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原来,到最后,你还是要我岳父死,你还是不肯放过他!他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为了真爱,他得到了他应得的东西!”
倒退一步,从萧潼身侧经过,一步步困难地往宫外走。
“站住!”萧潼怒喝一声。
萧然止步,转过身来,看着萧潼轻笑,那笑声充满决绝的、舍弃一切的味道:“皇上,我现在就去找水儿,我带她一起过来领罪。请皇上将我们绳之以法,不管是粉身碎骨还是千刀万剐,我们都愿领受。”
萧潼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他觉得自己快疯了。自己费尽心思照料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把国事丢在一边,日夜陪着他。现在他活过来了,又有力气向自己大吼大叫了。那样桀骜不驯的样子简直象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向自己张着犀利的爪子,盯着自己的目光如此咄咄逼人!这畜生眼里还有王法,还有家法,还有自己这个兄长兼皇上么?!
“你……你给朕跪下!”他指着萧然,气得浑身哆嗦,手指微微痉挛。
萧然呆了半晌,被萧潼眼里那种凌厉的气势震住,木然地跪下去,一副你要怎样便怎样的表情。
萧潼气得两眼发黑,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在寝宫里转来转去,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回身冲到萧然面前,摘下腰间的玉带,正要向萧然身上抽去,蓦然想到他刚被杖责过,满身伤痕还没痊愈。扔了玉带,左右开弓,一顿耳光向萧然脸上抽去。
萧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刚才扬起玉带时脸上掠过的心痛之色,接着重重的巴掌扇过来,他知道每一下打在自己脸上,自己的脸疼,大哥的手也疼。
大哥,他竟然宁愿自己手疼,也不愿用玉带来抽自己?他对自己仍有怜惜。仿佛五脏六腑在被两双手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一边是道义、良心,一边是对大哥的敬爱。那样的痛楚,使他感觉不到被掌掴的疼痛。
大哥,大哥,你为什么是君王?我为什么要生在皇家?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不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我只要普通人家的亲情与自由,我只要与心爱之人相守,过平淡而温馨的生活。
你为了皇位、为了皇权,可以牺牲那些不该牺牲的人,可以抛掉良心、道义,可以让自己变得冷酷无情,可我不能。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我要活得俯仰无愧。
你打吧,我这样忤逆你、冒犯你,是该受到惩罚。从小到大,我一直受你的教训,可我感激你、崇拜你、尊敬你,只要你赐予的,我都甘之如饴。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即使在你逼我去灭塔萨的时候,可这一次,我的心真的寒透了。岳父,他是一个君子,他不该死。如果没有你逼他,他怎会甘心赴死?他爱水儿胜过一切,他绝不会忍心抛下她的。
你牺牲了他,因为你是皇帝,你要保住皇家的尊严。为了这个,你可以抛开正义之心。
你狠狠地打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承受着萧潼的巴掌,脸上平静得近乎死寂。
萧潼被他那种漠然的表情激得更怒,下手更重。可抽在萧然脸上,不仅他的手痛,心更是痛得如在滴血。
停了手,盯着萧然已经红肿紫胀的脸:“知道朕为什么打你么?”
萧然抬起头,迎上大哥那双卷着狂涛的眼睛,目光急速地颤动起来,挣扎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小弟……冒犯了大哥。”
萧潼一怔,又叫自己大哥了?难道这几巴掌就让他想明白了?近乎狂喜,可是一想到他认为自己打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冒犯”,他又觉得嘴里发苦。
倒退两步,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抚着自己的掌心,累得接近虚脱。
“大哥……”萧然看着他,苦涩地一笑,“小弟请求大哥……”
“什么?”萧潼疲惫不堪地问出两个字。
萧然动了动肿胀的嘴唇:“大哥,小弟犯了无数条罪,国法难容。若是大哥仍然怜惜小弟,不舍得将小弟斩首,请大哥将小弟削职为民、逐出家门,小弟愿意做个平头百姓,与水儿归隐林泉,从此不问世事……”
萧潼好象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子,眼前一阵晕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他要离开朝廷、离开自己,而且,再也不要当萧家子孙?他宁愿当一个普通百姓,与秋若水过隐居的生活,也不愿为自己出力。从小到大,口口声声说要为国尽忠,对自己尽孝,可他现在却全盘推翻了自己的承诺,要永远离开自己。
冷酷无情,哈哈,原来自己是冷酷无情的帝王,所以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对自己绝望了,再也不愿辅佐自己。自己殚精竭虑,苦心筹划了这个结局,保住了他与秋若水,牺牲了那个本来就心甘情愿的人,可自己的兄弟却将自己当作了刽子手,当作了无情无义的君王!
原来,自始至终,他那样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就是在心目中将自己当作皇上啊。皇上,是那个高高在上、翻脸无情的人,是那个为了江山、为了皇权用尽手段、用尽帝王之术的人。不是那个亲切的兄长,不是那个疼爱自己、保护自己的兄长。
只是皇帝,不是兄长。原来如此……
心,忽然很冷,很冷,象被冰水浸透。
眼睛酸涩难当,泪水涌上来,却被他死死咽下去。
站起来,将一瓶冰玉露丢到萧然身上,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朕允了,起来吧,给自己敷好药,休息一夜,明日上朝,朕自会如你所愿,让你成为布衣!”
泪水一下子涌进眼眶,萧然俯伏在地:“草民……谢皇上恩典。”
萧潼想大笑,却没有笑出来。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无比自嘲的笑容,走向门外:“稍后秋姑娘醒了,皇后自会将她送过来。”
第二十五章 忏悔
萧然呆呆地跪着,呆呆地看着那个明黄的身影一步步向宫外走去,只觉得大哥的脚步有些飘忽,而那个背影又仿佛染满了忧伤与无奈。这种忧伤与无奈象泥浆般灌进他胸膛,慢慢堵到他喉咙口,让他整个胸膛都沉重无比,难受得几乎窒息。
耳朵里的轰鸣似乎还没有退去,脸颊上疼得象被开水烫过,可他能感受到,大哥这次打他时没有尽全力,嘴唇肿起来,却没有碎裂,也没有流血。可大哥显得疲惫不堪,打过他之后便接近于虚脱了。那样沮丧、落寞、颓废、悲哀的样子,与大哥睥睨天下、霸气纵横的样子判若两人。
握着手里的冰玉露,想到大哥将它扔过来时脸上那缕无比嘲讽、苦涩的笑容,耳边好象响起大哥从齿缝里逼出来的吼声“萧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头至尾,大哥都没有一句解释,他只是怒不可遏地瞪着自己,然后一顿巴掌抽过来。他愤怒得不屑于向自己解释什么了,他的心是不是已经凉透?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世上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律法条条,纵然是皇上自己,也在受着约束。你以为他真的可以决定一切么?”
秋卓然低沉而温和的声音飘过来,却恍如惊雷炸响在他头上。他想到他那双淡然得不为世事所动的眼睛,以及死时脸上挂着的宁静笑容。
“只要你俩相亲相爱,爹虽死无憾。爹是自愿的……”
萧然的身子渐渐颤抖起来,抖得就象风中的枯叶,他无力地垂下头去,泪水滚过他肿胀的面颊,一滴滴落在地上。
不知道呆呆地跪了多久,他听到门外有小宫女的声音道:“王爷在里面么?秋姑娘醒了,皇后娘娘差奴婢来请王爷过去。”
萧然如梦方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应声道:“本王即刻便去。”
匆匆为自己擦好冰玉露,顶着仍然肿得象馒头一样的脸,跟着小宫女往坤玉宫去。宫女们对他们的王爷被罚已经司空见惯了,脸上一点异样的表情也没有。
倒是陆宛柔见到他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三弟,皇上又打你了?发生了什么事?”
萧然对这位温柔贤淑的大嫂一向尊敬,微垂了头,嗫嚅道:“大哥逼得岳父服毒自杀,小弟向大哥说了激愤之语,大哥很生气……”说“逼”字时心里已经毫无底气,也不敢去看陆宛柔的脸。
陆宛柔默然不语,隔了半晌,才轻轻道:“等见过秋姑娘,你到本宫面前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萧然应了声“是”,跟着宫女走进内室。
秋若水已醒来,靠在枕上,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而两颊却泛起病态的嫣红。一双翦水双瞳失神地看着没有焦点的地方,黑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显得柔弱、无助到极点。
萧然呆立在门口,一颗心被她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揉搓着、撕扯着,疼痛又铺天盖地而来,吞噬着他每根神经。
“秋姑娘,王爷来看你了。”小宫女的声音惊醒了两个同样发呆的人。
“萧郎。”秋若水喃喃地唤了声,向他伸出手。萧然一步奔过去,将秋若水搂在怀里:“水儿,水儿……我在这儿,你若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感觉到她的身子很烫,伸手摸她额头,也是滚烫滚烫的。
秋若水缓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轻轻抚上他肿胀的面颊,凄然的笑容在她如花的脸上绽开:“是不是冒犯了皇上,惹他生气了?”
“是,大哥他……害死了爹。我现在觉得心好冷、好疲惫,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种高处不胜寒的生活。水儿,让我们效仿你爹娘,退隐林泉,做一对与鸥鹭为盟的神仙眷侣好么?我想离开京城、离开朝廷、离开我大哥,我想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我们男耕女织,生几个漂亮的娃娃,看他们绕膝欢笑,我们可以写词、可以弹琴,可以一起看春花秋月。水儿,你说好么?”
秋若水默默地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完,细密的长睫轻轻垂下,划过蝶翼般的阴影,轻轻道:“你对皇上说了你的打算?”
“是。”
“他同意么?”
萧然一震:“是……他同意了。”
“可他很痛苦,是不是?”
萧然好象害怕了一般,紧紧搂住她,身上滚过无声的颤栗:“是,他很痛苦,他好象对我绝望了……水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伤他太深。大哥他……他不是冷酷无情的君王,对不对?可他逼死了爹,那样不公平,不公平……”
“萧郎。”秋若水轻轻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记不记得,爹对我说,要我永远忠于穆国、忠于皇上,不要背叛他?”
萧然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记得。”
“萧郎,我理解爹,他心甘情愿地为我们献出生命,不仅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一生相守、得偿所愿,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为你维系与皇上的亲情。他不想因为有我,你成为家族的叛逆。他在我们面前一再说皇上的好,就是想让你明白皇上的心。爹是早就存了必死之心的,他将毒药藏在牙齿里,在将我托付于你之后,他便咬破毒药自尽了。”秋若水缓缓地说着,泪水缓缓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
萧然心头狂震,是啊,自己与水儿一直呆在他面前,可他却无声无息地吞了毒药。这毒药早就藏好了,他早就存了必死之心。
“萧郎,爹离我而去,我的心很痛、很痛,这种感觉我已经历过一次,在我娘过世的时候。可是,如果因此伤了你们兄弟之情,我的心还会多一层痛。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萧郎,答应我,去向皇上陪罪,收回你说的话。我知道,穆国不能没有你,靖安军不能没有你,你大哥更不能没有你……”
“水儿……”萧然的声音哽咽了,秋若水这样的胸襟、气度,这样的心地善良,与他父亲如出一辄,令他感动,也更心痛。
“答应我。”秋若水看着她,再次温柔而执拗地道。
萧然点头:“我听你的。”
回身出来,到陆宛柔面前,萧然双膝跪了下去:“大嫂……”
陆宛柔一向疼萧然,从不许他在自己面前下跪,可今天她却没有阻止他,也没扶他起来,只是用她一向温柔而优雅的声音道:“三弟,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宫。”
萧然抬起头,看着大嫂美丽的凤目中含着淡淡的嗔怪,他心头一颤,漆黑的眸子中露出愧疚不安之色,弱弱地唤了声:“大嫂。”
“三弟。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本宫经常听你大哥提到你小时候的事,他每次说来都如数家珍。可本宫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你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萧然低下头去,身子瑟缩了一下,因为被掌掴过,又因为羞惭,他的脸红得几欲滴血,声音细小如蚊蚁:“请大嫂教训。”
“你明明知道秋姑娘的身份,却瞒着皇上,私自与她交往,将她藏在你王府中,其错一也;事发之后,你不好好与你大哥商量,求得你大哥的谅解,却一心求死,害得你大哥为你心痛、为你心碎,其错二也;你死里逃生,奄奄一息,是你大哥整日整夜守着你、照顾你,好不容易留住你的命。他到太庙中向父皇、母后请罪、祷告,他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拼命想找到一个两全之法,保住你与秋姑娘的命,又堵住群臣攸攸之口。你知道你养伤这段时间,他收到多少弹劾你的奏折?都是他把它们压了下去,并承诺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秋卓然被押解进京,皇上放下身架,与他象朋友一般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秋卓然是真正的君子,他理解皇上的难处,也理解皇上爱护你的心,为了你与秋姑娘,也为了皇上,他甘愿一死。
他牺牲自己,无非是为了保全你与秋姑娘,保全皇家的颜面,保全皇上的尊严,不让皇上为难。而你,你却因此怨恨皇上,将他当成冷酷无情之人。三弟,你怎能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如此狠心伤害最疼你的大哥?”
陆宛柔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一般,字字砸在萧然头上。萧然再也抬不起头来,俯伏在地,声音颤抖地道:“小弟知错了,请大嫂原谅。小弟这就去向大哥请罪……”
陆宛柔见他消瘦的身躯伏在地上,微微颤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令她心疼。她摇头叹息,起身将他扶起来:“去吧,皇上在西暖阁,他刚刚吐了血。本宫本来想去照料他,但想想,应该由你去比较好。”
萧然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心骤然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大哥竟被自己气得吐血了,大哥受过伤,他不能生气、不能伤心,可自己却那样忤逆了他。萧然,萧然,你真该死!
跌跌撞撞地冲到西暖阁,楼下侍卫拦住萧然:“王爷,皇上说让他静一静,谁也不见。”
萧然一把推开侍卫,不顾身上还有伤,飞身掠上楼去。宇文方正带着太医从里面出来,见到萧然,暗暗向他使个眼色。萧然等他们离去,笔直地在门外跪了下来,隔着门问道:“大哥,你在里面么?让小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