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西莉亚走进视线,扛着筐子,身姿摇曳,不同年龄阶段、三级楼梯似的西莉亚。不该这么想,他急急地纠正自己。她们不是西莉亚,也没有一个叫西莉亚。她们分别叫玛丽、安和别的什么。他一时想不起第三个叫什么了,但他知道,这无关紧要。她们都是西莉亚,每一个都是。中间那个简直就是把他推下谷仓的西莉亚(仿佛发生在昨天),右边那个则是和他在泥浆里发疯般扭打成一团的西莉亚。
有一次,三年前,他做起了白日梦。在梦中,西莉亚…Ⅲ腼腆地走向他,问他愿不愿意和她做爱。幻想中,他和她做了爱。一连几个星期,他在幻想中和她做爱,一次又一次。每次从幻梦中醒来,他都热泪盈眶,为他自己的西莉亚哭泣。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找到西…Ⅲ,迟疑地问她愿不愿意到他房间来陪他。她不由自主地迅速后退一步,光洁的脸上明显写着惧意,明显得她无法掩饰。
“戴维,真对不起,我吓了一跳……”
他们奉行男女乱交。事实上,这种做法是受鼓励的,因为无法预计他们中有多少人有生育能力,其中男性和女性各占多大比例。沃尔特可以检测男性,但他没有测试女性的试剂。他说,怀孕就是最好的测试。小伙子和姑娘们混杂群居,在这种情形下,乱交是最正常不过的,但仅限于他们之间。他们全都将老辈排斥在外。那姑娘一面说,一面躲开他。戴维觉得眼睛里火辣辣的。
当时他转身便走,那以后的几年中再也没和她说过话。有的时候,他觉得她警惕地观察着他,只要被他看见,马上就会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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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鸟语1(2)
而西…Ⅰ则像他的亲生女儿。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学会走路、说话,学会自己吃东西。他的孩子,他和西莉亚的孩子。西…Ⅱ也差不多是这样,像西…Ⅰ的双胞胎妹妹,个子稍小些,但模样毫无区别。西…Ⅲ却不一样。不,他纠正自己:是他看她的角度不一样。每次看到她时,眼中的影像总是西莉亚,这一点让他心口隐隐作痛。
坐在山梁上渐渐有点凉了,他才发现太阳早已落山,下面已经点亮了灯。这番景象看上去十分美丽,像一幅动人的画,画名不妨叫《田园生活》。农场大宅,亮着灯光的窗户,黑乎乎的谷仓;近处的医院和宿舍窗口闪烁着欢快的黄色灯光。他步履僵硬地走下山梁,走进谷地。他错过晚餐了,但一点不觉得饿。
“戴维!”这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中的一个,Ⅴ系列。戴维没看出他是谁的克隆体。这里有些人在这么年轻时,戴维还不认识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他停下脚步,男孩子跑向他,接着从他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沃尔特大夫找你。”
沃尔特在他医院的房间里。书桌上摊着Ⅳ系列的医学图表,一直摊到另一张矮桌上。“我做完了。”沃尔特说,“当然,你还得复核一遍。”
戴维迅速扫过最后几行,汉…Ⅳ和戴…Ⅳ。“你告诉那两个小伙子了吗?”
“我告诉了他们全体。他们理解。”沃尔特揉着眼睛,“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秘密。他们懂得女性排卵周期的事,也明白做好周期记录的必要性。只要这些姑娘中间有人能怀孕,他们就能让她怀上。”他抬头望着戴维,语气几乎有点酸酸的,“从现在起,他们要把这些事从我们手中全盘接管过去。”
“你什么意思?”
“沃…Ⅰ把我这里的记录复制了一份,收进他的卷宗里。他会跟踪研究这个项目。”
戴维点点头。老一辈再次被排斥在外。总有一天,老一辈将变得毫无用处,仅仅是需要供养的几张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那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和沃尔特枯坐在那儿,默默地坐了许久。
第二天上课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迹象,一切都跟以往一模一样。维系一对男女的纽带在他们中根本不存在,戴维刻薄地想。像牲口一样随意交配,他们全都认同这种做法。不知这里存不存在对那两个仍有生殖能力的男性的嫉妒。即使真的有这种情绪,他们也掩饰得很好。他对他们来了一次突击考试。他们绞尽脑汁思索答案,他则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全都会通过,不仅仅是通过,而是取得优异成绩。他们有强大的学习动力,十几岁便在学习那些他二十几岁时都觉得十分棘手、难以把握的科目了。这里没有任何花架子,全是实打实的真东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们在教室里工作,在田地里工作,在厨房、实验室里工作,从一项工作转移到另一项,永远在努力工作。工作与学习融为一体。这是第一个没有课堂、却无处不是课堂的社会。他的思绪回到现在,发现他们已经做完了。给他们一个小时,他们四十分钟便完成了。Ⅴ系列花的时间稍长些,毕竟这一批比Ⅳ系列小两岁。
下课以后,最大的两个戴走向实验室,戴维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热烈地交谈着,可他一走近,两人便不吱声了。一片沉默中,他在实验室工作了十五分钟,然后离开。他在门外顿了顿,只听里面重又响起低低的对话。他气愤地大步走下走廊。
他一头闯进沃尔特的办公室,“该死的,他们正打算干点什么!我能闻出来。”
沃尔特沉思着,心不在焉地朝戴维打了个招呼。在他面前,戴维突然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之感。他无法明确指出什么,他能说出的任何情况似乎都没什么特别的,可他仍然有一种感觉,一种直觉,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了。
“好吧。”戴维几乎绝望地开口了,“瞧瞧他们是怎么对待生殖测试结果的。小伙子们为什么不嫉妒?姑娘们为什么不向那两个真正有繁殖能力的男性卖弄风情?”
迟暮鸟语1(3)
沃尔特只管摇头。
“我现在连他们在实验室里干什么都不知道。”戴维说,“哈里已经被他们打发去照看牲口了。”他沮丧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们正在接管一切。”
“我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沃尔特温和地提醒他。
“可现在Ⅵ系列只有十七人,Ⅳ系列十八人。从这两批中,大概只能找出六到七个具备繁殖能力的。寿命大大缩短,变异机率大大增加。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
“戴维,放松些。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生活呀。相信我,这些他们全知道。”沃尔特站起来,一只手揽着戴维的肩膀,“我们已经办成了,戴维。我们使这一切变成了现实。即使他们中只有三个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她们也能产出高达三十个婴儿。下一代有生育能力的个体还会更多。我们办成了,戴维。只要他们愿意,这副担子就交给他们吧。”
到了夏末,Ⅳ系列中有两个姑娘怀孕了。河谷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会,比老人们能记得的任何七月四日国庆节更热烈。
树上苹果变成红色的时候,沃尔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再也无法离开房间。又有两个姑娘怀孕,其中一个是Ⅴ系列。戴维每天都花几小时陪着沃尔特。他再也不想去实验室工作了,反正他在教室里也成了外人。Ⅰ系列渐渐接管了教学工作。
“开春时,或许还得由你来替那些婴儿接生。”沃尔特说,满面笑容,“或许还应该开一门课,讲讲接生程序。我猜,沃尔特…Ⅲ已经有这个能力了。”
“会有办法的。”戴维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到时候,你一定得到场。”
“也许吧,也许吧。”沃尔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说,“你的猜想没错,戴维,他们是在打算干点什么。”
戴维倾身向前,不自觉地压低嗓门,“你知道什么情况?”
沃尔特看着他,轻轻摇摇头,“与你夏天第一次跟我提起时知道的差不多。再也没有别的了。戴维,弄清他们在实验室里干什么。还有,弄清他们对那些怀孕的姑娘有什么看法。就这两件事,要快。”他转过头去,补充道,“哈里告诉我,他们发明了一套浸泡悬浮液系统,不再需要人工胎盘了。他们正以最快速度生产这种设备。”他叹了口气,“哈里不行了,戴维。老了,神智也不大清醒了。沃…Ⅰ已经帮不了他了。”
戴维站起来,迟疑片刻,道:“沃尔特,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了。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走你的吧,浑蛋,出去。”沃尔特说,但声音里已经没有刚性了。放在过去,这个声音中的力量会将戴维一把推出房间。但现在,这种力量消失了。一时间,沃尔特看上去是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但他用力闭上眼睛,这一次,他的声音变成了咆哮。“出去。我累了,需要休息。”
戴维独自一人在河边踟蹰了许久。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实验室了,或许是好几个月。实验室早已没人再需要他。他在那里总觉得碍别人的事。他在一截树桩上坐下,极力揣测他们对那些怀孕姑娘的看法。他们肯定会极度尊重她们。生命的孕育者,这么多人之中,这种人是多么稀少啊。难道沃尔特担心会从此发展出一种母系社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个问题他们多年前便反复讨论过,最后又将它抛到一边,认为这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也许会出现一种全新的宗教?但就算老辈们知道正在发生这种事,他们又能做什么?他们应该做什么?他把一截截树枝扔进平静的河水中,树枝在水中载浮载沉,甚至没有荡起一丝涟漪。在平静、寒冷的夜里,它们是那么微不足道。戴维想明白了:他不在乎。
他疲倦地站起来,继续漫步,突然间觉得寒气刺骨。冬天正变得越来越冷,开始得越来越早,延续时间越来越长。每年冬天的雪都比前一年更大,远远超过他记忆中童年时代的冬天。他想,一旦人类不再每天将数以百万吨的毒物排入大气,大气便恢复成了许久以前的大气。冬夏更湿润,天空的星星比他从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多,似乎每一晚都比前晚更多。白天,天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澄澈碧蓝,夜里化为天鹅绒般的蓝黑色,缀满现代人从未见过的明亮耀眼的群星。
迟暮鸟语1(4)
沃…Ⅰ和沃…Ⅱ工作的医院侧楼一片刺眼的灯光,戴维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近之后,他加快了脚步:不应该有这么多灯,他能看到窗户后面来来往往的人影。不应该有那么多人,而且全是老辈。
他在门厅里碰见了玛格丽特。她无声地抽泣着,泪水一股股淌下脸颊,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还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大得多。看上去真的是个老辈。这个念头让戴维心里一震。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自己了?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必须将自己和另外那一批区分开来,却又不允许自己一语道破另外那一批的本质?克隆人!他在心里愤愤地说。克隆人!并不完全是人类。克隆体。
“出什么事了,玛格丽特?”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却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她的肩头,望着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沃伦,“出什么事了?”
“事故。磨坊那儿。杰里米和埃迪死了。还有两个年轻人也受了伤。不知道有多严重,他们在里面。”他朝手术室的方向一指,“他们扔下克拉伦斯不管,就那么走开了,把他扔在那儿。我们送他来的。伤势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摇着头,“他们就那么把他扔在那儿,只顾救回他们自己的人。”
戴维沿着走廊跑进急救室。莎拉正在抢救克拉伦斯。周围还有几个老辈,不住挪动,惟恐碍她的事。
戴维松了口气。莎拉多年来一直和沃尔特一起工作,没有大夫的情况下,她就相当于大夫了。他甩掉大衣,急匆匆走到她身旁。“我能做什么?”
“是他的背。”她简短地答了一声,声音紧绷绷的。她面色苍白,但双手还算稳定。她用药签擦拭着克拉伦斯肋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在上面扎上厚厚的绷带。“这里需要缝几针,但恐怕真正的伤是他的脊背。”
“断了?”
“我想是。内伤。”
“沃…Ⅰ和沃…Ⅱ都他妈在哪儿?”
“救他们自己的人。他们也伤了两个。”她拉着他的手放在绷带上,“按住。”她将听诊器贴在克拉伦斯胸口,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直起身,道,“恐怕我什么都做不了。”
“给他缝合。我去找沃…Ⅰ。”戴维大步闯进走廊,甚至没看见急忙从他前面闪开的其他老辈。到了手术室门口,三个年轻人拦住他,其中一个是汉…Ⅲ。戴维对他说:“我们有一个人伤得很重,不马上做手术的话,他就死定了。沃…Ⅱ在哪儿?”
“谁?”汉…Ⅲ问,仿佛他真的不知道似的。
戴维一时想不起名字。他瞪着面前那张年轻的脸,感到自己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你完全知道我指的是谁。我们需要一个医生,你们这儿就有一两个。我要进去找个医生跟我去救人。”
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发现又过来四个他们的人,两个小伙子,两个姑娘。分辨不出谁是谁。这些人完全可以互相替换,他想,反正谁是谁无所谓。“告诉他我需要他。”他厉声说,突然想起新来者之一是克…Ⅰ或克…Ⅱ,于是用更加严厉的语气道:“是克拉伦斯。莎拉觉得他的脊背摔断了。”
克…Ⅰ(Ⅱ)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们距他很近,紧紧围着他,汉…Ⅲ在他身后道:“他们里头的工作做完后,我会告诉他们的,戴维。”戴维明白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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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鸟语2(1)
他望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如此熟悉,每一个都像复活的记忆。他仿佛行走在自己的过去,亲眼看着他那些衰老或正在衰老的亲戚们返老还童,重新焕发青春。可这种重新获得的青春年华却缺了些什么。既熟悉又陌生,既了如指掌又难以捉摸。
汉…Ⅲ身后的门开了,沃…Ⅰ走出手术室,甚至没来得及脱下手术罩袍,口罩也只是刚刚摘下,耷拉在喉头。
“我这就去。”他说。那一小群人让开道路。他急匆匆朝急救室赶去,连看都没多看戴维一眼。
戴维跟着他走进急救室,看着他那双灵巧的手熟练地探查着克拉伦斯的身体,检查他的反应,自信地沿着脊柱摸索。“准备手术,我来做。”声音同样是那么自信。他朝莎…Ⅰ和沃…Ⅱ做了个手势,随即离开房间。
自从沃…Ⅰ到来,莎拉便从克拉伦斯身旁让开了。这时,她慢慢转过身,脱下准备缝合克拉伦斯伤口时戴上的手套。沃伦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在克拉伦斯身上盖好被单,将他稳妥地固定好,将轮床推出门去,沿走廊朝手术室推去。莎拉开始有条不紊地给急救设备消毒,没有人说话。她做完了手头的工作,迟疑地四下望望,看还有什么可做的。
“你能送玛格丽特回去,照顾她上床吗?”戴维问道。她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莎拉离开后,戴维转向沃伦,“得有人料理那些尸体,洗洗,准备下葬。”
“没问题,戴维。”沃伦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去找阿弗里和山姆。交给我们好了。我这会儿就去,交给我们好了。我……戴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声音更低沉了,没有一点生气,像一声哀鸣,“他们到底是什么啊?”
“你什么意思?”
“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磨坊那儿,跟阿弗里一块儿吃点东西。他的活已经快干完了。地板塌了一大块。你也知道,那里有一大片地板去年就该换了,前年就该换了。不管怎么说吧,它垮了。就在这时,他们一下子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