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的家人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乱世之狮八(4)
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随风飞扬。他的先锋军马已经到达了殇阳关下,布成了无敌的山阵,而他即将带着最后的精锐和辎重出发。他的战旗到达殇阳关下的时候,这场战争的烈火将被正式点燃,而他则是火种。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有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对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然则请大将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亲眼看着她长大。”隔着轿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着轿帘对将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将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将军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臣下凯旋归来!”
他带马奔驰了起来,拔出剑指向前方,三军跟随他大声呼吼,皮鞭声和牛吼声里,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缓缓开拔。
成帝三年八月初三。
淳国之南的黾阳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铁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对着眼前的刀架。刀架上横着一柄佩刀,刀装朴素,方头直身,是战场上常见的武器。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却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上,显得非常累赘。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滚着一串念珠。他闭着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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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狮八(5)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速地逼来,一只雕像是扑食似的从窗口突入,极快地落在男人握着念珠的手上。它低头啄着念珠,念珠的绳子被它啄断了,珠子落了满席。
“真是捣乱的家伙啊。”男人低声说着,从雕脚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简单:
“梁秋颂代国主传令,将军复风虎骑军都统领职位,南征勤王,军令受国主节制。此公决胜之际,三军待公久矣,公当速进,速进,速进!”
连续三个“速进”,说了写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掉了。
“义父!义父!义父!”大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穿着朴素白衣的年轻人从外面扑进来,脚下一绊,跪在地上,“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带着刀剑闯进来了!”
外面果然传来了人声,可是并不喧闹,而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旧安静:“华茗,不要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消息,来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国主复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
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铠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着二十余人。他们都穿着精致的薄钢铠,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将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铠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将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将士们都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并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随我。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随我来!”
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着,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并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继续提着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八月,对峙中的殇阳关终于变成了决战的所在。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将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别,为之歌《采莲》。白毅所部一万辎重人马,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殇阳关下。而楚卫国最为精锐的山阵精兵,已经依托建水之力提前出发。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发,偕同二十万斤辎重车驾。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将华烨,这位东陆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将重新提起了他的战刀。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速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将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发出神兽般的轰鸣。它们渴望着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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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狮八(6)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诸名将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标志着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而此时,舔着爪牙的雄狮正在殇阳关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初阵一(1)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
姬野抬头,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草原上。息衍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吕归尘将那柄令人不安的长刀束在后腰,带马在左近戒备。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随军的贵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随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属下,所以吕归尘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一天之久。息辕则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随着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黯岚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一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此时的息衍叼着烟杆,正默默地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殇阳关?”姬野问。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息衍所谓行军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并没有再动过那张图纸。大军遵息衍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黯岚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复一日地蛇行前进。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这个山谷叫做涩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殇阳关,希望我们没有比白毅他们晚得太多。”息衍随手在马鞍上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姬野说。他跟随息衍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山贼是靠山吃山地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息衍扭头看着两个学生,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吕归尘一怔。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却从来也没人知道,息辕也一样。息衍闲来指点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当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凑起来,却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息衍喝令,“骑军今夜喂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
“是!”姬野将怀中所抱的帅旗抛给吕归尘,调转青骓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将军!”
“什么?”息衍猛地转头,他从吕归尘的话音里意识到有些麻烦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吕归尘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于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吕归尘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下唐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