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第四折》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吴钩 第四折- 第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立嗣之争,正在此时此刻,生死一触即发。这礼单之中提及的段贵妃,当今景王之母,也正是出身大理的摆夷女子。” 

讲到这里,已如拨云见日,真相触手可及。但这真相却实在太过骇人,是以众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只听温惜花慢条斯理的道:“冯大人,你每年都在落凤亭喝酒,并非因为此亭面朝南方;用凤凰杯,也不止为配那郁金酒。而是因为,你所思念的女子名字间,有个‘凤’字,我说得可对?” 

冯于甫身体剧震,一言不发,忽然间怅然摇首,老泪纵横,簌簌而下。 

温惜花亦不忍再看,向莫小王爷道:“莫王爷,请问段贵妃的闺名里,是不是有个凤字?” 

莫宗如猛然接了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他常在君侧,诸多赏赐册封,不可能不晓得段贵妃的名字。沉吟片刻,才苦笑道:“段贵妃乃皇室女眷,闺名不可轻辱。”说完微微颔首,却是干脆默认了。 

温惜花叹道:“冯大人,你和段妃当年情事,本是极大的秘密,根本无人知晓。只是如今,有件事却让这秘密可能再也不是秘密。” 

莫宗如叹了口气,道:“皇上秘令我带些段妃往常心爱的小什物,本是一片好意。” 

温惜花只得也苦笑道:“但是这好意,却变成了冯大人和段贵妃两人的心腹大患。两人当年相恋,必有些信物表记留下,结果给不知情人收入了贡品之中。这些东西入宫,定会被好好检查验看,到时只怕便是番滔天的风波。冯大人也就罢了,景王偏出,可与肃王在储君之位上一较高下,凭借的是皇帝对段妃的一片痴情。若给皇上知道了段妃的过往,一切情意付之流水不说,景王也将自云端落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段妃如失宠,冯大人亦会遭牵连,为了冯家世代的仕途名利,说不得冯二公子也只好铤而走险一遭了。” 

“左风盗挑在那日动手,是因为乃是防卫最为松懈之时;而你们挑在这最后一日动手,则是因为找不到空隙,不得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温惜花忖道:“居古轩关门,当然是为了那件惹是生非的定情之物。翁老板与皇室之间千丝万缕,此时真把冯大人墨宝的信物流落出去,落到识货人眼里,才真是天翻地覆。” 

温惜花转向莫宗如,微笑道:“小王爷,这些事,我猜你亦早有所察。听小棠说昨晚你与冯老爷彻夜对饮,此中恐怕另有深意吧?” 

莫宗如圆脸微皱,呵呵地认了,叹道:“温公子果然高明。其实,我倒宁可什么也不知道才好。” 

冯于甫泪痕已干,两人言下之意,听毕霎时心头雪亮。他亦是风流聪明的人物,官场浮沉多年,自然也懂得:这桩丑事要埋的干净,还有一个大患,便是他本人。天下间最能保守秘密的,乃是死人这个道理,众人皆是了然于心。 

终于把这漫长又不堪的故事讲完,温惜花本欲再说什么,又觉实已无话可说,最后道:“我方才已说过,这些都只是猜测。那牵系万千的折扇,如今不知更在何处,或者某日会再重现世间。是以,我既无证据,亦无办法证明这猜测。只是,绝无密不透风的世事,究竟真相何为,在座诸位举头一望,想必立刻心知肚明。” 

众人都随着他的话,一齐抬头,黑黑厚厚的棺木跃然眼底。映着叶飞儿白皙的脸,竟是分外的触目惊心。 

叶飞儿长舒口气,霍地劈手,哐啷两声挥开大门。就见明晃晃钢刀似的艳阳扑面而来,一道窄门,生生将内外隔成两半。 

明日高悬,魑魅魍魉,何处是人间。 

站在那门槛的正午下头,叶飞儿披麻带孝,雪白的肌肤仿佛透明,不带半分人气。清亮的目光依旧那般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回头将在座之人逐一扫来。眼光便如红颜软剑般艳烈,被视者无不动容。 

纤纤弱弱的小手一展,漠漠然的嗓音震醒了诸人,道:“我要祭奠亡夫,诸位事毕,这就请了吧。” 

******* 

温惜花扶着沈白聿站在院子里的树下,一齐静静抬头看树上的嫩芽,落花尽飘零。 

最先站起来的人,是莫小王爷,他告了声罪,带了朱远尘早早退了。这是个成精的人物,虽然什么都知道,却装得比任何人都糊涂。不管刚刚听到了什么,如何惊天动地,如何骇人可恨,从踏出这个门槛的时候起,莫宗如就已完完全全地忘掉了。 

望着莫小王爷乐呵呵不带一丝忧虑的圆脸,纪小棠却不由往父亲怀里缩了缩。她还太小,懵懂的不能够完全明白自己方才所听到的。深心处却隐隐觉得,如果真的明白了,定是件十分可怕的事。纪和钧拍了拍女儿窝在胸口的脑袋,泛起阵怜爱。他也不怪温沈二人拖自己下水,曾经的武林盟主起身踏前,恭恭敬敬,打了三个揖。 

冯允词呆望了老父好阵子,又惧又怕又怨又恨,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他也再坐不下去,猛然起立,瞧了眼眉头悒色重重的妻子,一咬牙话也不说就从纪和钧身后埋头走了出去。温盈怔了下,赶紧跟在丈夫身后起身。错过温惜花身边时,她嘴唇动了动,眼里流光一闪,却终于什么也没说。温盈跟在冯允词身旁,夫妻二人前前后后,若有若无地,都在彼此间,留了丝空隙。 

纪小棠躲在父亲身边在院子里往后回头,看见叶飞儿白色的身影挺得笔直,举香在额前,闭目而思。她的头微低,头发挽的齐整,一截白白的脖颈从黑发下绵延而出,没入缟素的领间。在阳光照不进的堂内,黑洞洞棺木的前头,那玉也似的修长颈子白的尤其惊心动魄。纪小棠忍不住留恋地看了又看,忽然明白过来:红衣红颜怒马轻笑,只怕从此江湖再不能见。 

温惜花握住沈白聿的手,柔声道:“小白,我们走吧。” 

后者微微一笑,两人彼此携手,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洒然出去了。 

人人都已经走远,冯于甫还是呆坐于堂上。仿佛有无数私语在耳边冷嘲热讽;又仿佛有无数利眼怒目在面前审视猜忌;还仿佛依稀当年与段玟凤灯下执手,无限平安喜乐,前尘后事皆忘。 

叶飞儿祝告完雷廷之,已回头望了他好久,忽而淡淡地道:“冯大人,走好。” 

这一言恰如天外而来,当下冯于甫仿佛冰雪披身,透心寒冷。种种糊涂往事,镜花水月散去无痕,抬头只余一具黑重棺木,孤零零停在眼前。他打个寒战,恍惚地站了起来,茫然只知朝温暖有光的地方走去。 

走了好久,却看不见前路。 

只有大地反射出正午炽烈的阳光,皆是白茫茫一片。 

 

 

尾声 

沈白聿从响水铺的灰烬中沿着沅水岸边,缓缓而走,风声里尚有许多人还在为秋家上下唏嘘感叹。无数闲言碎语,就这么飘到江边,被潺潺的流水声冲了个干净。他站在船坞许久,推拒了好几个船家的招呼。只管饶有兴味地看碧绿的江水打在船与船间,泛起泡沫,又忽而破裂。 

身后气息一起,沈白聿不禁宛尔,道:“这把戏你也不嫌腻。” 

回头就是温惜花笑嘻嘻没正经的脸,却故意扳了起来道:“小白,你也不告慰一下我四处奔波的辛苦。” 

沈白聿瞧了他一眼,道:“你可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告慰这词儿也是能随便用的么?” 

温惜花打了个哈哈道:“从定阳城里跑到城外,我足足跑了三趟,才总算把东西找了回来。” 

沈白聿哦了声,道:“竟这么曲折?”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花欺欺一走,她那些下人们哪里还有不赶紧来收罗东西的道理。那叫染青的丫头刁钻得很,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硬点子。幸好果然如你所料,这东西花欺欺并没带走。我们也真是晦气,反反复复瞧见几次了,竟从没想起要来看看。” 

他衣袖一伸,手中已多了把折扇。细看之下,这扇子曾用黄蜡封过。有回两人去找花欺欺时,就给她拿在手里,日前醉花楼摊牌,也随便放在妆台上。花欺欺识不得扇子的来历,却将之收在附近,想来亦是从中觉察到了异样。 

沈白聿最后曾见花欺欺特地将扇子摆到一边,显见得并非关晟所送之物,倒也没想到果然中的。他默然片刻,忽然叹道:“花欺欺究竟去了哪里?” 

温惜花想了会儿,才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发现醉花楼无人再赶回落凤亭时,小关的尸身连同十煞宝刀已然不见。”他微微苦笑,又道:“无论花欺欺在哪里,她必定还活着。因为仇恨,本身就是种最大力量,足够支撑原本已无生念的人,继续在这人世走下去。” 

仇恨的力量,没有人比沈白聿更加地清楚,他闭上了嘴。 

刷啦一展,却是默不做声的温惜花,右手微抖,打开了那折扇。 

两人凑过头一齐来看,又忍不住一齐咦了声。 

扇面上画着清泉之边,彩蝶翩翩,繁花似锦。在花与蝶间,却有个摆夷少女,穿了身白底斑斓的异族衣裳,裙边飘飘,仪态万千而舞。少女的脸庞半侧了过去,又给花瓣蝴蝶遮了不少,依然可见唇畔有笑,浅浅梨涡若隐若现。只露出的小半面孔,便已美丽非常,端地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当得起人间绝色四个字。 

画画之人功力非凡,寥寥数笔,蝶舞花飞,美人如玉,真正栩栩如生。扇角提了首《上邪》,落款云中君,正是冯于甫的笔迹。就在那《上邪》的旁边,又另有两行小诗,字体秀丽娴静,却是东汉蔡琰的《胡笳十八拍》第一拍:“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溃死兮无人知。” 

叫两人吃惊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在扇的中央,竟有两行殷红如血的七绝,写的是——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义山的诗,笔触细细,以鲜红鲜红的不知何物写就,煞是怕人。这诗前半句还算写的规整,后半句却东倒西歪,只有最后一个“干”字,右边末尾一竖拉长了笔画,如同柄赤红小剑,力透纸背,刺得人心惊肉跳。 

温惜花将扇子举到眼前细看,方才明白过来,诧道:“这是胭脂。” 

纵无言语,亦自成诗。那画中女子遍经漫长等待,已然“心溃死兮无人知”。她也曾守着誓言,也曾满怀希望,恐怕直到花轿临门那天,方如梦初醒地明白:苦等的情郎再不会来。情丝尽,泪痕干,一切不得不放下之时,终于在曾经心爱的定情折扇上,以指尖点了胭脂,匆匆写下这句诗。 

悲凉伤痛,无望决绝,经年犹在。 

温惜花无语半晌,叹道:“她曾等了又等。” 

沈白聿静静地道:“然后终于厌倦了。” 

除了画中人,不会再有人知道,为何那时她没有毁掉这把扇子。也许因为她还在怀着些微的期待,也许因为她单单的舍不得这深情。也许,因为那时的她,毕竟还很年轻。完全绝望地写下这诗的那刹,曾经如洛神般的画中女子,已经不复存在。冯于甫几十年来对她未敢稍忘,却从不曾明白。 

温惜花默然看了扇面片刻,忽然一挥手,把它丢进了眼前的江水。 

沅水缓平,那扇子先是打了几个转,拍在江边石块间折了扇骨。水流不息,扇面上的彩蝶、繁花、少女,都混合着墨迹渐渐化开,模糊成了团团一片。最后,连不沾水的胭脂也耐不住江水冲刷,一缕朱红,散在碧水之上,如鸿爪划过,旋即又淡去。 

那可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扇子,就这样变做了稀烂的一团浆纸。 

爱恨情仇,如烟往事,终于无迹可寻。 

温惜花沉声道:“刚刚我还听说了两件事。一是昨晚冯于甫自尽身亡。二则,从今日起,景王便是太子了。” 

情深而怨,怨深而弃,弃之成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觉心里很难平静。 

沉吟半晌,沈白聿才道:“温惜花,我一直都不明白,落凤亭所说之事是冯于甫最大的秘密;他为何如此不智,祸从口出,竟成了此事最大的败笔。” 

温惜花苦笑道:“莫说你,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那个时候,冯于甫绝没想到雷捕头会因这秘密而送命。或者他多年郁结,忧思难禁,所以对着两个陌生人,才大胆地来了一回酒后吐真言。或许……或许他也不是不知道。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所以惴惴不安,无法自抑。” 

沈白聿忽地轻吟道:“岁将晚,争客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沉领为谁雄?” 

温惜花愣了下,这才想起两句乃是当日冯于甫老夫寥发少年狂时,载酒载歌吟就。如今再听,人事何翻覆,另有番说不出来的滋味。 

长叹一声,他摇头道:“这秘密终是给冯于甫带走了。世界上依然有些事,是无论再怎么猜,也不会有答案的。就像我们也再不可能知道,燕九宵有什么苦衷一样。” 

沈白聿不说话了,过了许久,才道:“你觉得燕九宵有苦衷?” 

温惜花微微一笑,笑容有些伤感,却依然明亮,肯定道:“我相信他有。” 

沈白聿侧头看他,忽然也淡淡地笑了,道:“我也相信。而且,一定是个你和我都会体谅的理由。” 

温惜花和他静静对视,在这略带寒意的春天早晨里,逐渐露出了丝温暖的笑意。 

忽听得江水哗啦啦,有个熟悉的破嗓子从岸边笑哈哈地朝两人道:“二位公子,又遇上啦!” 

温惜花定睛看去,却原来是那日渡两人到凤凰集的老船家。见蓑衣斗笠,心头不禁涌起阵亲切,他也就笑嘻嘻地道:“如此有缘,船家再渡我们一程如何?” 

那老艄公竹蒿轻点,就靠了过来,乐呵呵喊了声道:“两位上船罢,想去哪儿尽可以慢慢想来。” 

这话听得沈白聿也笑了。温惜花先跳下舱去,又伸手来扶了一把,托着沈白聿的肘待他下来。老艄公见两人站稳,才悠悠道:“开~船~罗~~” 

今日天气晴好,两人才站在船头,就觉小船离坞如箭脱弦,分开如镜的波面,飞驰而去。水花四溅,如细雨丝丝,扑面而来,沁得脸上心间幽幽清凉。 

温惜花余光回首,忽然一愣,就拉了沈白聿回头去看。 

刚离开不远的船坞处,一身海棠红的纪小棠不知何时来了。她迎风而立,扯着黑衣的凌非寒,朝两人又是跺脚又是摇手,似乎气得不轻。后者虽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所及却十分柔和。 

温惜花大约也知道她喊的什么,只装作没听懂,抬起手摆了摆,示意不会停留。 

纪小棠呆了下,嘴一扁本要生气,却给凌非寒劈手阻住,两人咬了几句耳朵。又抬头时,纪小棠已经换了盈盈笑脸。她笑颜天真,灿若春花,一如当时初见。站在船坞,就这么不喊不叫、不紧不忙地笑嘻嘻望小船远去了。 

温惜花心里发痒,瞧了船坞上红黑两点好会儿,才摸着下巴扭头笑道:“小白,你说凌非寒究竟讲了什么,竟能叫那丫头立刻服帖下来?” 

沈白聿懒得理他无聊上心,悠悠道:“有功夫烦这个,倒不如想想接下来去哪罢。” 

温惜花嘻嘻一笑,两人正在不可开交,忽听得船尾的艄公扯起嗓子,两声吆喝。彼时曾闻的江上号子已自口中而出,唱依旧是:“上水分江一身胆,下水滩多一身汗,修来上船前世缘,下船转眼各离散。哎嗨,手握两桨我不怕,穿江跨海万重山。” 

粗嘎的歌声在江面上远远荡开去,就如船头散开的水纹,环环相扣,连绵不绝。老艄公摇动船桨,反复哼哼着尾调:“哎嗨,手握两桨我不怕,穿江跨海万重山哪……” 

温惜花和沈白聿都静静听着,不觉神思飞扬。青山绿水相伴,两岸猿鸟鸣啼,沙沙水响,船歌声声。 

大江流年,逝者如斯,再回首处无忧无怖。 

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四折·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