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赛特在想:“这军官一定是驻扎在巴比伦街的那个部队里的。”第二天,她又看见他走过。她注意了一下他走过的时间。从那时候起,难道是偶然吗?几乎每天她都看见他从这里经过。那军官的伙伴们也发现了在这座“不修边幅”的园子里,那道丑陋的老古董铁栏门的后面,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小妞,当那俊美的中尉走过时,她几乎老待在那地方,这个中尉,对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他叫忒阿杜勒?吉诺曼。
“喂!”他们告诉他说,“那里有个小妞儿对你送秋波呢,留意留意吧。”
“我哪里有空,”那长矛兵回答说,“如果要留意所有对我留意的姑娘,那还了得?”
正在这时,马吕斯怀着痛苦的心情,正向着死亡之路走下去,并且常说:“只要我能在死之前再见她一面就好了!”如果他的这个心愿能够实现,他便会看见珂赛特这时正在瞟一个长矛兵,马吕斯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含恨而亡。
这是谁的过错?谁也没有过错。
马吕斯的性格是陷进了苦恼便停留在那里面,而珂赛特是掉了进去还能再爬出来。
珂赛特正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阶段,也就是女性缺乏指点、全凭自己想象虚构的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时期,在这种时候,单身的年轻姑娘便好象葡萄藤上的卷须,不论遇到的是云石柱子上的柱头还是酒楼里的木头柱子,都会一样随缘攀附。这对于每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女,不管是贫是富,都是一 个危险的时机,一种稍纵即逝、并且起决定作用的时机,因为家庭的富有并不能消除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极上层;真正的错误结合是灵魂上的错误结合,并且,很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男子,没有名气,没有背景,没有钱财,却是个云石柱子的柱头,能撑持一座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的庙宇。同样,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百事顺心,家财万贯,穿着擦得油光锃亮的长筒靴,说着象上过漆的美丽动听的语言,如果不从他的外表去看他,而是从他的心灵,就是说,从他留给一个妇女的那部分东西去看他,便只是一个愚蠢至极、心怀各种下流轻狂的强烈欲念的蠢货,一根酒楼里的木头柱子。
珂赛特的灵魂里有了些什么呢?平息了的或沉睡中的热烈感情,不稳定状态中的爱,某种晶莹清澈、到了某种深度便有些混浊,再往下去便有些灰暗的东西。那个漂亮军官的形象是反映在表面的。在底层上有没有印象呢?在底层的极下面呢?也许有。珂赛特不知道。
突然一桩少见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二珂赛特的恐惧
在四月的前半个月里,冉阿让进行了一次旅行,我们知道,每隔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便要出门一次。每次离家一天或两夭,最多三天。他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连珂赛特也不知道。可是有一次,在他出发时,珂赛特坐着马车一直把他送到一条小的死胡同口,她看见在那转弯的地方有几个字:“小板巷”。到那地方以后他便下了车,原车又把珂赛特送回到巴比伦街。冉阿让作这种短期旅行,常常是在家用比较紧张的时候。
冉阿让因而不在家。他临走时说:“三天左右,我便回来。”那天点灯之后,珂赛特便独自待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打开了她的钢琴盖,一面弹伴奏,一面唱,唱的是《欧利安特》①里的那支《迷失在森林中的猎人们》,这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动人的曲子了。唱完以后,坐着发呆。
突然,她仿佛听见园子里有人走动。不会是她的父亲,他已经出门去了,也不会是杜桑,她已经睡了。当时是晚上十点钟。客厅里的板窗已经关上,她过去把耳朵贴在板窗上面听。好象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并且走得很慢。
她赶紧上楼,回到她的卧室里,打开板窗头上的一扇小窗,朝园子里望去。那正是圆月当空的时候。月光把大地照得如白天一样清楚。园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她又打开大窗子。园里毫无动静,她望见街上也和平时一样荒凉。珂赛特心里想,是她自己弄错了。她自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其实是韦伯那首阴森神怪的合唱曲所引起的错觉,那曲子带给人们一种幽深恐怖的意境,一种山林震撼的形象,在那里,人们能听到猎人们在凄迷的暮色中徘徊踯躅,枯枝脆叶被他们一一踩碎的那种声响。
她不再去想它了。
珂赛特生来就不怎么知道害怕。在她的血液里,生就了那种赤脚走江湖、敢冒风险的女人的东西。我们记得,她是一只百灵鸟,不是白鸽,她有一种粗放勇敢的气质。
第二天,时候还比较早,在天刚黑时,她在园里散步。她当时心里正想着一些烦杂的事情,又仿佛听到了昨晚的那种声音,好象有人在离她不远的那些树木下的阴黑处走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她对自己说,也许是两根树枝相互摩擦吧,这是象人在草丛里走路的声音的,她也就不再去管它。何况她并没有看见什么。
她从那“榛莽地”走出来,还得穿过一小片草坪才能走上台阶。月亮正从她背后升起,当她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她前面的草地上。
珂赛特突然站住,心里大吃一惊。在她的影子旁边,月光在草地上清清楚楚地画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人的影子,那影子还戴着一顶圆边帽。那影子好象是站在树丛边,在珂赛特的背后,离她只有几步远。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既不敢喊也不敢叫,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她终于鼓足了全部勇气,突然把身子转过去。
①《欧利安特》(Euryanthe),韦伯的歌剧。
什么人也没有。她再看看地上。那影子也消失了。
她又回到树丛里,大着胆子,到那些角落里去找,一直找到铁栏门,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觉得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这又是我看错了不成?奇怪!一连两天!一次错觉,还说得过去,但是两次错觉呢?最使她放心不下的,是那影子肯定不是个鬼影。鬼从不戴圆边帽子。
第三天,冉阿让回来了。珂赛特把她仿佛听到的和见到的都告诉了他。她原以为会得到一些安慰,估计她父亲会耸耸肩头对她说:“你这小姑娘发神经了。”
然而冉阿让却显得有些不安。
“也许这其中是有某种原因吧。”他对她说。他应付了她几句,便离开她去园子里,珂赛特望见他在仔仔细细地检查那道铁栏门。她半夜里醒来,这一回她可真是听见了,清清楚楚,在她的窗子下面,紧靠着台阶的地方,有人在走动。她跑去把窗户上的小窗打开。园里果然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叫出来,却又从月光中看清了那个人的侧影,原来是她父亲。
她又睡下了,心里想:“看来他也很担心!”
冉阿让在园里过了那一夜,接着又连守了两夜。珂赛特能从她的板窗洞里望见他。
第三天,月亮渐渐缺了,很迟了才升起来,大约在午夜一点钟,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大笑,随后又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在喊她。
“珂赛特!”她连忙跳下床来,套上她的长睡衣,开了窗子。她父亲站在下面的草地上。
“我把你叫醒,好让你放心,”他说:“瞧,这就是你那戴圆边帽的影子。”
同时,他把月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影子指给她看,那确实象一个戴圆边帽的人的鬼影。但那是隔壁人家屋顶上一个带罩子的铁皮烟囱的影子。
珂赛特也笑了起来,她所有种种不安的预想都扫除了,第二天,和她父亲一同吃早点时,这个有烟囱鬼出没的凶园子使她又说又笑。冉阿让又再度平静下来了,至于珂赛特,她并没有十分注意那烟囱是否确实立在她所看见的或自以为看见过的那个人影的方向,也没有注意当时月亮是否在天上的同一个地方。她没有再问自己:“那烟囱的影子怎么会那么奇怪,当有人注意看它时,它竟然象怕被人当场捉住似的,赶忙躲了开去。”因为那天晚上,珂赛特一转身,影子便不见了,这原是珂赛特毫不怀疑的。现在珂赛特完全放心了。她认为她父亲的解释是成立的,即使有人可能在天黑以后或半夜里在园里行走,也不会再使她胡思乱想了。
可是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新的怪事。
三杜桑说得更动听
在那园里,靠铁栏门临街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不让街上的行人的好奇眼光看这边,在石凳旁边,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严格他说,一个过路人如果把手臂从铁栏门和千金榆缝里伸过来,仍能摸到石凳上。
还是在那个四月里,一天,快到黄昏时,冉阿让上街去了,珂赛特坐在石凳上,当时太阳已经落下。树林里吹过的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凉,珂赛特正独自沉思,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渐渐袭上她的心田,苍茫中带来的这种无可克服的伤感,也许,是由在这一时刻半开着的坟墓里的一种神秘力量引起的吧,谁知道?
芳汀也许就在这迷蒙的暮色中。珂赛特站起来,在园子周围散步,踏着满是露珠的育草,慢慢地走,象个梦游人,她凄声说道:“这种时刻在园中散步,非穿着木鞋不可。弄不好就要感冒的。”
她回到了石凳前。正当她要坐下去时,她发现在她原先离开的位置上,放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这明明是先前没有的。珂赛特望着石头,心里在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想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跑到座位上来,一定是什么人把它放在那里的,一定有谁把手臂从铁栏门的缝里伸进来过。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害怕起来了。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没有什么好怀疑的,石头在那里嘛,她没有碰它,连忙逃开,也不敢回头望一 眼。躲进房子后她马上把靠台阶的长窗门关上,推上板门、门杠和铁闩。她问杜桑说:“我爹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回来,姑娘。”
(我们已说过杜桑说话有口吃的毛病,提过一次,便不必再提。希望读者能允许我们不再突出这一点。我们厌恶那种对别人的缺陷谈论不休的人。)冉阿让是个喜欢思考和夜间出游的人,他常常要到深夜才回来。
“杜桑,”阿赛特又说,“你到夜里想必一定会把对花园的板门关好,门杠上好,把那些小铁件仔细插在那些铁环里的吧?”
“对!请您放心吧,姑娘。”杜桑在这些地方从来不马虎,珂赛特也完全知道,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还是加上了这么一句:“问题是这地方太偏僻了!”杜桑说:“说到这个真是不错。假如有人想来杀害我们,我们连哼一声的时间也不会有。特别是,先生不睡在这大房子里,但是您不必太担心,姑娘。我天天晚上都要把门窗关得和铁桶一样严。孤零零的两个女人!真是,我一想起来,寒毛便会倒竖着!您想想吧。半夜三更的,看见许多男的走到你屋子里来,对你说:‘不许叫!’他们上来便朝你脖子上割一刀。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死就死吧,你也明明知道,不死没有别的路,可怕的是那些人走上来碰你,那可真不是滋味。并且,他们那些刀子,一定是割不大动的!天主啊!”
“不要再说了,”珂赛特说,“把一切都好好关上。”杜桑临时编出来的具有戏剧性的话把珂赛特吓得心惊胆颤,也许还回想到在那个时期里遇到的怪事,她竟至不敢对杜桑说:“您去看看石凳上的石块是什么人放的嘛!”唯恐去园里的门开了,那些“男子汉”便会闯进来。她要杜桑把所有的门窗都一一小心关好,把整所房子,从顶楼到地窖,全部检查一遍,回头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推上铁闩,看了看床底下,才提心吊胆地睡了。一整夜,她都看见那块石头,大得象一座山,满是洞穴。
初升太阳的特点便是让我们嘲笑夜里的担惊受怕,嘲笑的程度又往往和我们有过的恐惧成正比,太阳出来的时候,珂赛特醒来了,便把自己的一场虚惊看作了一场恶梦,她对自己说:“我想到哪里去了?这和我上星期晚上自以为在园子里听到脚步声是同一回事!和烟囱的影子也是同一回事!我现在快要变成胆小鬼了吧?”太阳光从板窗缝里强烈地照射进来,把花缎窗帘照得发紫,使她完全不再害怕了,消除了她头脑中的一切,连那块石头也没有了。
“石凳上不会有石头,正如园里不会有戴圆帽的人,这全是由于我的幻觉,才会有什么石头和其他的东西。”
她穿好衣服,下楼走到园里,跑向石凳,一看又惊得一身冷汗,石头仍在原处。
但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夜里的恐惧一到白天便成了好奇心。
“有什么了不起!”她说,“让我来看看。”她搬开那块相当大的石头,发现下面有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珂赛特拿起来看。看这一面,没有姓名地址,那一面也没有火漆樱信封虽然没有封口,却不是空的。里面装着几张纸。
珂赛特将手伸到信封里。这已不是恐惧,也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疑惑了。
珂赛特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发现那是一小叠纸,每一张都编了号,并写了几排字,笔迹很清秀,并且字迹也纤巧。珂赛特想找到一个姓名,可是却没有,找一个签字,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是给她的,因为官是放在她坐过的条凳上的。是谁送来的呢?
一种难以抵抗的诱惑力抓住了她的心。她想把她的视线从那几页在她手里瑟瑟抖动的纸上移开。她看看天空,望望街上,注视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在邻居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速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那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念的是:
四石头下的心
把宇宙减少到唯一的一个人,把唯一的一个人扩展到上帝,这就是爱。爱,就是众天使向星群的礼拜。
灵魂是多么悲伤,当它为爱而悲伤!不见那唯一充满天地的人,这是多么空虚!呵!情人成上帝,这又是多么真切。人们容易理解,如果世界之父不是明明为了灵魂而开创宇宙,不是为了爱而开创灵魂,上帝也会悲伤的。
能从远方望见一顶紫飘带白结纱帽下的轻轻一笑,已足够使灵魂进入美妙的梦中了。
上帝在一切的后面,但是一切掩住了上帝,事物是黑暗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就是要使他透明。
有些思想是祷告。有时,无论身体的姿态怎样,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相爱而无法相逢的人有千万种虚幻而真切的东西用来骗走离愁别绪。旁人不许他们相见,他们不能彼此通信,但却能找到种种神秘的通信方法。他们互送鸟儿的歌唱、花儿的芬芳、孩子们的笑容、太阳的清辉、风的气息、星的光亮、全部宇宙。这有何办不到呢?上帝的全体事业是为爱服务的。爱有充沛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为它鸿雁传书。
呵春天,你就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明天仍然属于心灵的多,属于精神的少。爱,是唯一能占据和充满恒久的东西。对于无极,必须不竭。
爱是灵魂的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属性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光;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蛀蚀的,不可切割的,不可能干涸的。爱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火源,它是无限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泯灭的。人们感觉它一直燃到骨髓,一直照到天边。
哦爱!崇敬!两心相英两情相合、两目相视的沉醉!你会到我这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