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陪同皇帝祭拜的文舞百官献辞高唱:
皇天有命,归我大齐。受兹华玉,爰锡玄珪。奄家环海,实子蒸黎。图开宝匣,检封芝泥。无思不顺,自东徂西。教南暨朔,罔敢或携。比日之明,如天之大。神化斯洽,率土无外。眇眇舟车,华戎毕会。祠我春秋,服我冠带。仪协震象,乐均天籁。蹈武在庭,其容蔼蔼。……
总算结束了。冗长的、繁琐的仪式,结束了。
我的父亲就曾经是宫廷乐师,所有这些歌辞,我自小就会吟唱。
殿门开了。又关上。皇帝来到了我的身边。
恍恍惚惚中,我自己脱下了衣服。最后,皇帝帮我解开了小袖袄和贴身的“抱腹”①。
祖庙旁边的小殿,本来是供皇帝祭拜的时候临时休息用的,与宫内其他大殿相比,显得非常狭窄。地榻上,宦者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些织锦,堆在上面当床褥。我,刚刚被皇帝封为夫人,如此表现,是否有点放肆和轻浮呢?皇帝会喜欢吗?不过,为了能使他愉快,我什么都愿意冒险。
三十五 美妙人生那一天(3)
皇帝笑了。他朝我伸出手来,我也向他伸出手去。
我们相依在地榻上面的织锦堆中。很快,我感到我被抛掷到刺痛的颠簸中,既有烦恼的波涛,也有喜悦的巨浪。翻滚着。
昏恍中,我似乎一直浮在汹涌澎湃的水面,上上下下,最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甜蜜和希望的清风……
一切都让人兴奋异常。刺痛,那种钻心的刺痛,被莫名的希望和兴奋,完全冲淡,几乎可以不计。不过,女孩子成为女人的变化,还是让我感到某种隐隐的悲哀,少女时代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完全过去了,永不再来。
凤钗频敲瓷枕。终于,声音停歇。我悄悄喘了口气,暗中想:皇帝,为什么要在祖庙这样的古怪地方临幸我呢?
皇帝,头高高躺在织锦上面,心满意足。这样的地方,可能对他来说,能产生新的、更大的乐趣吧。不过,真是好蹊跷啊。带着疑问,我在黑暗思索着这个问题,但渐渐的,我就不再想了。
我怕自己先起身会碍手碍脚,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不敢动弹。
过了好久,皇帝都不说话。我感觉到焦急不安,心怦怦乱跳。一会,我听到皇帝发出含糊的喃喃声。
殿内黑得可怕,我悄悄睡在他身边,静听着。原来,皇帝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他睡在了我的身边。
我该怎么样表现自己呢,风骚还是端庄?多情还是冷淡?忽冷还是忽热?女人让男人高兴的东西,我还很多都不懂得。入宫前,我的母亲告诉过我,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要能从皇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知道她在想什么。满足她,讨好她,才能在宫内混出头来。现在,我,却离开了皇后的宫殿,与皇帝睡在了一起。我的母亲,可能永远都想象不到这样的一天。忽然,我感到了自己的永不餍足的心。我渴望新奇之感,渴望放纵,渴望轰动的宠爱!
“举烛!”
皇帝醒了,大声说。裙子的窸窣声马上传来。殿外有宫女快步趋入,在极短的时间内,她们点燃了好多大蜡烛。
我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睛。女孩子,应该故作姿态,保持体统。但是,我的幸福,我的喜悦,根本无法藏匿。我要向这个国家的所有人,炫耀我的幸福。我,大齐皇帝的女人!
烛光下,皇帝舒展着眼睑、目光低垂,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脸。他表现出无限的深情,用手指抚爱着我。
我的心,似乎有两个部分,一边是烈火,另一边是寒冰。
无限美好的未来,或者穆皇后一样孤寂的黑暗,摆在了我面前。
我慌忙穿上衣服,四处寻找镜子,准备描画大概已经消散的黛眉。好在我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笼就在手边,画眉用的石黛就在里面。
皇帝看我画眉,嘻嘻地笑起来。“你用什么东西来画眉啊?”
“南都②石黛。”我轻声说。
他拍拍手,马上过来几个宫女。这些人拿着皇后平时使用的那种大的化妆漆盒,跪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摆放在我面前。
“不要用那种石黛画眉。这是波斯国出产的螺子黛,名字叫‘蛾绿’,非常贵重,一粒十金。”皇帝亲自用手捻起一颗,递给我。“这种螺子黛前几日刚刚由宫外入贡,皇后处尚无。”
手捧这种深青发蓝的螺子黛,我心中满怀甜蜜与感激。
未几,宫女鱼贯而入,呈上崭新的金缕衣。在宫中一年多,我先前只看见穆皇后有三件这样的衣服。朝廷一般的嫔妃,最多只能穿金泥衣③。金缕衣的织造非常复杂。特别是用黄金做“金线”的步骤,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曾到宫内的匠作处观看过,匠人们要先把黄金打制成非常薄的金箔,然后把金箔裱到羊皮上面,制成“皮金”。然后,在“皮金”上下刀,割成细长的金线。而后,再用很细的丝线,做成芯,芯上粘胶,再用金线循环往复地缠绕在丝线上。粘牢后,晾干,才能制成“捻金线”。使用这种“捻金线”,非常小心地刺绣,多人多日,才能绣成金缕衣的衣料。最让人羡慕的,穆皇后有一件绿色的薄罗金缕裙。夏天的时候,穿在身上,金缕长裙拖曳荡动,让人感觉她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梦幻般,我冯小怜,竟然一下子就拥有了皇后才能拥有的东西。如此简单,如此快速。
“小怜,你脸上有花钿啊。”皇帝摸了摸我的脸颊,笑着说。
“啊?”我赶忙摸自己的脸。今天,我没有往脸上贴花钿啊。忽然,我羞红了脸,可能是瓷枕上刻画的阴阳线花纹,睡久了印在我的脸上,看上去像花钿一般。我忙低头,看到瓷枕上的花纹不是横隔线,而是折枝梅花,我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花纹,印在脸上,应该也好看。
“这是牛髓制的口脂,我帮你搽吧。”皇帝从宫女搬来的漆盒中捡起一个碧玉雕琢的小匣,他从中拿出一个朱红色的棒状物,帮我抹在嘴唇上。我从前用的口脂都是蜡做的,没有味道。这种口脂,奇香扑鼻。
三十五 美妙人生那一天(4)
“牛髓口脂,用苏合香、上色沉香、雀头香、苜蔌香、麝香、甘松香、茅香、丁香、白檀香,还有甲香混制,能使爱卿香唇沉醉!”皇帝说。
在我的诧异中,鱼贯的宫女们往殿内搬进香炉,不停往里面投放香煤。整个殿内,很快,香气郁勃氤氲。
这样的时刻,让人绝对觉得是在做梦。
空气沉静。
皇帝命令宫人打开殿门。秋天的风,吹了进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外面,落日低垂,天色渐暗。放眼望去,殿陛排列着成百上千身穿黄衣的禁卫军卫士。他们站立挺拔,纹丝不动,如同雕像一样。还有急匆匆走来走去的宦者和宫女,低头俯身,影子一样掠过。今天以前,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我却能受殊宠,紧挨着皇帝温暖的身子。
这样的人生,太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我跪直身子,想站起来,为皇帝倒一杯酒。下身一阵刺痛,使得我复又坐回原处。
皇帝搂着我,倚靠在坐榻后面的屏风上面,没有说什么,望着殿外的风景。
殿外数千人,兵士、宦者、宫女,却极度的幽静。微风吹来,树木发出婆娑之声,许多叶子落地的声音,一片金黄铺在地面上,在夕阳的照射下,黄金一样闪光。距离殿门最近处,有一只红绿羽毛相间的头上长着红色冠羽的小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低头啄弄着树枝上没有被冷风吹掉落的枯叶,唧唧喳喳。
鸟的叫声,更衬显出皇宫的寂静无声。这种深沉的安宁,只有帝王之家才能够拥有。
能在万籁俱寂中,伴随至高无上、美貌温柔的至尊,我的心都流淌满幸福的眼泪。我真想好好大哭一场啊!
静静地,我能听到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在我记忆的画廊里,温暖的幸福感觉,直飞西边的天际。
我们就这样相依着,看那太阳慢慢落入树丛,直到宫廷的山间树后一片火红。
现在,朝不虑夕、苦苦挣扎的宫女生涯已经过去了。我绝对不会再回到那些下人侍女居住的阴暗的房子。我要陪伴皇帝,好好享受这美妙的人生。是啊,陛下是太阳,我就要当月亮。看吧,月亮从山后升起,庄严地大步迈向天空。不久,她就会将那些翘首仰望的山峦远远地抛在下面,直上深远莫测的天顶。所有那些闪烁着的繁星,都将匍匐在月亮的下面。
有马的声音传来。一匹马。它先是一直被祖庙周边弯曲的小路遮挡着,渐渐靠近。马的鼻息发出的粗重的声音,盖过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沙沙的风声,遥远而清晰。马蹄刺耳的嗒嗒声,逐渐掩盖了柔和的树林波涛起伏似的声响,越来越近。
院墙处的树篱下一阵骚动,一匹高头大马驰入视野之内。在马背上,坐着一位高大的骑手。高大的马匹,与骑手巨大的身躯非常相称。他的动作潇洒而有力,在祖庙的进口处飞身下马。
门口当值的侍卫躬身向来人施礼,替他牵住马,说着什么。
“陛下,来人是谁啊?”我问。
“斛律孝卿,义宁王。”
“斛律孝卿,是斛律皇后的亲戚吗?……不是斛律光大将军谋反,斛律家族都被杀光了吗?”话刚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作为嫔妃,特别是根本没有摸清皇帝脾气的新夫人,多嘴朝廷之事,肯定不妥。
皇帝显然要满足我的好奇,他仔细解释说:“斛律光的斛律家族出身朔州敕勒部,斛律孝卿的祖上是太安人④,两个家族虽然同属敕勒种族,他们却不是同一个族源。”
“唤义宁王斛律孝卿入见。”皇帝向殿外喊话。
① 即女人内衣。
② 是指广东始兴。那里出产的画眉石当时很有名。南都是始兴的古名。
③ 用凸版在布料上印制金银花纹后做成的衣服。
④ 今内蒙古固阳县。
三十六 国事累卵(1)
我,斛律孝卿,籍贯太安①。
总要向别人声明的是,我们这一支斛律家族,与斛律金、斛律光的斛律家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从远祖起,我们这一支斛律氏,世为敕勒部落酋长。我祖父斛律谨,做过魏朝的龙骧将军、武川镇将。我父亲斛律羌举,年少骁勇,胆力绝人。魏朝孝庄帝永安年间,他从尔朱兆入洛阳,常获战功,深为尔朱兆所爱遇,恒从征伐。后来,神武帝高欢与尔朱氏翻脸,兴兵击亡尔朱家族。我父亲斛律羌举审时度势,归诚高王。由于我父亲忠于所事,深受神武帝高欢赞赏。
天平年间,时为魏朝大丞相的神武帝高欢授我父亲为大都督,令他率步骑三千余众西袭夏州,一战克之。后来,神武帝与长安的宇文泰各拥一帝,魏朝裂为东西两部,两个人争夺天下。东西魏第一次大战,大军渡河之时,我父亲就建议神武帝径直率军攻取咸阳,如此,可以拔夺宇文泰的根据地,使对方无所归依,西魏军会因之丧失军心和战斗力。结果,众将反对,神武帝不从,他坚持率军与宇文泰战于渭曲,东魏大军终遭败绩。
忠言虽不获纳,我父亲在神武帝眼中的确分量日增。
兴和初年,神武帝以我父亲斛律羌举为中军大都督,寻转东夏州刺史。后来,神武帝想招怀远夷,令我父亲率军西征,远至阿至罗,宣扬威德,前后招降了不少西域部族,甚受神武帝知赏。
可惜的是,我父亲斛律羌举盛壮之年,遇疾而卒,时年仅三十六岁。
神武帝闻之,深深悼惜,追赠我父亲为并恒二州军事、恒州刺史。
在我父亲的荫庇下,我本人自少得历显职。当今皇帝登位后,我得任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并被封为义宁王,知内省事,掌典外兵、骑兵。
斛律光被他的皇帝女婿诛杀后,消息刚刚传出,我们那些在西边②的亲戚闻之斛律光家族被族灭,不知情由,以为是我们这一支斛律家族横遭不幸。
其实,我们这一宗斛律家族,根本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同为敕勒种姓,同姓斛律,此斛律,却非彼斛律。
大北齐家,当今皇帝继位几年,形势岌岌可危。自武成帝开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初,我父亲当机立断,跟随高王打天下,出生入死,何其艰难!看如今,国事如此,汤沸火燎,让人心焦。
皇帝少年时代做皇太子的时候,以及他的父皇武成帝在世当太上皇的时候,还非常喜欢读书。不料想,武成帝崩后,皇帝自己掌握天下,他周围完全被一帮小人所占,皇帝再也不喜欢与士大夫、汉官见面。如果不是他东宫时的旧人或宠私昵狎之人,在他面前连话也说不上。
据我仔细观察,皇帝年轻人,本性偏懦,几乎到了不堪人视的地步。由于自幼长于深宫,他根本不喜欢见自己不熟悉的人,大臣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有所陈奏。三公、尚书令一级的官员奏事,都事先得旨,不能仰视皇帝,以至于他们匆匆入殿后,只能略陈大旨,未几即惊走而出。
上下不通,由来已久。
武成帝高湛时代,奢泰无度。当今皇帝,更甚于其父皇。整个后宫的花费,一年多过一年,连普通宫人都宝衣玉食,人数多达万余。嫔妃众多,一裙之费,价值万匹锦帛。宫人竞为新巧,朝衣夕弊,浪费无度。
皇帝年纪正轻,极其喜欢新奇的东西,盛修宫苑,穷极壮丽。但是,他性情浮动,喜好不常。宫殿苑宇,成后又毁掉,反复修造,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国内百工土木,日夜不停。夜则燃灯赶造,天寒就派人在工地堆烧无数大锅煮开水和泥,从来不消停。而且,帝室几代都信佛教,皇帝也如此。他下令开凿晋阳西山,凿山为巨大的佛像,每夜仅仅燃烧灯油一项,就需要万盆上好的灯油。光色炫目,把周遭照耀成白昼一样,连晋阳城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自恃有佛保佑,国内每有灾异寇盗,这位新皇从来不自贬损,只是宫内下诏,在晋阳、邺城以及国内万余寺庙内设斋饭僧,烧香祈祷,以此作为修德祈福的唯一途径。
自从皇帝宠幸美人冯小怜之后,理国之心更一丝全无。平时,皇帝最大的乐事,就是与冯小怜切磋胡琵琶的技艺,自弹琵琶,演奏《无愁》之曲。每次乐奏,周围百余近侍、乐师皆欢舞、演唱,嬉笑饮酒,接天连夜,没有尽极。时间久了,连民间百姓都知道皇帝宫内的大乐,谓之为“无愁天子”。
特别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皇帝在华林园设立贫儿村,他本人常常身穿破衣烂衫,打扮成乞丐,手拿破碗,在村内行乞为乐。堂堂大齐皇帝,低三下四,与冯小怜手挽手,对着一群宦者、宫内阿爷阿娘地叫,乞食叩首,真真骇人听闻。
更过分的是,皇帝还派工匠按照周国的城池样式,在晋阳郊外仿制一模一样高墙峻城,命令禁卫军士兵上千人穿上周国军队的黑色军服,装扮成敌人,手执真刀真枪,发箭射弩进攻。而皇帝本人,则率领人数相等的部队,在城墙上拒战。城上城下的兵士,互相放箭投枪,不少人在这种荒唐的战争游戏中被杀死或者掉下城墙摔死。最危险的一次,有一只巨弩,正中皇帝衣袖,稍稍再近一寸,就会射中皇帝的胸膛。
三十六 国事累卵(2)
如果皇帝只是喜欢玩耍,于国于民并非大害。可悲的是,他极其宠信陆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韩长鸾以及胡人何洪珍等人。这些人,不仅仅陪同皇帝玩乐,他们还参与朝中机权,干涉朝政,各引亲党,超居显位。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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