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茜。”他捧起我的脸，柔声唤我。
我看得见，他眼底眉梢盈然的笑意。他的声音，软得似扶柳而过的春风，带着暖意吹进心底。我想起白日里在这里看到的，开得绚烂无比的金盏花。黑夜里看不见花的形状，可是，闻得到花香，淡淡的，似有若无，在身边浮动。
他说，“我是不是不曾赞美过美茜的美貌？我想告诉她，她美极了。只要她在的地方，我便移不开目光。”
移不开目光？就像现在望进你温和纯净的眸里，无法动弹？
他徐徐地靠近，在我的唇上，轻点，似羽毛滑过般轻柔。
我抑制不住地轻颤，唇上的温软似涟漪扩散，漫及全身。
蓦然想起，迈尔从来就不曾吻过我，甚至礼节性的亲吻都不曾有过。
他从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纵是他自己，也只是拥抱，仅限于拥抱而已。
一夜好梦。
睁开眼睛，仿佛还能闻到梦里淡淡的，缠绵的花香。灿烂的阳光暖暖地照进窗格，空气中的尘埃仿佛也在欢欣舞蹈。
我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侍女们为我梳理长长的漫过腰际的金黄色卷发。
“听说，王子昨天，终于向美茜小姐表白了？”
我不自觉地垂下头，偷眼看镜中人被烟霞染红的脸。
侍女们咯咯地笑，“王子对于感情，向来就迟钝。王国里喜欢他的女孩多得数不过来，王子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美茜小姐就不一样了。我们从没见过王子对哪个姑娘这么关心，这么照顾，简直就是时时刻刻放在心尖上疼着。王国里哪个男士要是多看美茜小姐一眼，王子都会不高兴。不过，要不是默奈王子向国王提出要娶你，王子说不准，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早就喜欢上你了呢！”
迈尔昨天这么生气，是因为……默奈说要娶我？
“但是最让我们想不到的是，美茜小姐，居然比王子还要钝。整个皇宫里谁看不出王子喜欢美茜小姐呀，美茜小姐还对慕芬公主说王子是哥哥。王子看到之后可气坏了，所以才会连着三天都不肯见美茜小姐的。”
我……
“美茜，好了吗？”迈尔在晨光中踏入我的房间，温和爽朗的笑颜像阳光撒满整个房间，“今天天气很好，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
我听见了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美茜？”他唤我一声，朝我靠近。
我急忙背过身去。心跳乱了，呼吸……也乱了。
侍女们悄然退出门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空气里都是他的气息，我觉得有些晕。
他扶过我的肩，将我的身体扳正，微笑，“美茜，你在害羞吗？”
原本就发烫的脸颊陡然间又升温不少，我慌张地想躲避他的目光，他却不许。
轻轻地托住我的脸，他欺上我的唇。
温柔地，撩开唇齿，辗转缠绵。
那是比蜂蜜香甜的芬芳，比醇酒醉人的香浓。
“我爱你，美茜。”他放开我，轻声低诉。
爱……
卡诺对我说，“美茜，你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对不对？”
他说，“美茜，答应我，不要将心交出去。至少这段时间内，不要爱上任何人。”
迈尔，我不能爱呀……
朦胧中迈尔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美茜？美茜——”
第 16 章
睁开眼睛，看见迈尔笑了，“醒了？”他说。
我想起第一次在深海皇宫里晕倒。醒过来的时候，祖母，父王和姐姐们都围在床边，我茫然起身，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卡诺拨开人群，扶住我问，“你不记得了吗？”
我摇头。
卡诺的脸色，渐渐凝重。
“我一定会想办法。”他最后说。
后来才知道，我晕倒的时候，如死去一般，无知无觉，毫无生气。
迈尔拥紧了我，轻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一定。我去找这块大陆上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把你治好，一定。”
一会，他背对我站起，“我去洗个脸，很快回来。”
侍女为我擦脸，擦着擦着，泪水便落下来了，“三天了，美茜小姐可算醒了。我们都以为，迈尔王子疯了。”
我微笑，伸出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珠，她一咬唇，哭得更厉害了。
我叹气。我越来越不会安慰人了。小时侯姐姐们因为思念母后偷偷哭泣的时候，我会游到她们身边，一个一个地替她们抹去泪珠，很快，她们就会对我露出笑颜。可是现在，每每我试着用这个方法安慰她们，总是会将更多的眼泪勾出。
迈尔收拾得很干净，一脸清爽地走进我的房间。
侍女垂着首，向他行过礼后，离开了。
他将一碗玉米浓汤端到我的面前，用勺子勺上一小口，送到我嘴边，“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我伸手抚上他眼底浓重的黑眼圈，直起身子，在他的眼周上轻吻一下。
他握着汤匙的手微微颤抖，黑亮的眸中泛起一层水雾。
将玉米浓汤放到一边，他将我紧紧搂住，“美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你了……”
我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捧过一边的汤碗尝了一口，煮得不错。
他只呆呆地看着我吃。
我勺了一口汤，送到他唇边，喂他。
吃过东西，他便在床边痴痴地看着我，痴痴地，仿佛怕我一眨眼，就会不见。
我笑着看他，往床里挪一挪，而后拍拍床板示意他上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照我的意思做了。
我枕在他的怀里，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总怕我，睡过去就醒不来了。每隔一刻钟，他总要叫我一声，“美茜？”
我睁开眼睛，朝他笑笑，然后再闭上。
等了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匀称。我睁开眼睛，抬起头，看他几日不见倍添憔悴的脸。
“对不起，迈尔。”我亲吻他紧皱的眉，从床上爬起来。
我该走了，迈尔。我已经把爱都给了你，所以不能再陪着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爱我的人，请原谅，我必须回到他们的身边。
最后再看一眼迈尔。也许他会伤心难过，可是终有一天，他会将我忘记。这个故事的结局，王子是会幸福的。
“蓝烙。”我唤。
“我不该让你回来。”蓝烙出现后的第一句话。
“就算你不让我回来，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的。”只是当时不知道，那种牵绊叫做思念而已。
“走吧。”蓝烙说。
我却犹豫，该不该，给迈尔留封信？
“你是谁？”犹豫的当口，惊醒的迈尔已经冲上来将我护在身后，一脸警戒地看着蓝烙。
蓝烙不看他，只看我，“走吧，公主。”
“公主？”迈尔惊讶地看我一眼，但很快恢复了戒备的神态，“谁也不准将美茜从我身边带走。”
蓝烙朝他伸出手，用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说道，“你还没有资格。”
凌厉的蓝光在迈尔身前疯长。
“迈尔！”我失声惊呼，冲上一步护住他。
利刃，划破胸膛。
我清楚地看见，蓝烙眼中的诧异，以及随着而来的惊慌和痛楚。
我的身体落在地上，迈尔紧张地把我抱住。
“蓝烙……”我握着迈尔的手，忍着痛艰难吐字，“告诉蓝烙，我没事，不怪他……”
真的不怪蓝烙。他不可能伤我的，他只是想保护我……
我想我大概又晕过去了。
不过时间似乎不长，胸前的鲜血刚刚干涸，将我的白色衬衣染得血红。
我动了动，身下有轻微的水声传来。我诧异地往下看，发现我的双腿，已经恢复为金光闪闪的鱼尾。
我抬起头，发现我并没有离开我的房间，蓝烙正抱着我，坐在一个盛满水的木盆中。
迈尔就在不远处看着我，神色冰冷。
“迈尔……”
“你会说话。”迈尔冷冷地截断了我的话，“我记得你的声音，就是你，把暴风雨召来，害得我差点葬身海底。”
“迈尔，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你变成人形，借故靠近我，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也不想知道。现在，你立刻滚出我的宫殿！否则，我就让卫兵进来，杀了你这个……妖怪！”
妖怪……我是妖怪……
我无措地看着他，脑海里一片茫然。过去的点滴，在模糊中回放……
他说，“我叫迈尔。”
他说，“不许再飞出去！”
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他说，“我想听听，美茜的声音。”
他说，“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他说，“美茜是我的！”
他说，“我爱你，美茜。”
他说，“美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你了……”
他说，“你这个……妖怪！”
“迈尔……”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曾发出过如此难听的声音，它是如此小心翼翼，卑微的，像在哀求着什么……
迈尔没有答我，转过了身。
我看见自己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滴在蓝烙的手背上。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抓住他的手，“蓝烙，带我走……”
蓝烙将我带回了海边。
他说会把卡诺带来，而后便走了。
我坐在礁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鱼尾。
阳光很灿烂，海面上都是辉煌的金色。风也很轻，柔柔地吹着，带着阳光的和暖。
迈尔说得没错，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我跃入水中。
海水温柔地，亲吻我的肌肤，梳理我长长的发。鱼儿悠然地在身边游曳，鱼鳞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的光。我看见了美丽的珊瑚，五光十色的，光怪陆离的……我想起三姐的花园，满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珊瑚，她经常邀我们到里面捉迷藏……
视线有些模糊，我知道自己没哭，只是难受了。
曾经如此亲密的海水让我难受。
我病了。自从生病以后，海水的咸涩，深海的水压，海底的幽暗都能让我难受。我会无缘无故地晕倒，我总会觉得难以呼吸，我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唱歌跳舞……
求生的本能支持着我向上游去，浮出海面，新鲜的空气立刻舒缓了所有的痛苦。
我是鱼，却只能在空气里呼吸。这就是我的病症。
海面上立住了一双腿，一双手将我从海中抱起，银色的光华如泄，将我拢住。
我缠住那丝丝银丝，将头埋进熟悉的怀中，“卡诺，我想回家。”
第 17 章
我回不了家。
我破坏了跟卡诺的约定，我让他的药水失效了。
我向卡诺道歉。卡诺只是笑笑。
可我知道卡诺经常笑，却并不经常开心。
我承诺会努力将迈尔忘记。卡诺只是摸摸我的头，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在卡诺的护送下勉强回到深海。
祖母、父王、姐姐们尽量高兴地迎接我，没有人责怪我。
可我难受，不止身体，心里更难受，因为我一个任性的决定，大家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了流水。
我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了，每隔几天，卡诺就会带我浮出海面，缓解深海给我的压力。
后来，浮出海面的频率不得不一再地提高，甚至于即使身处在海面之上，我依旧觉得难受。
我病情恶化的速度让卡诺吃惊不已。
那日浮出海面，他轻声问我，“美茜，还是忘不了他吗？”
我不懂。
明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他了，为什么在听到卡诺说“他”的时候，所有关于他的甜的苦的涩的痛的记忆便在瞬时冲入脑海？
“你离开西瑶，还不到一个月呢。”卡诺笑着扶起我的头颅，让我看清楚不远处矗立在海边的巍峨宫殿。
西瑶皇宫，迈尔在的地方。
我听见欢快的乐声从港口那边传来。雀跃的音乐声中，夹杂了人们的欢笑和祝福。
一艘装饰华丽的游船自港口驶出，海风轻送，船帆被吹得满满当当的，渐渐朝这边靠近。
船停了，乐声也止住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船上拥挤的人群，看见众人簇拥下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玉人。
司仪微笑地走到人群之中，朗声宣布：“首先，我仅代表敝国迈尔王子，感谢各位女士先生们来此参加他与约瑟国慕芬公主的订婚典礼。今天，在各位的见证之下，迈尔王子将与慕芬公主订下结婚的誓约，让我们在此，祝愿两位可以早日成婚，永结同心！”
掌声雷动。
我的耳朵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难受起来，渐渐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看见，迈尔将象征誓约的戒指，庄严地套在了慕芬公主的手指上。只看见，迈尔捧起了她的脸，小心翼翼地，仿佛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珍宝。只看见，迈尔将吻印在了她的唇上，温柔地，印上了一生的誓言……
其实，一开始就知道结局的。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呢？
有什么东西自唇角溢了出来，我伸手去抹，染了一手的血红。
世界，天旋地转。
迈尔，我想，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我在卡诺身后，静静地飘着。
我看见他抱着我，走进了海边的一座小木屋。
他将我放在床上。我长长的鱼尾无力地垂着，太长时间没有水的滋润，我想它一定很干涩了。不过我并没有感觉到难受，因为我已无法感知。
我的胸口已经不再起伏，我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我的呼吸，已经消失了。
可卡诺却依旧一脸平静。
我想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像以前一样无知无觉地晕着吧？可我知道不一样的，这一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灵魂脱离了那具身体，我看得见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见……迈尔。
是的，迈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一脸焦急地走进来，开口问，“美茜……怎样了？”
“如你所见，”卡诺从床边站起来，面向迈尔，“她死了。”
“你胡说！”迈尔激动地大喝，向我的床边冲过来。
可是他的面前，仿佛生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任他如何挣扎，总近不了我半步。
“你们明明说，只要能让美茜对我死心，她就会好起来的！”迈尔红着眼，愤恨地捶打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很明显，你没有成功。”卡诺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调清冷，“你应该跟慕芬公主结婚，而不是跟她订婚。你也违反了我们的约定，不是吗？”
“我不会娶慕芬公主的，我爱的是美茜。”迈尔攥紧了拳头，对上卡诺的视线。
卡诺笑，“可你的爱，把她害死了。”
迈尔愣住，所有的气势在瞬时分崩瓦解，只听他低声恳求，“你会救她的对不对？你这么强大，一定能救活她的对不对？只要她能活过来，我愿意为此做任何事。”
“只要你……”卡诺挑眼看他，道，“永远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只要这样……只要这样，你就会救活她？”迈尔咬着牙，满眼的痛苦与挣扎，声音因为哽咽变得有些沙哑。
“只要你不再违反约定。”
迈尔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许久，终于道，“好。”
然后转身，离开。
我看向卡诺。
他点燃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小屋因为灯光明亮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药水，幽蓝的，大海的颜色。
然后，他摸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殷红的血色混入一瓶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