校,简直是个阎王殿。”更有的说:“得找个机会,把这两个阎王、小鬼给骟了,看他还雄不雄(凶不凶)!”
宏茂搭着立武的肩背忿忿说:
“王八羔子的,这样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这学上得啥劲?成了人家的撒气包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立武说:“这规矩是得改改了。”
宏茂:“咋个改法?”
立武:“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家盛:“象你在大连,打出一个天地来?”
学志:“不行不行。打就念不成书了。”
宏茂:“念不成就罢了。”
学志:“那还不如干脆不念了。你惹得起他们?人家是大人,又是校长、教官。收拾你一顿不说,轻的交给家长,开除你;重的把你交给警察、宪兵,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