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的确没有受伤,”他的笑容耀眼得过分,“他还没有那个能力。”
我移开视线,努力不看去他的脸,“不要说得好像你很知道我似的。”
“你似乎很怕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好笑:“我为什么要怕?”
“你怕的,你怕有人靠近你了解你,因为米迦勒曾经这样。你怕的,你怕爱上别人怕自己不再仇恨,”他的声音如同咒语,他像看掉进陷阱里的猎物一样盯着我看,掀开重重纱帐,他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我禁不住悲哀地想,为什么面对这个人我总是一退再退,明明我才是魔界万王之王,明明我才是两个人之间一直掌控主动权的人,为什么。
“可惜,”他轻轻摇头,“因为爱,路西菲尔,你已经忘记恨了。”
“不要叫我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或者路西法,不是同一个人么?”他已经欺身到我面前来,他说,“看你像在和镜子里的人大闹别扭,这会让我觉得你很可爱。”
忽然间我很有一种欲望想狠狠抽他几个耳光,想扇得那张与日月争辉的漂亮脸蛋再也露不出这种悠游戏谑的表情来。可是扇耳光这种事情通常只有被甩了的女人才会做,我不得不忍耐。
“路西法,你总是和自己过不去,”他轻轻摇头,做出很惋惜的样子,“明明那么渴望的事情总是掖着忍着,你想打就打吧,明知道我不会躲的。”
“你还真是情圣。”
他一挑眉不置可否,我还想继续讽刺几句,但转念一想这不又回到过去的反反复复中去了,总不能顺了他的心意。于是抬手就扇了过去。
手腕一紧,已经被他捏住。我惊得猛力一挣,他顺手一带我就往前一冲,正面触到了他柔软的身体,温和的体温包裹而来,我如同全身通电,一时不能动弹。继而他的手缠上了我的腰,下巴也搁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很佩服自己这时还能很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长久以来我避免和他有身体接触是有原因的,现在,我无比艰难也只能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你不是说让我打的么。”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闷笑:“等等,让我抱一会再让你打。”
我怔住,很久以前……
“我有东西给你。”一句话把我从神游的边缘拉回。
一件温热的东西塞进我手里。他松了松圈住我腰的手臂,我低头,是一根权杖。通体透明的紫色,莹莹有至尊至贵的流光,权杖头部是暗黑不透明的巨大结晶体,结晶体周围的光线似乎显出被高温扭曲了的景象来,那是巨大能量潜伏的信号。
我像是被烫到手一样,讶然看着他道:“这是什么?”
“你惊讶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这是不是代表你对这个礼物很满意呢?”他笑得很开心,“你说还能是什么?”
“骨玉权杖……”不是我大惊小怪,这实在是太震撼,“你把利维安森……”
“不,”不敢相信他也能露出这种残忍恶毒的笑容,他说:“不止利维安森,还有阿斯莫德 把安加利族最后的王者握在手中的感觉怎么样?”
第一狱和第二狱的主要魔族安加利族绝对禁忌的秘密,几千年前曾经兴起过的大屠杀,安加利族的分裂……都是为了这个 骨玉权杖。安加利族曾经称霸过上魔界,暗巫师和黑武士是最强大的力量,但是却惨遭天界狩猎者甚至是魔界其他种族屠杀 全是为了得到这种咒力最强的武器:要以安加利暗巫师的脊椎骨和黑巫师的头骨练成,前提 必须是活体。后来神魔两届大战,混乱之时安加利族分裂为游牧一族和定居一族,让黑武士和暗巫师决不同时出现,禁忌之秘也终于被掩埋。
现在,我忍不住发冷:阿斯莫德是魔界第一黑武士,利维安森是安加利族首席暗巫师,活体就意味着……我几乎能听到被剥出脊柱时利维安森那尖利的嘶叫,穿破耳膜
怎么会,弥赛亚,他是怎么会变得这么残忍,是我做的吗?
“怎么会……”
“有这么难以接受?你觉得我很残忍?”他居然笑得这么无辜,“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我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头晕目眩。“我没有……”
“你有的,”我知道他要提醒我什么,“在十三魔王殿上,你对我说‘持镰者为你,你必收割每一个灵魂,为繁花盛开之地洒满鲜血,所经之处即是炼狱’。是你让我成为你的死神的,是你,你忘了?”
我说不出话来。
“啧啧……”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你总是这样口不对心。总要别人猜你到底要什么。还好我理解你的……你喜欢骗人还喜欢骗自己,我想那我就陪陪你好了。你不是说你喜欢血腥的么,可是你看看,我活剥了两个魔王你就这个样子了,你让我还怎么顺着你?你太任性了,残忍和仇恨不是挂在嘴边每天默念就会有的……”
“我没有……”除了这句我好像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看着我的眼神无限柔软,海蓝色的眸子梦幻一样迷人,像午后的风吹过白苏木海,淡淡的光晕,靡靡的波纹。他说:“你总要暗示自己,你以为暗示的久了自己就会信以为真,可是在那之前你却知道那是谎言,一拆穿你就会受不了 ”
他放开我,退开一步说:
“真的不爱,是不需要挂在嘴边记在心上的。”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翩然离去,毫不留恋。
我在原地木然。良久,胸口该死又开始痛,他妈的他不是说爱我的吗,总是让我这么痛!我嘶声怒吼,去他的什么狗屁礼物,我把手中的骨玉权杖唰地朝他离开的方向扔出去,权杖落地整个空间发出悠长的嗡鸣声,耳边幻觉一般仿佛又听见他戏谑的声音:“你看你又来了,明明很珍惜的……”
“我没有……”我有种濒临极限的感觉,“我真的没有……
“我才没有爱上你……”
殿内,只有我一个人。
回到永生殿,路西法一个人等着天黑下来,头脑清明,心情平静。
“你想我啦?”直到萨麦尔轻快的语调子安静中骤然响起,路西法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又在出神,我真没救了,他想。
“我是什么时候传召你的?”
“呃……我想想,”居然还敢用力想!路西法吐血……
“早上……”看到对方脸色吓人,萨麦尔乖巧起来,“……吧……也许。”
“确切地说是昨天深夜,萨麦尔殿下,你又在谁的床上?”语气森然。
“哈哈……”萨麦尔一听猛然大笑,一时忘形,“你怎么看起来像个妒妇,被扇了还是怎么的,我进来好久了,看你一直一脸幽怨的,又受他的气啦?”
“你说什么,”路西法微笑道,“麻烦殿下重复一遍,我没听清楚,谢谢。”
“啊那个啊,我说我看陛下其他时间一直比较忙,所以就估计着现在来会比较好一点,让陛下久等实在抱歉。”
“很好,”路西法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站得那么远,“建城的事情你做得怎么样了?”
“嗯,什么?”萨麦尔一脸无辜。
“建城的事情,新巴比伦。”
“这个,不是才刚刚决定的么?”萨麦尔说得理所当然。
“对,我忘了萨麦尔殿下是第一智者,酝酿时间比一般人长些应该的。”安抚地笑笑,路西法优雅地支起下颚,轻柔地抬眼看着萨麦尔,黑暗中他手腕上细腻皮肤仿若莹白有光,“上一次殿下主持建城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好像是圣耶路撒冷城吧,策划用了几百年?建好又用了几千年?这一次呢?我的城 打算用多久时间?”
“这个……老哥你的事当然不一样,但是……但是这还才没几天吧,你该不会要我把那个什么设计给你交出来……不可能的。”
“当然,我知道你做不到我也不强人所难,我现在只要你拟出迁都归置方案。”
“什么?”萨麦尔茫然,“这城都没见影子呢要归置方案干什么,怎么迁都,往哪迁?”
“巴比伦尼亚旧都朱迪加,”路西法的语气肯定,“先迁都,再建城。”
“啊?”萨麦尔下巴掉到了地上,“出了什么事情了,你真被扇啦……”
“对了萨麦尔殿下,我忘记告诉你,莎莉叶殿下昨天跟我说要帮你做建城的事情,反正她最近挺闲的。”
“啊不用不用……”萨麦尔顿时一脸严肃,“我办事效率一直很高,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要迁都方案呢?”
“尽快,三天。”
萨麦尔默然。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犹豫了下他说:“第四狱出事了是不是。”
“不是大事。”
“弥赛亚杀了利维安森?”
“是。”
“不在你的安排之下?”
“这不是重点,”路西法皱眉,“关键是第三狱第四狱的魔王只剩下玛门一支力量,再不迁都就会对那一带失去牵制力。”
“这就是重点,”萨麦尔冷笑,“你不过是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路西法依然波澜不兴,“我真不明白,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不觉得太自信了吗?”
“我不了解你,路西法,”萨麦尔移开视线,注视着高高的风窗,窗外绯月没有升起,星光也不灿烂,只有夜风中轻轻摇摆的树影,曼丽婆娑,翩然却落寞,萨麦尔背对着路西法说:“虽然我们一起有上万年,但是你不让我了解你。可是,即使不了解你的人也能看出来你和弥赛亚之间的纠葛。
“一千年了,路西法,你们俩一个挖苦讽刺折磨虐待无所不用其极,一个逆来顺受坚持不懈处处紧逼纠缠不休,开始我还挺不能接受的,时间一长也就变成一种习惯了。大家都想,你们就这样搞来搞去也不失为一种情调,反正平时也没什么精神娱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萨麦尔忽然笑起来,路西法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次你又想出了什么玩法?怎么,不理不睬?冷战?还是干脆躲着不见?呵呵,迁都 我还以为你早就能玩到这一出,结果你现在才想起来。你以为你离开了这个地方你跟他就没有关系了?不过还是继续原来的戏码罢了……”
“我开始不理解你的立场了,萨麦尔。”
“我的立场?”萨麦尔依然看着窗外,“我能有什么立场,只不过你们折腾太久我看着都烦了。反正再折腾一千年你也离不了他,干嘛不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累不累。”
“我不懂,”路西法从高大的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萨麦尔身后,“以前对于米迦勒,你不是这样的说的。”
“那不一样,”萨麦尔转过身来看着路西法,这张脸比一千年前更加魅惑,银发更冷,眼神更疯狂,萨麦尔叹了口气,“以前米迦勒不爱你,而弥赛亚把你当作一切……我不过是希望你幸福。”
“我不爱他。”断然干脆。
萨麦尔眼带笑意地看进路西法的眼睛里去,两人的金眼有着细微的不同,萨麦尔的狡黠诡异,路西法的奢华魅惑,萨麦尔一时感慨万千。
“我都替你觉得累……”
毫无征兆地,他猛然一步上前,抱住路西法的背,滚烫地吻落在了路西法的唇上,电光火石之间,路西法一拳打在萨麦尔的腹部,萨麦尔吃痛弯腰。路西法冷冷地俯视着他。
萨麦尔喘了好久才直起腰来:“老哥你够狠……”
“不狠点你总不长记性。”
“呵……”萨麦尔靠着窗子揉着肚子说,“你说是不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说清楚。”路西法不耐。
“如果刚才这么做的是弥赛亚,你不会给他一拳。”
“不可能。”
萨麦尔笑得很灿烂,“是不可能,你不会给他一拳,但是会给他一耳光。”
路西法愕然。
萨麦尔说:“这就是区别。”
第六章
外面下起了大雨,迁都日的天气不怎么好。
不论如何,用萨麦尔的话说,总算是按时交上了迁都计划书,虽然是在第四天早上魔界的红日升起前零分零秒。
想起这个总是不安分的弟弟,我忍不住微笑 总还有什么是值得感到快乐的。
安息帝都即将成为魔界的历史,从十三魔王殿的十三塔楼上望去,帝都可以尽收眼底,十七座城门尽数打开,车马和魔兽列队而出,缓缓流向远方,就像豁开了几道口的袋子,呼啦啦地流出水来,流着流着就空了。这个城市就像人的心,破了洞,流干了泪,心死了,人也就死了。
在中央的哀塔上站久了觉得很冷,那里实在是很高。我没看一会就一个人下来了,转转折折走了很久,一条条昔日繁华的街道都陷入萧条,我四处看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永生殿,这个庞大奢华的宫殿,如今也空了,长廊里脚步的回音因此显得格外响亮。顶层的风窗已经关上,可依然能感觉到空气中汹涌的水汽。窗外奇异地亮莹莹一片,这么大的雨,天色居然没有一分灰暗,水光联通天地。
我披上风衣,推门出去。沿着回廊走在花园里,安息地的植物总是长得很好,来自寒冰河谷的金色花在大雨中明亮耀眼,罂粟也开得如同织锦,在雨点的击打下跳跃着波澜。远处就是白帝兰丹主殿,那里正对着白苏木海。空气中那无所不在的、隐约的安息香被清洗得一干二净,我无端地感到伤感 可以理解,毕竟曾经一千年。
回廊慢慢地向花园深处延伸,放眼望去已经能看到与白帝兰丹的安息花海相接的树门。一个人站在那里,确切的说,站在雨里。即使连轮廓都看不清,我也知道,他在看我。
他向我走过来。这一刻我不想再躲 还躲什么呢,已经是最后了,我想。昨天我已经宣布了安息地由“死神”留守。我当时说的是:“没有传诏令,不得离开安息地一步。”当时座下所有魔王除了萨麦尔都面面相觑 好笑,离了弥赛亚我就不行吗?萨麦尔一个人自顾自笑个不停,拉哈伯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声怒吼,还没等她说话玛门就直接把她拉了出去。弥赛亚当时一言不发,所以现在,总要听听他说些什么的,就是告别也好,算是个结束。
雨幕中他的身影渐渐清晰,我终于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没有一处不在滴着水。他看起来特别特别地干净,像透明的一样。久得忘记了有多少年,我在创生泉边看见他,海蓝色的头发海蓝色的眼睛,一如现在,一如当年。
他走得近了我渐渐能看清楚他那长得过分的睫毛,湿漉漉地盛着雨水,一滴一滴晶莹地往下滚,像他偶尔流露的气质,有一种浸满泪水的哀伤。其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