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十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折腾十年-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大家围上来,问这问那。做饭的女生招呼开饭,老成就拍拍我肩膀说:“来,吃饭!别的户咱们同学,谁都没来过,你是头一个。来了,就多住几天。”
  他们吃饭就在院子里,充满了农家气氛。山里的节气比我们那里晚一点儿,到现在还没有开铲,所以大伙对铲地很有神秘感,纷纷向我打听。我干过两天,跟他们介绍了一点儿要领。
  眼前的这些同学,过去的生活都是很优雅的。大革命前,我去过他们的家,跟他们交换邮票。看到他们的业余兴趣跟我也差不多,但社会地位可要尊贵多了。在班里,他们是栋梁材。我们的女班主任,原则性很强,对他们很照顾,对工农子弟一般,而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子弟,则很蔑视。我那时候小,没觉得太不公平,认为自己老爹没打过蒋匪,住的也不是小洋楼,被蔑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革命一来,我的平等意识被唤醒了。她凭什么呀!因此,我们班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我写的。顺口溜,嘲讽女班主任。作品贴到了三楼的楼梯上,一直垂到一楼。那天晚上,全校有五百多同学跑去观看。高年级同学看了笑得要死。几个高年级女生起头,五百人齐声朗诵我的作品,据后来有人讲,声音传出去两公里远……
  那些风云,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块儿坐在篱笆墙的影子下,端着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吃高粱米水饭。
  空气里,有烧柴、猪粪和酸菜的味道。
  过去的精英们,现在也能安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这使我受到了一点点触动。
  小于原先在我们组织的时候,跟我比较要好,后来受老龚排挤,愤而“叛变”,与我疏远了。但那一段缘分还在,因此这次见了我处就格外的亲,老跟我聊。
  我讲了一下我们尴尬的处境,小于就说:“靠,走上社会,你们还像在学校那样?那不行的,得干,得认命。”
  我叹一口气说:“我们跟老屯已经搞僵了。”
  小于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就低头吧。先把农活儿学好,他们对你们也就好了。”
  我说:“老房他们还行,我们几个,被人盯上了,怎么的都没好。”
  小于问:“龚本辉还那么牛逼?”
  “还行。”
  “你别跟着他跑了,他老爹有点儿门路,他敢折腾,你跟着折腾能有什么好?”
  小于讲的是推心置腹的话,我无言以对。躺在他们户的炕上,心里叹了半宿的气。
  我们班女生的精英,也都在这个户。吃晚饭时,我都见到了。小商,副厅长的女儿;小李,参谋长的女儿;小陈,长影导演的女儿;都是绝色美女,仪态万方。下了乡,也是英姿勃勃不减当年。那时候,还比较封建,见了面,她们虽然都有些惊讶,但也不打招呼,只点点头。小陈是我过去的暗恋对象,这次见到,依然觉得她高不可及。但我心里已有了平民之花梁燕眉,所以也就没有从前那么伤感了。
  两天后,他们生产队开铲了。小于说:“你别猫在屋里看书了,一块儿干两天吧。”于是,我就当玩玩,义务帮他们干了两天。
  他们这里,是纯粹的山区,民风比较淳朴,“贫下中能”不那么盛气凌人。一群城里大干部的子女,跟老农们相安无事。山里的地块小,干完一块很快。再去干下一块,就要走一段山路,实际上能多歇几气儿,所以劳动强度显得不那么大。
  我来时,正是山里最美的初夏,野百合开遍了山凹。他们生产队的男女青年老屯,不像我们那边的那么土,而是挺懂得爱美。收工时,每人摘一束野花,扛着锄,一路说笑,好像“桃花源”中人。那野花,花朵之大,我只在欧洲的静物画上见过。
  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这里的少壮老屯从不跟女知青打情骂俏。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这翠绿的山间干了两天活儿,心灵好似受到洗涤,舒服多了。悄悄跟小于说了说转户的事情。小于摇头,面有难色,说他们这里太穷,干一天才三毛钱,不抵我们东甸子干半天,再安插人进来,基本不可能。
  小于劝我:“你也是经历过学校大革命的人啦,别书呆子气,适者生存。跟贫下中能顶牛,那还有好?”
  小于的话,即使不说,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人的尊严,有时比道理重要。我并不想辩白,我只想找一个不受气的地方。
  我又闲呆了一天,最后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告了别。
  我的流浪,无功而返。一路上,景色美得无以复加,但我心头却充满了少年人解不开的忧郁。
  17
  回到东甸子,见老龚和家轩早就回来了。碰了碰情况,都说没什么希望。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迷糊身上了。小迷糊拖了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有戏。我看老龚和家轩离开东甸子的决心一点儿没动摇,也就没跟他们说我在我们班那一户串门时的感想。
  过了几天,小迷糊回来了,我们大老远地看见他,就挥着手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啊?”
  小迷糊兴奋地说:“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说,慢慢说。”
  他带了一包“曹操糕”回来。这点心,正确的写法是“槽子糕”,是那个年代生产的唯一的一种蛋糕,是梅花状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黄,油多,又甜。我们打开纸包,像见了亲娘,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们又继续追问最关心的问题。小迷糊说,他们一个邻居,有亲戚在乡下。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产队看了看,离长春挺近,在九台县。那边的关系也见到了,是个生产队会计,答应有机会就帮忙。这消息,实际很渺茫。但我们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说完,我们齐声欢呼,差点儿把他抬起来。
  对于当前的时局与对策,我们四个认真讨论了一番。去苏联,当然是上策,一劳永逸,但不易实行,现在还不能考虑。要是继续留在东甸子,我们就要永久受气,所以必须转户。在转户尚未成功之前,我们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带干不干,因为没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让女生和老房他们太得意,要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儿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东北,这是夏季最后的好时光。我们制定了正确的策略之后,就开始磨洋工,每天去打听有什么活儿干,轻活儿就去干干,重活儿就休息。混了几天,觉得还不过瘾,索性回长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乡差别。在农村,老屯一大早3点半就下地,走在路上还半睡着呢。再看城里人,6点半起来算是早的,早上还可以跑跑步。晚上6点,准时下班,吃完晚饭,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干活儿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也是8小时工作制不动摇。
  这次在乡下呆了快五个月,回到家,只觉得路也宽,楼也高,路灯也漂亮。城里人,个个衬衫雪白,衣帽整洁,洋得很。
  我们四个,有一天约好了到学校去看看。上午9点钟,在自由大路电车站会齐,怀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望,往学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这路,我们从前曾经走了三年多。远远地看见校门了,不由得“近乡情更怯”。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进学校去看看的,到了这儿,却忽然都站住了。我们觉得自己不是从这里毕业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我们是逆子,是废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隔着马路,我们看了校门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来堂堂正正地进校门。
  老龚说:“算了,别进去了。咱们在篱笆外面绕一圈吧。”
  隔着栅栏,我们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生物楼、体育馆、学生一舍、二舍;甚至还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办厂。那风雨操场,那足球场,都还绿草如茵。教室窗户下的丁香树,仍然郁郁葱葱。风吹过,我们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知是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
  走着走着,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省实验啊,省实验……”
  忽然,老龚停住脚,问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们就走吧。”
  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剩下我们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着他走了。
  那时的知识青年,回城探亲一次,是上一次天堂。离开故乡返回集体户,是赴一趟刑场。每次,都要经历这样一次的生与死。极端的热爱与厌憎,都在那时体验到了。我以前,从没感觉到故乡城市的一切是这样的亲,美得像个大花园。所有职业的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过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劳动,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用跟着日头转。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庆路、长江路,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走在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畅。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这农闲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故乡已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凉了。我和老龚他们联系了一下,决定返回。
  初秋的东甸子,玉米叶已经枯黄,满目凄凉。我们从花团锦簇的长春回来,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败与凋零。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房他们几个男生和女生完全结成了死党。看见我们回来,都不冷不热,像是嫌我们很碍事的样子。他们天天晚上在女生屋子里商量事情,无非是怎么讨好贫下中能,怎么干好农活儿。
  我们则破罐子破摔,不理他们。在一个房顶下,各使各的劲儿。
  “嘎地”,也就是秋收开始了。这也是一个要命的活儿。东北的秋天不长,庄稼要快割快收。下雪前,都要运到场院上去,不然雪一埋,就要麻烦。农民们起早贪黑,疯了一样地干。我们还是不行,每天都累个半死。晚上收工,吃完饭躺在炕上,一小觉醒来,肚子就饿了。
  家轩说:“不行,饿得慌,我去炒饭吃。”
  他爬起来,到外屋地,把剩下的高粱米饭用油炒了,叫我们起来吃。炒饭里,有油有盐,还有葱花,香味扑鼻。
  我们吃了一次,就上了瘾,天天晚上都起来炒饭吃。集体户的粮油是共用的,我们这一吃,等于多吃了一份。老房他们看在眼里,恨得直咬牙。
  终于到第四天头上,以关美玲为首的女生不干了,涌进我们屋,对我们说:“你们这么糟蹋油不行,咱们分户!”
  “分户”,这是个知青史上绝无仅有的概念,只在我们东甸子集体户发生过。
  我们正好不想跟这伙庸俗到家的人搅和在一起,就同意了。
  刘队长被请来当公证人,他和王会计拿来一杆大秤,把集体户的粮食、蔬菜、豆油(只剩了一点点)、柴火,一五一十分了。老房他们和女生算一户,他们三个男的先到刘队长家住,把房间让给我们。这样,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了。
  分户后的几天,正是秋雨绵绵,让人万念俱灰。我们这边,再过不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了,哥儿几个轮流做饭。家轩最先做,他发明了一种做法,等锅里的高梁米快要熟了的时候,揭开锅,用铲刀把饭铲成一个小堆,再盖上继续闷。这样出来的米,比较硬,别有一番味道。家轩沾沾自喜,每天我们吃饭,他就要自卖自夸。
  后来,老龚实在忍不住,就说:“你他妈的这叫什么饭,都没熟!”
  家轩很委屈,争辩道:“咋没熟?”
  我和迷糊看他们要吵架,就赶紧拉架:“算啦,算啦,明天,就别用这新方法啦!”
  我们做了几天饭,就把油用没了。蔬菜也只有土豆。没法子,就煮土豆当菜,放一把粗盐,有个味儿就行。吃的时候,自己把皮扒开。盐水煮土豆,吃起来,感觉很像咸鸭蛋,我们就当是在吃咸鸭蛋。
  天开始下霜了。早起干活儿,又困,又冷,又潮湿。我们割豆子,手套一磨就破,搞得手上鲜血淋漓。干了七、八天,我顶不住了,收工后跟他们几个说:“我不想干了,这么干有什么用?”
  老龚说:“就是,咱们转户之前,干脆别干活儿了,呆着吧。”
  小迷糊说:“那行吗?”
  老龚说:“有啥不行?咱们要是上苏联,有人管;咱们不干活儿,谁还敢管?”
  我们就这样,撂了挑子,自动下岗了。一个人轮流做一星期的饭,其余没事的人,白天就到各处去乱串。
  轮到我做饭时,家轩教了教我。其实很简单,放好米和水,一顿猛火烧开锅,就不用管了,剩下的炭火,正好把饭闷熟。
  我做饭的那个星期,恰好是梁燕眉也做饭。她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这一次,仍然是冷着脸,看也不看我。我们在外屋地各做各的饭。她们“那一户”做饭有计划,所以到现在还有油,每天都像模像样熬个菜,比我们要正规多了。
  我在煮土豆时,梁燕眉正好看见,神情很惊讶,忍了忍,终于问了我一句:“你们就这么做菜?”
  我说:“是啊。”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做好了饭,就回屋子里躺着,忽然听见梁燕眉在外屋地喊我的名字。
  我连忙跳下炕,推门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我们灶台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的土豆熬南瓜。
  这一大碗菜,颜色鲜艳,香味诱人。
  这是梁燕眉给我的!她的心里,还没放下我。
  我心头一热,眼睛都有点儿模糊了。
  天一天冷似一天,日头也渐渐短了,我们百无聊赖。每晚早早烧了炕,躺下就睡,养膘。我睡不着,常常想起父亲。父亲送我踏上来敦化之路,对我,是寄托着一些希望的。他希望我在人生战场上做个合格的兵。但我恐怕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希望了。我只能做个逃兵。
  父亲自“大革命”以来,景况一直不大好,我下乡前几个月,遇上“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怀疑是“美国特务”。我们家被他们单位造反派抄了,照片、书籍被抄走一大批。一架过去在地摊上买的美国收音机,也给当成电台抄走了。一个30来岁的少壮派蠢猪抱着收音机,边走边说:“我怀疑秘密就在这里边。”
  父亲念大学的时候,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经常到学校去看望中国学生。有一次,偶然碰上了父亲他们一群,有人顺手照了一张相。这相片,我父亲就说不清了。单位造反派把他关起来,不让回家,又到我们学校,通过造反派组织找到我,给我做动员工作,让我劝老爸自首坦白。我很疑惑,老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美国不可能招募这么窝囊的特务吧?那些单位造反派,都是牛逼烘烘的少壮派,说话没人性,威胁我说:“你爹不交代,我们就能关他一年,你信不信?就你爸那个体格,他能挺得下来吗?”
  我咬死了说:“我啥也不知道。”
  少壮派蠢猪们说:“你做不做你爸工作?”
  我说:“他不可能当特务。”
  “怎么说?”
  “他上街买菜都买不好,我妈老说他。”
  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我校造反派头头赶紧捂着嘴乐。父亲单位的少壮们想发火,又碍于场合,只能恨恨地说:“你想保住你爹的命,趁早劝他坦白。”
  “我日你们姥姥!”我心说,“我是谁?我造反起家,还怕你们?这辈子,你们迟早也有犯到我手的时候,等着瞧!”
  学校造反组织的头头对我有怜悯之心,打了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