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陵之战,如果没有我父亲高敖曹,高欢本人,命都难保。
此次战役后,高欢给我父亲高敖曹加官侍中、开府,晋爵为侯,食邑七百户。
韩陵大战后,尔朱氏各派势力,烟消云散。除了晋阳的尔朱兆尚能苟延残喘外,其余的人不是被杀,就是逃到南朝。
四月,高欢进入洛阳,废杀尔朱氏拥立的“皇帝”元恭,又因为帝室疏宗的关系,他把元朗也废掉毒死,另立孝文帝的孙子元脩为皇帝,是为魏朝孝武帝。高欢自己,一步登天,成为魏朝的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
七月,高欢兵发三路,自率十万大军杀向晋阳。尔朱兆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退到老家北秀容。转年正月,尔朱兆兵败自缢而死。
我伯父、父亲、叔父,均是北州英雄。他们之所以死心塌地跟随高欢,也有深刻缘由。魏朝建义元年⑩六月,趁魏末大乱之际,他们就聚集流民,在河北起事。审时度势,他们先是响应葛荣,受其官爵,屡破魏军。不久,由于我伯父高乾与魏帝有旧交,奉旨归降。当时,我父亲高敖曹被任命为通直散骑侍郎,封武城县伯,邑五百户。执掌朝政的尔朱荣心内疑惧,认为我伯父、父亲乃北方豪族,叛而后降,不能羁绊,便对他们大加猜忌。二人怕被害,主动解官而归。
不久,尔朱密令刺史元仲宗出面,将我父亲高敖曹诱俘,囚于晋阳。
永安三年{11}九月,时为太原王的尔朱荣入洛阳,掌握了军政大权。我父亲高敖曹,也随军到洛阳,被关押在驼牛署。很快,孝庄帝元子攸不满自己做尔朱荣的傀儡,将其诱杀。随即,我父亲高敖曹被孝庄帝亲自下旨释放。
尔朱氏家族闻讯后,四处起兵,围攻洛阳。面对强敌临城,孝庄帝曾经亲至大夏门进行指挥。当时,我父亲高敖曹刚被释放,深感孝庄帝之恩,他披甲横戈,志凌劲敌,与我的堂兄高长命等人,率军杀敌,所向披靡。
眼见我父亲人如金刚马如龙,孝庄帝大壮之。他当即下令,以我伯父高乾为河北大使,以我父亲高敖曹为直阁将军,赐帛千匹,让他们兄弟一起,回河北招兵买马,作为日后抵御尔朱氏军进攻的支援力量。
孝庄帝亲送我伯父、父亲到黄河岸边,举酒指着黄河水说:“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京城倘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我伯父高乾垂泪受诏;我父亲高敖曹持剑起舞,誓以必死。
四十二 誓将黄旗换黑帜(3)
我伯父、父亲离开洛阳后不久,都城陷落,孝庄帝被尔朱兆抓到晋阳加以杀害。不久,尔朱兆派监军孙白鹞前往冀州,借口征收民间马匹,欲待我伯父、父亲送马时,将他们逮捕处死。
豪杰做事不甘人后。我伯父马上与前河内太守封隆之等商议,秘密派部众袭击信都,将孙白鹞斩杀,随之,他推举封隆之主持州事,共同讨伐尔朱氏。
闻讯后,尔朱氏大惊,派殷州刺史尔朱羽生率精骑五千袭击信都,忽然出现在城下。当时,我父亲高敖曹不及穿甲,立刻上马执槊,率十余骑迎战。
人众对比如此悬殊,他竟然以十余骑,大败尔朱羽生五千精骑。经此一战,世人皆知晓我父亲高敖曹马槊绝世,口口相传,把他比做“活项羽”。
不久,封隆之与我大伯父高乾秘密联络高欢,表示归附,准备一起反对尔朱家族。当时,我父亲高敖曹在外略地,闻知此事,心中极为不满,认为伯父高乾软弱,他亲笔写信,将其讥笑为妇人,并附送布裙相辱。
高欢很会收买人心。他听说消息后,马上派其长子高澄以子孙之礼与我父亲相见。
乱世寻明主。这样一来,我父亲才随高澄归于高欢,正式加入他反对尔朱氏的阵容。
魏朝的孝武帝当成皇帝后,逐渐与拥立他的权臣高欢面和心反。当时,高欢在晋阳遥控朝政,派我伯父高乾在洛阳当眼线,任职司空。结果,孝武帝自己不断加强禁卫军力量,为他的手下人增设都督部曲,大量选拔骁勇,在宫内增派武装卫队。同时,一步一步地,孝武帝还把一部分军国大权转授给高欢的反对派手里。私下,他还秘密与拥兵关陇的大将贺拔岳建立联系,任用贺拔岳的哥哥贺拔胜为大都督,统领荆州等七州的军事。
夹在孝武帝和高欢中间,我大伯父高乾里外不是人,竟然同时被他们两个人出卖。最终,大伯父被孝武帝所杀,时年三十七。
我大伯父高乾临死,神色不变,见者莫不叹惜。
孝武帝元脩杀掉我伯父后,暗中派东徐州刺史潘绍业赚杀我父高敖曹。
我父亲先发制人,把潘绍业抓俘,在袍领中搜得敕书,遂率十余骑至晋阳,投奔高欢。
我父亲高敖曹一腔忠勇,耿耿忠心,立刻被高欢一句“天子枉杀高司空”和他满脸的泪水骗到,全然不深究我大伯父高乾被高欢所卖的事情,认定高欢为主。
永熙三年{12}五月,魏朝的孝武帝下诏调发河南诸州兵,声言要亲自进攻南朝的梁国。同时,他下诏委任人在长安的宇文泰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关西大都督。
实际上,孝武帝是想自率大兵,突袭晋阳,灭掉高欢。
高欢识破孝武帝的用心,以清君侧、诛杀斛斯椿为名,调集二十四万大军南下,以其弟、定州刺史高琛镇守晋阳,以我父亲高敖曹领兵为前锋,浩浩荡荡,向洛阳开进。
孝武帝无法抵抗,丢弃洛阳,亡命长安,投奔到贺拔岳的继任者宇文泰那里。
七月二十九日,高欢军进入洛阳。
我父亲高敖曹率五百劲骑追魏帝至陕西,不及而还。
九月,高欢任命我父亲高敖曹为豫州刺史,讨伐三荆诸州不归附者,数场苦战,皆一举平之。
高欢占据洛阳后,大肆屠杀孝武帝旧人。但是,孝武帝的西走,使高欢失去了拉来做幌子的“皇帝”。他前后写过四十多封信件,请求孝武帝东还,均遭拒绝。十月,高欢改立年仅十一岁的元善见为帝,是为魏朝孝静帝。
不久,高欢就以洛阳处以四战之地为名,下令都城北迁邺城。他命令下达后三天,洛阳城民四十万户被驱出家园狼狈就道。
此后,高欢本人留在洛阳处理后事,事毕还晋阳。军国大权,一概归入相府。魏朝从此被一分为二。
宇文泰于十月领军攻潼关,斩东魏守将薛瑜。他领军还长安,晋为大丞相。十二月,宇文泰派人毒死逃入长安的孝武帝元脩。次年正月,宇文泰等拥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文帝,改年号为大统。
高欢委任我父亲高敖曹为侍中、司空。我父亲因为我伯父高乾死于此位,不拜,于次年二月转任司徒。
以后,就是东西魏两边连年不断的争战。
天平三年{13},十二月,时为大丞相的高欢,督三路军进攻西魏。我父亲高敖曹率军进攻上洛{14},大都督窦泰攻潼关,高欢自己率军进攻蒲阪{15}。
转年正月,我父亲渡黄河后,大祭河伯,慨言道:“河伯,水中之神;高敖曹,地上之虎。行经君所,故相决醉!”
当时,山道峻隘,我父亲率军,自商山转斗而进,所向无前,遂攻克上洛,生俘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及将帅数十人。
攻城恶战中,我父亲为流矢所中,身受重伤,他对部下说:“吾以身许国,死无恨矣。所可叹息者,不见我四弟高季式做刺史耳!”
四十二 誓将黄旗换黑帜(4)
高欢听说后,立刻下命,以我四叔高季式为济州刺史。创不致命,很快伤愈,我父亲重新披甲上阵。
正当我父亲整军拟向蓝田进攻的时候,窦泰一军兵败,高欢下令还军。
不得已,我父亲只好从上洛撤军。撤退途中,他不忍弃众,率军力战,得以全军而还。
回军后,我父亲得为军司、大都督,统七十六都督,与司空、西道大行台侯景在武牢治兵。
我父亲高敖曹,是当时汉人中唯一能使鲜卑权贵忌惮的人。他相貌堂堂,龙眉豹须,姿体雄异。自少年时代起,他就桀骜不驯,常常招聚剑客四出劫掠。他的一个老部下,曾经给我看过他年轻时代亲手书写的一首《征行诗》:“龙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可以想见,他年轻时一定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
大丞相高欢拥立孝静帝后,他属下以六镇鲜卑将领为主。这些鲜卑人,一直轻蔑汉人,唯独惧怕我父亲高敖曹。高欢本人,在号令手下大将时,常常用鲜卑语发号施令,但只要有我父亲在场,他一定改用华言讲话。
鲜卑将领中,时任御史中尉的刘贵,特别轻蔑汉人。一次,他与我父亲和几个人一起议事,下面有人家报告,说治河役夫好多人淹死,刘贵故意扬言:“性命只值一文钱的汉人,随他们死!”我父亲闻言大怒,拔刀就砍刘贵。刘贵奔逃还营,我父亲立刻鸣鼓召集属下,勒兵欲攻。最后经别人劝了好久,他才肯罢手。又有一次,我父亲与北豫州刺史郑俨祖玩握槊游戏,刘贵派手下一个军将召郑俨祖前去商议军事。我父亲不让郑俨祖走,派人把刘贵的使者用木枷枷住站在一旁待着。刘贵手下的那个鲜卑偏将平素已经恃势骄横惯了,在旁跳脚高喊:“枷我则易,脱我则难!”我父亲闻言,从随从手中抽出一刀,往此人脖子上信手猛劲一抹,笑言道:“又有何难!”话落,鲜卑偏将的人头也落地。刘贵闻知后,根本不敢过来理论。还有一次,我父亲去大丞相府拜见高欢,门口护卫不让他进去,他兜转马头,弯弓搭箭,回手一箭,射杀了门卒。高欢闻知后,也不怪罪……
种种可见,我父亲在高欢心目中的位置何其重要!
天平四年,大丞相高欢再次发军进攻西魏,与宇文泰争夺关中{16}、河南{17}地区。八月,西魏的丞相宇文泰率李弼等十多名将领抵拒,以北雍州刺史于谨为前锋,连克盘豆{18}、恒农{19},活捉我们东魏军八千多人。闰九月,大丞相高欢亲率兵二十万还击西魏军,直攻蒲津{20},进于许原{21}。
我父亲高敖曹得令,率军三万进攻河南地。当时,关中大饥,宇文泰所部,其实不满万人,战斗力不是很强。
这些肚子少食的西魏军在恒农驻军五十余日后,听闻高欢将渡过黄河,就引兵入关。我父亲高敖曹连战连捷,遂围恒农。
十月初,宇文泰率领西魏军在沙苑{22}设伏,大败大丞相高欢。高欢携残兵渡河北逃,亡失士卒八万余人。
不久,西魏军修整喘定后,向洛阳挺进。
我父亲高敖曹得知高欢败讯后,不得不从恒农撤围,退保洛阳。接着,西魏大将独孤信进至新安,我父亲只得率军退至黄河以北。
元象元年{23}七月,高欢兴兵,又攻西魏。我父亲高敖曹与侯景等人,受命领兵围攻金墉城{24},丞相高欢率军殿后。
西魏金墉守将独孤信闭城固守。侯景下令纵火,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宅烧得仅剩十之二三。当时,宇文泰正带着西魏文帝元宝炬回洛阳祭扫魏朝先帝陵庙,闻讯后,他即刻率军驰援,临阵斩杀高欢手下大将莫多娄贷文。侯景连夜突围,宇文泰追击。侯景摆大阵,北据河桥,南依邙山,与宇文泰大军交战。混战之中,宇文泰战马中流矢惊逸,把宇文泰甩在地上。东魏大军追围上来,左右皆散走。都督李穆下马,用马鞭击打狼狈趴在地上的宇文泰,假装叫骂:“你这个糊涂兵,你们王爷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自己留在这里?”追围的东魏兵翻蹄亮掌赶近前,听李穆的口气,认定宇文泰不是什么贵人大官,都扭头回散去追杀更值钱的目标。李穆扶宇文泰上马,双双逃去。
国家的运数,总是在瞬间被偶然所改变。
逃出后,宇文泰看到西魏后军大至,军势复振,就掉头迎击侯景军。侯景措手不及,败北而去。
随即,宇文泰集中精兵,猛攻我父亲高敖曹。
我父亲心气高傲,一直看不起宇文泰。他命左右大张写有他官名将名的旌旗和显示贵重的伞盖,跨马临阵,扬槊大呼。
见此,宇文泰赶忙调动最精锐的军队来围攻。由于众寡悬殊,最终我父亲全军尽没。
我父亲,如此大英雄,也有气短之时,他单人独骑,跑往河阳南城。
四十二 誓将黄旗换黑帜(5)
恰巧,那里的守将是高欢的一个堂叔高永乐,此人素与我父亲有嫌隙。他不仅不开门出兵营救,反而命令城内士卒关闭城门不让我父亲进城。
龙卧浅滩,我父亲面临绝境。他仰呼城上求绳,没人应答;他又拔刀猛砍城门,想劈出个洞来逃入城中。城门坚厚,砍了许久也砍不开。
西魏大队追兵赶到。我父亲高敖曹知道性命不保,他转过身去,昂头迎前,奋声对最先的一个高举砍马大刀的敌兵大叫:
“来!与汝开国公!”
听说,斩去我父亲头颅的兵士回到西魏后,获宇文泰赏绢万段,每年按量发给。
我父亲,堂堂大英雄高敖曹,就这样被高家宵小害死。
高欢听见我父亲高敖曹死讯,如丧肝胆,但又不舍得杀他的亲戚高永乐,只是当众打了他二百军棍而已。然后,高欢以魏帝名义下诏,追赠我父亲为太师、大司马、太尉、录尚书事、冀州刺史,谥号忠武。
我父亲死的时候,时年四十八岁,正当盛年。当时,我大哥高突骑嗣爵,未几,大哥病死。高澄掌权的时候,亲自挑选我,把我召至晋阳,让我继承我父亲的爵位。日后,孝昭帝高演在位,追封我父亲为永昌王。由此,我头上就有了王封。
我二伯父高慎,日后在朝中担任御史中尉,与高家私人、吏部郎中崔暹不和,惹起高欢猜忌,出为北豫州刺史。高欢世子高澄,竟然趁我二伯父不在京城的机会,企图奸污我二伯母李氏。二伯父惊怒,遂据武牢叛入西魏。依理,叛逆大罪,应该诛杀九族。高欢好歹有点良心,加上我四叔高季式得二伯父书信后,惊惧异常,即刻狼狈奔告高欢。因此,高欢只是杀掉我二伯父的三个儿子,没有牵涉到我们高家别的人。而我那被抓入狱的二伯母李氏,最终为高澄所霸占。
我四叔高季式这个人,年轻时代也以胆气著名。但是,即使我大伯父被高欢出卖,我父亲死于高氏亲族宵小,二伯父被高家逼叛,四叔高季式却对高氏家族一直忠心耿耿。高欢嘉其至诚,待之如旧。武定年间,他得任冀州大中正,为军中都督,跟随清河公高岳破萧明于寒山,又败侯景于涡阳。
多年以来,我四叔豪率好酒,不拘检节。他不仅与高欢关系好,与高欢的儿子高澄也非常亲密。我二伯父高慎叛逃西魏后,有一段时间,他被解职闲居。黄门郎司马消难,乃左仆射司马子如之子,又是高欢的女婿,势盛当时。我四叔高季式无聊之际,召他入府,与之酣饮。酒鬼酣饮,留宿旦日,重门并闭,关龠不通。过来一天一宿后,司马消难怕耽误上朝,苦苦请辞:“我是黄门郎,天子侍臣,岂有不参朝之理?且已一宿不归,我父亲必定惊惶。如果您再留我狂饮,我得罪也就罢了,恐怕您也要遭受朝廷谴责。”四叔闻言大怒:“君自称黄门郎,又言你恐怕你父亲怪罪,你这是以地位身份来吓唬我吗?我高季式死自有处,实不畏此!”司马消难拜谢请出,终不见许。大酒坛送到后,司马消难再不肯饮。我四叔又怒:“我留你尽兴,你敢不识抬举。你是什么东西,敢不为我痛饮?”即刻命左右,找来一个大车轮子,套在司马消难的脖子上,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