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是僧俗是俗,所以迷情拥蔽,翳障心源,如今别也。” 《古尊宿》卷27《清远》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相似,境界却迥然不同。这是因为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的见山是山是以熏染之心见到的熏染之山,而第三阶段则不但由于消除知见熏染而超越了第一阶段,且消除了虚无性和与之相关的意想、功勋而超越了第二阶段:“禅非意想”、“道绝功勋”, “无禅之禅,谓之真禅”《圆悟录》卷7, “直下摆脱情识,一念不生,证本地风光,见本来面目,然后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同上卷9。 对外物作即物即真的感应,就可以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此时“一念不生”,则发生“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观照只能是般若直观。在般若直观中,容不得任何妄想:“诸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五灯》卷15《文偃》禅宗指出,“果能一尺还他十寸,八两元是半斤,自然内外和平,家国无事”《续古》卷4《无示谌》。 “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将何物演真乘?六六元来三十六”同上卷1《灵源清》, 一尺十寸,八两半斤,六六三十六,正如柳绿花红,眼横鼻直,是“见山只是山”脱落情尘意想的一切现成之境。在此阶段,一方面“依旧见山是山水是水,长是长短是短,天是天地是地”,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另一方面,“有时唤天作地,有时唤地作天。有时唤山不是山,唤水不是水”《碧岩录》第2则, 山又是水,水又是山。所以这阶段既有区别性,又有平等性。对这种超悟体验,禅宗以“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来表征。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莲花的圆叶和菱角的尖叶,虽有圆尖之别,却一样无争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意味平等,任何事物都需要平等,但不是一味地平等。只重平等流于片面,只重差别也失之偏颇。平等中有差别,差别中有平等。既有共同性,又有独立性。将二元意识 第一阶段第二层面、虚无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人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的态度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人看山水,人到山水里去。山水看人,山水到人里来。“我”在山水之中,山水也在 “我”之中。主客双泯,物我一如,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彻悟澄明之境。
三、见山三阶段与佛典禅思
惟信禅语,以诗学象征表达禅悟体验,既植根于坚实的佛教理论背景,也体现着禅宗的掣电机锋,与《金刚经》三句话、华严四法界、临济四料简同一关捩。
《金刚经》三句话是:所谓××者,即非××,是名××。如经文所云: “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用此三句话来描述见山三阶段,即是:所谓山水者见山是山,即非山水见山不是山,故名山水见山只是山。《金刚经》第一句举出诸法,指世人不明佛理而执妄为真,以一己之“我”来界定山水,此时所见山水只是“我”眼中的山水,故妄而非真。《金刚经》第二句“即非”否定前者的真实性,见山不是山,但流于一味的否定。由于这种否定容易引起断灭虚无,因此《金刚经》又用第三句纠正这一倾向,用“是名”对“即非”再加否定,遂成为绝对的肯定。此时见山只是山,非实非虚,空有双遣。非实故不粘着,绝尘清净;非虚故不断灭,大用现前,从而证悟“性空假有”,离二边,行中道;证实相,契禅境。参拙文《论〈金刚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中国佛学》1999年第1期。
华严四法界是《华严经》、华严宗的精华。澄观大师在法界观的基础上,创立了四法界之说,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1事法界。指生灭纷纭、千差万别、五光十色的现象界,即各个具体的、局部的事物。世俗认识的特征,是以事物之差别性或特殊性作为认识的对象,这是情计之境,虽有而非实,不属佛智范围,它相当于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的见山是山。2理法界。指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本体皆为真如,平等无别。如如不动的本体界,是超出思虑与言筌的不可思议境。然在此境界尚未显发真如妙用,容易沉溺于断灭空。它相当于第二阶段的见山不是山。3理事无碍法界。指宇宙的差别事相与如如不动的本体界相即相入。“理”之与事,本体与现象,诸法与实相相互交彻,圆融无碍。世间一切事物与现象都统摄于理,理随缘显现为万事万物。理即是事,事即是理,理事圆融交涉。理事无碍法界是事事无碍法界的基础。4 事事无碍法界。世间万事万物虽各具差别,都是同一理体的随缘显现,故在本体上相同,此时不必再靠理作为圆融无碍的媒介。水波无碍,水和水、波和波也无碍,一切诸法相入相即。这是华严哲学的最高境界,也是禅悟的至境。当每一个现象都是本体、每一本体都变为现象时,每一法都是绝对的法,此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四料简”是临济宗开山祖师临济义玄创立的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 “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创立四料简的目的,是为了破除对我支配人与事物的内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现象二者的执着。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法。参拙文《临济宗禅诗研究》,《河东学刊》1999年第1期。 临济象征四料简的诗句分别是1夺人不夺境:“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2夺境不夺人:“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3 人境俱夺:“并汾绝信,独处一方。”4人境俱不夺:“王登宝殿,野老讴歌。”《五灯》卷11《纸衣》
“夺人”或“夺境”是对第一阶段第二层面“见山是山”的超越。“夺人不夺境”时,“境”如同春天的太阳,照映万物,生机蓬勃。而衰老的“我” “人”只是因缘和合的假象,犹如婴儿垂下白发,并没有实体性。“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深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点。如果谁执着于客观存在,本心泯没,就应该设法使之超越,唤醒本心,使他洞知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没有自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执着于“法”并对之虚妄分别,必然会妨碍对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必须予以遣除。此时本心本性,清明自在,一个命令施行下去,天下太平,心国澄清,犹如将军塞外平定战乱,烟尘不起。夺人是为了除我执,夺境是为了泯法执。由“原我”到“自我”生起了我、法二执,故夺人、夺境是针对“自我”“见山是山”而进行的遣除,但此时执我、执法的程度不一,或我执重,或法执重,故师家应病与药,分别予以遣夺。
“人境两俱夺”是对“见山不是山”的超越。它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很重的人,同时破除其“我”、“法”二执,指出一切都是颠倒和虚妄,任何对自我和外境的执着,都与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终目的相违背。主观、客观都无真实自性,应该超越主客,了悟绝对的本原心性。此时,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不行,并州、汾州的地方势力如藩镇等各自为政,主客之间,不通消息,“人”、“境”双泯。
“人境俱不夺”是对“人境俱夺”的超越。“人境俱夺”,对二执俱重之人固然重要,却容易陷于断灭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因此对它也必须超越,“人境俱不夺”,方能焕发大机大用。不但执着虚妄的我、法是错误,并且即便执着佛法,沉浸于“人境俱夺”后的一切皆空,也同样是错误,必须将空的意念再空掉,枯木生花劫外春,才有转身一路。
禅宗以“收”《五灯》卷19《克勤》、 “万里山河获太平”同上《云辩》来形容“人境俱夺”,意为仅靠扫荡遣除的手法使心国太平还不够,还需进一步“放”同上《克勤》, 才能显发“龙吟雾起,虎啸风生”同上《云辩》的大机大用,人境俱不夺,才是向上一路。禅宗以“草荒人变色,凡圣两齐空”同上卷12《全举》、 “天地尚空秦日月,山河不见汉君臣” 同上《昙颖》象征“人境俱夺”,所呈显的境象显得枯寂而缺乏生机。 “人境俱不夺”将“人境俱夺”予以超越,对于人我、法我都不再执着,对二者遂不需再加破除。此时,主观、客观,各各依位而列,既有王者、野老人,又有宝殿、讴歌境,显发活泼妙用。禅宗以“清风与明月,野老笑相亲” 同上《全举》、 “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侵天”同上《昙颖》 象征“人境俱不夺”,充满生机。
综上所述,《金刚经》三句、华严四法界、临济四料简,与见山三阶段的对应关系如下:
见山三阶段 金刚三句 华严四法界 临济四料简 四我 四悟
见山是山 所谓山 事法界 夺人或夺境 原我 原悟
自我 执迷
见山不是山 即非山 理法界 人境俱夺 无我 初悟
见山只是山 是名山 事事无碍法界 人境俱不夺 真我 彻悟
从这组对应关系中可以看出,见山三阶段几乎涵盖了全部禅悟生发模式,三阶四层的禅悟生发机制实际上触及到了禅宗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的根本问题:1本心论:真如不变,素朴之心见山是山。2迷失论:真如随缘起染,熏染之心见山是山。3开悟论:荡除我法,一切皆空。此处仅就“见山三阶段”中所反映的禅宗开悟论而言,实则禅宗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见山不是山”仅是其中的一个阶段。 4 境界论:各住自位,圆融互摄。
禅宗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通过见山三阶四层式的禅悟生发模式,建构起一个庞大繁富的诗学象征体系。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即见山三阶段中的彻悟的第三阶段。禅宗尤其强调第三阶段的回归感,所谓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表现为汲取中国佛性论的始净说,将见山只是山的第三阶段等同于只山是山的第一阶段第一层面,并由此产生了有关本心清净的一系列诗学譬喻。
象征第一阶段第一层面的意象有“本来面目”意象群如“本地风光”、 “本分田地”、“本来人”、“本来姓”、“本来身”、“本分事”;“无位真人”意象群如“主人公”、“主人翁”、“不动尊”、“不病者”;“这个”“那个”意象群如“伊”、“此身”、“有一人”;“父母未生时”意象群如“混沌未分时”、“黑豆未生芽时”、“洪钟未击时”、“古帆未挂时”、 “一沤未发时”、“明暗未分时”、“日月未生前”、“朕兆未萌前”、“威音那畔”;“心月”“心镜”意象群如“心珠”、“古镜”、“火把”、“一道神光”;“桃源春水”意象群如“还乡”,“还源”;“寸丝不挂”意象群如“一丝不挂”、“一物不将来”、“放下着”、“素面相呈”等。
象征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的意象有“迷头认影”意象群如“翳目见空华”、 “动目摇湛水”、“定眼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作茧自缚”、 “浮云遮月”、“春池拾砾”、“六尘缘影”、“骑驴觅驴”、“认贼为子”、 “渴鹿乘阳焰”、“水中捞月”、“贪月失珠”、“捏目生花”等;“舍父逃走”意象群如“穷子”、“客作汉”、“反认他乡作故乡”、“万里望乡关”、 “白云万里”;“抛却家宝”意象群如“弃珠乞食”、“迷失额珠”、“丙丁童子来求火”、“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含元殿里觅长安” 等。
象征第二阶段“见山不是山”主要有“我法二空”意象群如“四大皆非五蕴空”、“身如芭蕉复如梦”、“浮沤”、“梦幻光影”、“音声谷响”、“阳焰泡沫”、“画图彩色”、“闪电”、“浮云”、“水月”、“芦苇”、“芭蕉”、 “暴水”、“乾闼婆城”、“临死之囚”、“熟果”、“段肉”、“箧蛇”等。
象征第三阶段见山只是山的主要有“触目菩提”意象群如“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春来草自青”、“柳绿花红真面目”、“八两元来是半斤”、“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水月相忘”意象群如“无舌人唱歌”、“无足人解行”、“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驴觑井,井觑驴”、“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新妇骑驴阿家牵”;“珠光交映” 意象群如“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海水入毛孔”、“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菱角尖尖尖似锥,荷叶团团团似镜”、“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饥餐困眠”意象群如“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土面灰头不染尘”、“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等。参拙文《禅宗的诗学话语体系》,《哲学研究》2001年第3期。
惟信的见山三阶段说,从禅宗审美感悟的角度,为我们揭示了人类由“原我” 的素朴到“自我”的迷执,由“自我”的迷执到“无我”的初悟,由“无我”的初悟到“真我”的彻悟这样一个禅悟生发机制,高度浓缩了禅的智慧,蕴含着丰富的佛心、禅韵、诗情,对禅宗审美感悟有独特的阐发。虽然禅悟的发生是瞬间的、随机的、不确定的、极具个性魅力的,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惝恍迷离,不可凑泊,如水中月影,空中鸟迹,镜里花光……并且从彻悟的立场上看三阶四层也互摄互入,同时具足相应,并没有前后之别,然而,通过对其禅本义的追寻,对禅宗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的透析,对禅宗象征体系的审视,我们还是完全能够从中捕捉到禅悟生发机制的轨迹。只有体证禅宗审美感悟的生发机制、禅悟内涵,参详其中所潜蕴的佛心、禅韵、诗情,才能使见山三阶段的真面目昭彰于世,使相关的学术批评切中肯綮,为禅诗研究奠定较为坚实的基础。
第三章 临济宗禅诗
禅宗自菩提达摩六传至慧能,下出南岳怀让、青原行思二位巨匠,南岳之下经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檗希运传至临济义玄?~867。义玄于唐宣宗大中八年854住镇州临济院,接化徒众,大振禅道,以机锋峻峭著称当世,遂成临济宗。义玄之法嗣有兴化存奖、三圣慧然等22人。存奖之下,经南院慧?传至风穴延沼,延沼传首山省念,省念门人有叶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