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他说,“这根柱子只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它太庞大了。”
他停了一下,耸耸肩,又说:
“建筑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与建筑无关的塑像就象壁画一样早过时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馆,既然工业成了我们的事业,那就让我们把有工业的地方变成我们的艺术区,成为巴台农神庙①吧!”
……………………
①祭雅典娜的神庙,在希腊雅典。
厄秀拉在思索。
“我觉得,”她说,“真不该把我们的大工厂搞得这么丑陋。”
他立即说:
“说得对!说得好!不仅我们的工作场所丑恶不堪,而且这种丑恶会影响我们的工作。人不应该再忍受这种无法忍受的丑恶了。到头来,它会害了我们,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工作也会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机器和劳动都是丑恶的。其实,机器和劳动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们最终将因为工作太让人难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让人恶心,人们宁可挨饿也不工作,这将是我们文明的末日。到那时,锤子将只会用来捣毁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有机会让工厂美起来,让车间漂亮起来,我们有机会——”
戈珍只能听懂一点。烦得直想大叫。
“他在说什么?”她问厄秀拉。厄秀拉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翻译。洛克看着戈珍等她的评价。
“那么,你认为,”戈珍说,“艺术应该为工业服务吗?”
“艺术应该表现工业,就象艺术曾经一度表现过宗教一样。”他说。
“可是你的农民集市是否表现了工业?”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们满足于与劳动相对应的东西——机器使用着他而不是他使用机器。现在是他使用机器的时候了——他在享受自己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器式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戈珍问。
“只有工作,没别的!”他重复道。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黑黑的眼睛中只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没有,只有这样,只有为机器服务,然后再享受机器的运动——运动,就是一切。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明白上帝是如何统治我们的了。”
戈珍哆嗦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没有,我没有为填饱肚子工作过。”她回答,“可是我工作过!”
“工作过?工作过?”他问,“什么工作?你干过什么样的工作呢?”
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用外语。
“你从来没有象世人一样工作过。”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
“当然,”她说,“我当然象世人一样工作。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只是凝视着她,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自己有没有象世人那样工作过?”厄秀拉问她。
他心虚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当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饿了三天。”
戈珍睁大眼睛阴郁地看着他,似乎象抽他的骨髓一样要从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话。他是个天生来不说实话的人,可她那透着阴郁目光的大眼睛在盯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国占领下的波兰,我们怎么生活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可能有个女人和父亲在一起。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那个镇子是个要塞,他仅仅是个小人物。可他断然拒绝为他人工作。”
“那你们怎么生活呢?”厄秀拉问。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转向戈珍。
“你能理解吗?”他问。
“极能理解。”她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向别处看着,不想再说什么。
“你是怎么干上雕塑的?”厄秀拉问。
“我怎么干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说法语。“我长大了,曾经从市场上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干得腻透了,就躺在阳光下拒绝干活。后来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对我很尊敬。从波赞到罗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几个农民一起吃上一顿饭,有草铺睡。我从心底里爱意大利人。
“而现在,现在,我一年可挣一、二千英镑——”
他看着地板,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戈珍看着他那光滑,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又看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他爱动的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样的小胡子。
“你多大了?”她问。
他睁大小精灵似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道,迟疑不答。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守为攻。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二十六,”他重复道。然后凝视着她问:
“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谁?”戈珍问。
“你丈夫。”厄秀拉不无嘲弄地说。
“我还没有丈夫,”戈珍用英语说。然后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一。”
可洛克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戈珍。他觉得戈珍身上有什么与他很合拍。他真象传说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在人间找到了伴侣。可他又为此苦恼。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跟她说话。可她也知道他意识不到的东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强大的理解力,可以领悟她的活动。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这种了解靠的是下意识和恶意,没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戈珍觉得,洛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别人都有幻想,必须有幻想不可,有过去和未来。可他是个彻底的苦行僧,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最终,他不会为任何事所烦恼,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丝毫不想与任何东西一致。他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苦行僧,过眼烟云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真奇怪,他早年贫困卑贱的生活使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谓的绅士即那些受过中学和大学教育再出来工作的人让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为什么,她极端同情这个流浪儿。他似乎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标记。她无法不同情他。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二人都对他肃然起敬。可有时厄秀拉会觉得他身上有难以言表的卑俗气。
伯金和杰拉德都不喜欢洛克。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也很恼火。
“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金说,“除非是他巴结她们,否则她们不会喜欢上他。”
杰拉德吃惊地抬头看着伯金。
“他巴结她们了吗?”他问。
“是的,”伯金说,“他是个十足的下贱货,象个囚犯一样生活。女人们则象空气流向真空一样对此趋之若鹜。”
“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
“也让人恼火,”伯金说,“他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反感,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默立着沉思。
“女人们到底都需要什么?”他问。
伯金耸耸肩不作答。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满足她们的厌恶。她们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不会满足的。”
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尽头是什么样的?”他问。
伯金摇摇头。
“我还没爬到那儿,所以我不知道。去问洛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杰拉德恼火地大叫。
伯金叹口气,生气地皱起眉头。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象堕落之河中的一只老鼠,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比我们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无法解脱自己。我猜他是个犹太人,或者说他有犹太血统。”
“可能是的。”杰拉德说。
“他是个小蛀虫,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心中也仇恨理想。他们要到阴沟中去看个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旧伫立着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用的这些词句,真的,”他声音平淡地说,“可听起来象表达着某种奇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金说,“只是我们要在一阵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则顺潮流而下。”
与此同时,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机跟洛克交谈。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这位孤独的矮个子雕塑家要单独与她们相处才行。他还希望厄秀拉在场,做他同戈珍之间的传话人。
“你除了建筑雕塑以外不搞别的吗?”一天晚上戈珍问他。
“现在不搞,”他说,“我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人物雕像,从没搞过。别的嘛——”
“都有什么”戈珍问。
他顿了顿,然后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戈珍,她打开,那是一幅照相凹版制作的塑像的复制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还挺流行呢。”
塑像是个裸女,娇小的身姿,她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简直是朵蓓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似乎有点伤心、羞涩,样子很洒脱。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双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还未发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残酷的妇女阶段过渡,正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就这样赤着身子坐在光滑的马背上。
那匹马伫立着,随时会狂奔起来。这是一匹粗壮的骏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憋足了劲。
戈珍脸色苍白,眼前一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头看看,那表情象个奴隶。他瞟了她一眼,头向一边偏了偏。
“原来是多大个儿?”她冷漠地问,力图装出漠不关心,不受打动的样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垫座,很高,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他那飞快的手式显示出对她的不屑一顾。她似乎有点不寒而栗。
“用什么做的?”她昂起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他仍旧盯着她,丝毫不让步。
“铜——青铜。”
“青铜!”戈珍重复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此时想的是青铜制成的少女那纤细,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着,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象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很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你可以喂它糖块。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生气。他让她从神秘艺术的高峰降到了普通业余的水平。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
“可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幅马的图画。”
他又耸耸肩,说:
“随你怎么想,反正它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出丑。
“你说的‘一幅马的图画’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非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可他为什么要有马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象,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照片,什么照片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阶段。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的工作行为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象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
“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厄秀拉喊了一阵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二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挑战。
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了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无法忍受和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真理,就是这样。
可你走得太远了,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很紧张。戈珍和洛克很讨厌她。他们刚开始交谈时就过来的杰拉德也不赞成她。杰拉德觉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奥的东西庸俗化了。于是他同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厄秀拉。他们三个人都希望她离开这里。可她却沉默地坐着,心在哭泣,剧烈地跳动,手指在拧手绢。
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