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筋飞转了几轮,我上前建议:
“高祖文宣皇帝,庙号称‘高祖’,非常不妥,可改为威宗景烈皇帝……至于太祖献武皇帝嘛,他是那么英明神武,应该改‘献武’为‘神武’。”
皇帝马上回答:“就依爱卿所奏!”
静默喘息了一会,皇帝拍拍手上的土,对一直站在近处的和士开和我说:
“食毕不宜久坐,应该多活动,这样有利于气血筋络。”
和士开唯唯。
和士开真是个绣花草包。前阵子,胡皇后想以幼子、东平王高俨替代皇太子高纬,朝臣议论纷纷。身为皇帝宠臣的和士开,他竟然对如此大事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我为了示好于他,劝他说:“君之宠幸,振古无二,倘若皇帝晏驾,和大人怎样能保全自己呢?”
一句话,说得和士开矍然而醒,连忙问我:“是啊,我怎么办呢?愿孝征③教我!”
我给他出主意:“和大人应该去和皇帝讲,他三个兄长文襄帝、文宣帝、孝昭帝的儿子,均不能继位登基,就是因为没有对皇太子的安排早做打算。应该趁皇帝现在活着的时候,争取让太子早践祚大位,定下君臣之义。如果事成,皇上更会信任你,皇太子也会感激您,和大人自然不用担心皇帝死后的事情。您可以先在皇帝身边吹风,让他对此事上心,至于‘大道理’方面,我本人会上奏表,与和大人您里外相呼应,详细论述皇帝禅位于皇太子的合理性。”
正好,天上彗星出现,“除旧布新”之征顿显。《春秋》有云:“乙酉之岁,除旧革政”,我趁机上奏,劝说皇帝一定要上应天道,在这个乙酉年自己做“太上皇”,传位给皇太子高纬。为了隆重其事,我还上献魏朝献文帝禅位于其子的详细程序。
最近,皇宫中灾异频现。第一件,是黑夜之中,忽然天上有物坠于殿庭。其物殷红色,如赤漆鼓一般大,边沿上隐约鼓起,似乎小铃铛的形状;第二件,含光殿上,所铺大石忽然翘起,两两相对,诡异骇人;第三件,皇宫后园万寿堂前山洞穴中,半夜曾经出现一个“神”,身体壮大,高达丈二。当时,值宿的卫士和皇帝嫔妃七百多人都亲眼看见。不过,那个“神”的面目看不清楚,依稀可见其两齿绝白,长出于唇,对人龇牙咧嘴,啸呼无声。当夜,皇帝在沉睡中也曾梦见此物,与卫士、嫔妃所讲的样子一模一样。
经过如此数件怪异之事,我的奏章上达后,皇帝览后大悦。一方面,禅位可以祛除灾异,上应天象;另一方面,皇帝可以大摆“天子之父”的威风,自作“太上皇帝”。
禅位的仪式,很快得以隆重举行。群臣陪侍下,皇帝隆重其事,把大北齐的帝位禅位于太子高纬。
事成后,已经成为“太上皇帝”的皇帝高兴之余,拜我为秘书监,加仪同三司,对我特加宠信。
一时之间,我在风头上,暂时超出了皇帝的红人和士开。
① 魏收,字伯起,小字佛助,河北巨鹿人。与河间邢邵文章并著,世称“大邢小魏”。魏收是邢子才的晚辈,然而他们之间互不服气,各各相贬。邢邵贬低魏的文章:“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模似,亦大偷窃。”魏收反驳道:“邢邵常于沈约集中做贼,何意道我偷任昉!”他最初为北魏官,出任定州大中正。至北齐时,官至尚书右仆射、特进。卒,谥号文贞。著有《后魏书》一百三十卷,诗文集七十卷。在他晚年,北齐大事诏命军国文诰皆为他所做,《全北齐文》所辑他的文章只存一卷,诏诰之文也仅存三四篇。
七 “丈夫一生不负身”(4)
② 公元559年。
③ 祖珽,字孝征。
八 如蜜君臣情(1)
祖珽这个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当然,他很会作态,每次当面见到我,他都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和大人”,一口一个“和侍中”。在皇帝把帝位禅让给皇太子的事情中,如果不是我居中先劝皇帝,他祖珽一个疏远外臣,根本不能参与如此大事。所以说,他能够升官发财,首先要感谢我“和大人”才对。
谁想到,他过河拆桥,背后想陷害我,这不能不让人气恼非常。
皇帝禅位成为太上皇以后,祖珽居功自傲,觉得这件事情的成功是他一人之力。痴心妄想顿生,他竟然觊觎宰相的位子。好了,想当宰相,也罢!他竟然拉拢黄门侍郎刘逖,准备先下手,撰写奏章,要上疏弹劾我、尚书令赵彦深以及左仆射元文遥三个贵臣。
幸亏刘逖胆小,未敢把弹章送入皇帝手中。
祖珽此人,不过是小有才学的无品文人而已。其人品之劣,人尽知之。早年,他在文襄帝高澄手下当仓曹官的时候,大收贿赂,整日与当时臭名昭著的陈元康、穆子容等人日日歌舞为娱,夜夜宿于娼家。
声色之外,祖珽还以豪赌著称,曾向娼妓家中搬去稀罕的山东大纹绫和连珠孔雀罗等百余匹,让娼女们掷樗蒲为乐,一日输个精光。
还有一件大丑事。当时,魏朝参军元景献的老婆司马氏貌美。这个美人的母亲,是魏孝静帝的姑姑博陵长公主。祖珽知道元景献贪财,竟然能以数粒大珠博取对方欢心,然后他竟然敢把元景献的老婆、公主的女儿司马氏唤至家中,与陈元康等人轮流宣淫,依次递寝。这件大丑事,风传一时。
在仓曹任上,祖珽贪污接连仓粟数十车,都偷出去变卖换钱。他倒不是缺钱,其实弄钱全是为了赌博,往往一朝输尽。神武帝高欢几次想把他问罪,皆惜其才而纵之。
祖珽本性放纵不羁,贼性不改,典型是一个披着士人外衣的鸡鸣狗盗之徒。有一次,他在胶州刺史司马世云家饮酒,见到人家里珍藏的两面古代铜镜好看值钱,竟然无所顾忌,偷揣在怀里准备带走。宴席散后,司马世云派厨人搜查来客,果然在祖珽怀搜得失物。见者皆以为深耻,他自己却扬扬自得;在秘书丞任上,祖珽从宫中偷出数本珍稀秘书,质押于铺头,换钱樗蒲赌博。此事被文襄帝高澄发现,当时下令杖责他四十大棒;更过分的,祖珽在神武帝高欢①手下担任中外府功曹时,群官宴会中,他故态复萌,趁乱偷盗金叵罗,气得监酒的武将窦泰命令参与酒宴的官员全部脱帽检查。最终,在祖珽发髻里面发现了丢失的金器。神武帝大怒,决鞭二百后,把他颈上加重枷发配于甲坊做苦力。对此责罚,贼人祖珽依旧安之若素,怡然自若。
也别说,这个贼人,文才确实有一手,他精通华文、鲜卑文及多种夷语。不久,并州定国寺新成,祖珽的好友陈元康向神武帝推荐他去书写碑文。
笔札送至祖珽处,这个贼子文思如涌,仅仅两天就完成碑文的撰写。文采飞扬,词美意佳。神武帝高欢叹美之余,恕其前罪。如此一来,这个甲坊囚奴,重新成为衣冠士大夫。
文襄帝高澄{2}遇刺身亡之时,陪同的陈元康也受重伤。将死之际,陈元康请祖珽替他写遗书给家人。在信中,陈元康嘱咐两个弟弟去下属祖喜那里取回自己存放的二十五铤黄金。结果,祖珽直接找到祖喜,私吞了黄金。然后,他私入陈元康室中,盗走老友秘藏的古书数千卷。后来,陈元康两个弟弟得知真相,追究此事。幸亏当时朝廷主事的杨愔当老好人,按下此事不究。
祖珽,不仅德行卑鄙,还是个当时笑料。其所乘老马,常自夸为骝驹千里马。他与一个年老寡妇王氏奸通,恬不知耻,总不避人,大庭广众下亲热往来,每每称之为“娘子”。这两件事情,留下话柄,有一次,其老友裴让之就曾当众嘲讽他说:“祖生做事,总出人意料,老马十岁,犹号‘骝驹’;一妻耳顺,尚称娘子!”时人闻之,皆哈哈大笑,内心鄙之。
文宣帝高洋建立北齐当皇帝不久,祖珽贼性不改,盗取宫中的《官略》一部。接着,他收受十多个人的贿赂,答应给人家谋取官职。事发,依据刑法,本来祖珽应该被处以绞刑。但这个贼子就是命大,文宣帝下旨赦免,他逃过一劫。其实,祖珽一而再、再而三地免于刑罚,都是因为他的才名太大,文章太好。否则,以神武帝高欢的严烈、文宣帝高洋的残暴,三个祖珽也早死掉。
即使三番五次遭到赦免,祖珽贼性始终不移。日后,他在文宣帝高洋宫中担任尚药丞的时候,暗中不停从官库盗取、截留胡桃油,偷回家中后,拿到市坊中贩卖。文宣帝知道后,竟然气得大笑起来,却一直对祖珽的“贼癖”无可奈何。
此后,只要见面,特别是大庭广众,文宣帝高洋都会高声呼祖珽为“偷油贼”。
八 如蜜君臣情(2)
祖珽安然受之,面无丝毫不安之色。
如此无耻之徒,就连我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深感诧异。
孝昭帝③继位,祖珽官职当时是著书郎。他赖在家里不上朝,总想获得擢升,整天写密启直接送达宫内。
孝昭帝对他的人品非常反感,发敕给中书门下二省:只要是祖珽的密启,一概驳回。
如此一个贼性不改的文人无赖,熬过我大齐四任皇帝,竟然一直没得到处理责罚,今天,他竟敢打我和士开的主意,真是胆大妄为,活得发腻。
如果祖珽真的心想事成,当了宰相,哪里还有我和士开的地位?
当然,为了激起太上皇的怒气,我尽可能先装可怜,在太上皇面前哭诉自己的冤屈,声称祖珽准备四下联合大臣陷害我。
太上皇勃然大怒,即刻让卫士把祖珽逮入宫内。当着我的面,亲自审问他。
刚刚犯过气疾④,太上皇心情非常不好。他手执大木棒,走到殿中,亲自诘问祖珽:
“鼠辈,你为什么敢诋毁和士开和大人?”
祖珽嘴还挺硬,高声抗言:
“臣之得进,升官晋爵,本由和士开,我内心并无诋毁他的意思。今天,陛下既然问我关于他的事情,臣不敢不以实对。和士开、元文遥、赵彦深等人,专弄威权,控制朝廷,他们与吏部尚书尉瑾等人内外交通,共为表里,卖官鬻爵。我大北齐政,政以贿成。这些奸臣,强取豪夺,天下知之。陛下如不警查,臣恐大北齐早晚必定陷入危局!”
太上皇蹙眉,想了一想,又道:
“你诋毁和士开也罢,怎么还敢在背后诽谤我!”
祖珽:“臣不敢诽谤。不过,陛下强取民女入宫,世人皆知。”
太上皇辩解:“我是怜惜民间女孩在家中贫困受穷,把她们带入宫内,目的是收留、抚养她们。”
祖珽声音挺大:“民间穷困,陛下大可以开仓赈济,为什么要买取民女入宫呢?”
太上皇脸上终于挂不住,勃然大怒。他猛地用刀柄击捣祖珽的臭嘴,打得这个贼人满嘴满脸都是血。
旁边的卫士们见状,鞭杖乱下,拳脚交击。有一个力大卫士打人心切,把祖珽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把他摔死在当地。
孰料,祖珽这个贼人急中生智,在空中大呼道:
“如果不杀臣,陛下能得容才的美名;杀臣,正好让臣得到死谏的美名。陛下留我一命,不仅能得千古美名,我还可以陛下合药,制作长寿金丹!”
最后一句话管用,太上皇示意卫士停止殴击,把他放回地面。
祖珽逃得一命,犹自嘴硬,叨叨说:
“陛下有我这样范增一样的贤才而不能用,真是可惜!”
这句话,重新激起太上皇的无名火,怒斥道:
“你自比范增,难道以我为项羽吗!”
祖珽箕坐于地,满脸是血,依然一脸倔强之色,回嘴道:
“项羽岂是常人能及!他失败自刎,只是因为天命不助罢了。项羽为人,起自布衣,率乌合之众,五年而成霸王大业。而陛下您呢,凭借父兄之资,才得为帝王。所以,臣以为,陛下不要看不起项羽!至于为臣我,不仅能比范增,还能超过张良。张良身为太子师傅,还要凭借‘商山四皓’出面,才能在汉高祖面前为国家定下皇太子之位。而为臣我,位非辅弼重臣,只凭一腔忠心,就能劝得陛下禅位,使陛下尊为太上皇,皇太子为帝,永保皇脉。这种功劳,难道是张良之辈可以比拟的吗?”
太上皇闻言,更加愤恚,他一边冲上去拳打脚踢,一边令卫士以土往祖珽臭嘴里面猛塞。
见状,我不敢怠慢,冲上前,也抓起砂石,往祖珽的嘴中死命堵塞。
此时此刻,我真想把这个贼人活活弄死。
不料,贼子祖珽不屈不挠,他边往外吐土,边高声浪言,没有一点服软的意思。
当日,可惜的是,太上皇杀心不重。殿内踱步四顾,最后,他只下令对祖珽重鞭击打二百,发配去甲坊为奴囚。
恐怕皇帝哪天忽然想起祖珽什么好处来,重新启用他。我一不做,二不休,就暗中布置,把祖珽远徙光州安置。
光州刺史李祖勋不是我这条线上的人,他敬佩祖珽的才名,常常把这个贼子请到府署中宴饮。幸亏光州别驾张奉礼是我的眼线,马上上疏奏称:
“祖珽身为流囚,却常常在州与刺史对坐欢饮。”
为此,怒气未歇的太上皇亲自手写敕书:“把祖珽牢内严禁!”
张奉礼接敕后,对我的意思心领神会,就对从人说:“太上皇所讲的牢内,肯定是地牢!”
光州刺史李祖勋不敢辩言。于是,张奉礼让人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地窖,把祖珽关入其中,苦加防禁,终日桎梏不离其身,并禁止他的家人、亲戚探视。
八 如蜜君臣情(3)
黑暗中,张奉礼以照明为由,派牢役用烧燃的芜菁子,天天烛熏这个贼子的双眼。很快,祖珽的双眼就被熏瞎。
得知消息后,我深感快慰。祖珽,这个瞎贼,再不能对我产生威胁了吧……
每次从胡皇后所在乾凤宫出来,我的心都会怦怦乱跳好大一阵子。青天白日,皇宫内殿,在皇上午睡之时,胡皇后把我唤去,非要颠倒云雨,如此大胆,想想真是后怕。
胡皇后真床上尤物。汉族妇人,鲜有如此欲望旺盛者。我本西域胡人后代,饶是不能抵挡胡皇后的勃勃欲望。从前,我总是不明白吕不韦为什么顶不住秦始皇的母后淫欲而派嫪毐宫伺候,如今终于恍然大悟。
妇人欲壑,何可易填!
白日与当国皇后宣淫,忧惧之余,我男根难免乏力。幸亏胡皇后没有恼怒,只是嗔怪我心思不在她那里。
哪里是心思不在,我确实是胆小。皇帝⑤待我不薄,情同骨肉,我却做出如此灭族大事,骇惧之心,不能自抑。
胡皇后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她总会劝慰我:“和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面怕什么。但做无妨,不要害怕皇帝⑥怪罪。”
我稽首叩别。
临出宫门的时候,我看见三个貌美的年轻胡僧,被宦者带入宫内。
这三个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均躬身低头,不敢仰视。估计这几个胡僧,是与我关系相善的碧云寺主持昙献所派,顶替我为胡皇后消火之用。
太上皇午睡醒来,急召我入宫。其实,非有军国大事,他只是找我陪他玩弹棋而已。
我趋入宫中,太上皇正在内室更衣吃药。于是,我坐在榻上,等候太上皇的到来。
到了这里,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多了。
殿内寂静无声。案几之上,放着两个大概是突厥贡品的透明琉璃酒杯⑦。绿色带蓝,半透明,阳光照射在上面,熠熠生辉。好奇之余,我往琉璃杯里面倾入一些葡萄酒。杯子的颜色一下子改变了,变得深紫,如同水晶一样。
我晃动着杯子,观察着葡萄酒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