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cab在英语中是马车,在巴黎的黑话中是狗。
①这一段里,有许多匪徒的黑话,无法一一译出。
一直还没有开口的第六个人,开始察看铁栏门,就象爱潘妮先头做过的那样,把那些铁条逐根抓住,一一细遥他摇到了马吕斯已经弄脱了臼的那根。他正要去抓那铁条,黑暗中突然伸来一只手,打在他的手臂上,他还觉得被人当胸猛推了一掌,同时听到一个人的嘶哑声音对他轻吼道:“有狗。”
只见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站在他面前。那人猝不及防,大吃一惊,他立即摆出凶猛的架势,猛兽吃惊时的模样为最可怕,那被吓的样子也最吓人。他退后一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个什么妖精?”
“你的女儿。”那正是爱潘妮在对德纳第说话。
爱潘妮出现时,那五个人,即铁牙、海嘴、巴伯、巴纳斯山和普吕戎,都无声无息,不慌不忙,一言不发,带着夜晚活动的人专有的那种慢而阴狠的稳劲,一齐围拢。
他们手里都带着奇形怪状的凶器。海嘴拿着一把强人们叫作“包头巾”的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怎么样,疯了吗?”德纳第尽量压低声音吼着说,“你干吗要来碍我们的事?”
爱潘妮笑了出来,跳上去抱住他的颈子。
“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难道现在不许人家坐在石头上了吗?是你们不该到这儿来。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你们早知道是块饼干嘛。我也给马侬说过了。这儿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好久我都没看见您老人家了!您已经在外面了,看来?”
德纳第试图掰开爱潘妮的手臂,不耐烦地说:“好了。你已经吻过我了。是的,我已在外面了,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
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我的小爸爸,您怎么出来的?您费尽脑筋才逃了出来的吧。您说给我听听!还有我妈呢?我妈在什么地方?把我妈的消息告诉我。”
德纳第回答说:
“她过得不错。我不知道,不要缠我,去你的,听见了吗?”
“我就不愿意走开,”爱潘妮装出顽皮孩子撒娇的样子说,“已经四个月了,你放着我不管,我见不着您,也亲不着您。”
她又抱紧她父亲的颈子。
“够了,已经够傻的了!”巴伯说。
“快点!”海嘴说,“宪兵们要来了。”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念出了这两句诗:我们没有过新年,吻爹吻娘改一天。
转过身来,爱潘妮对那五个匪徒说:
“哟,普吕戎先生。您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您不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
“认识认识,大家都认识你!”德纳第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靠边儿站!别捣乱了。”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候,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候。”巴纳斯山说。
“你明知道我们在这里有活干。”巴伯接着说。爱潘妮抓住巴纳斯山的手。
“小心,”他说,“小心割了你的手,我有把没套上的刀子呢。”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柔气地回答说,“你们应当相信人。也许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家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那任务可是交给我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潘妮不说黑话。自从她认识马吕斯后,这种丑恶的语言已不是她说得出口的了。
她用她那瘦弱无力的小手,紧捏着海嘴粗壮的手指,继续说:“您知道我不是傻子。大家平时都还信得过我。我也替你们办过一些事。这次,我已经查过了,你们会白白地暴露你们自己,懂吗。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弄不出一点名堂。”
“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
“没有。人家已搬走了。”
“那些蜡烛可没有搬走,总而言之!”巴伯说。从树尖的上面,看得见在那凉亭的顶楼屋子里,有亮光在移动。那是杜桑夜里在晾洗好的衣服。他指给爱潘妮看。
爱潘妮想作最后的努力。
“好吧,”她说,“这是些很穷的人,是个没钱的破房子。”
“见你的鬼去!”德纳第吼着说,“等我们把这房子翻转过来了,等我们把地窖翻到了顶上,阁楼翻到了底下,我们再来告诉你那里究竟有的是法郎,是苏,还是小钱。”
他把她推到一边,要冲向前去。
“我的好朋友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求您,您是好孩子,您别进去!”
“小心,要割破你了!”巴纳斯山回答她说。
德纳第以他特有的那种坚定口吻接着说:“滚开,小妖精,让我们男人干自己的活。”爱潘妮放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你们一定要进这宅子?”
“有点儿想。”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半开玩笑地说。她于是背靠着铁栏门,面对着那六个武装到牙齿、在黑影里露着一张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道:“可是,我,我不愿意。”那些匪徒全楞了。用肚子说话的那人咧了咧嘴。她又说:“朋友们!听我说。废话说够了,我说正经的。首先,你们如果跨进这园子,你们如果碰一下这铁栏门,我便喊起来,我便敲人家的大门,我要把大家叫醒,我要他们把你们六个全抓起来,我叫警察。”
“她干得出来的。”德纳第对着普吕戎和那用肚子说话的人低声说。她晃了一下脑袋,并说:“从我父亲开始!”德纳第走近她。
“站远点,老东西!”她说。他朝后退,牙缝里叽叽咕咕埋怨说,“她究竟要什么?”并加上一句:“母狗!”她开始笑了,叫人听了害怕。
“随便你们要什么,你们反正进不去了。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那和我有何相关?你们全是男人。可我,是个女人。你们吓唬不了我,你们放心。我告诉你们,你们进不了这宅子,因为我不高兴让你们进去。你们如果走近我,我便叫起来。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狗,就是我。你们这些人,我压根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给我赶快走,我见了你们就有气!你们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许到这儿来,我禁止你们来这儿!你们动刀子,我就用破鞋子揍你们,反正都一样,你们敢来试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气势真正吓人,她笑了出来。
“有鬼!我不怕。这个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挨冻。真是滑稽,这些男子汉以为他们吓唬得了一个女人!怕!怕什么!是呀,怕得很!就是因为你们有泼辣野婆娘,只要你们吼一声,她们就会躲到床下去,不就是这样吗!我,我啥也不怕!”她瞪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德纳第,说道:“连你在内!”接着她睁大那双血红的眼睛,对那伙匪徒扫去,继续说:“我爹拿刀子把我戳个稀巴烂,明天早晨人家把我从卜吕梅街的铺石路上挑起来,或者,一年过后,人家在圣克鲁或天鹅洲的河里,在用网子捞起腐烂了的瓶塞子和死狗堆里发现我的尸体,我都不在乎!”
一阵干咳堵住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停下来,从她那狭小瘦弱的胸口里传出一串咯咯的喘气声。她接着说:“我只要喊一声,人家就会来,那你们就都完蛋。你们是六个人,我是所有的人。”德纳第朝她那边动了一下。
“不许靠近我!”她大声说。
他立即停住,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得,得。我不靠近你,但是小声点。我的女儿,你不让我们干活吗?可我们总得找活路。你对你爹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讨厌。”爱潘妮说。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呀,总得有吃??”
“饿死活该。”说过这话,她坐回铁栏门的石基上,嘴里低声唱着:我的胳膊胖嘟嘟,我的大腿肥呶呶,日子过得可不如。
她把肘弯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颏,摇晃着一只脚,神情满不在乎。从裙袍的破洞里露出她枯干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和神情,再没有比那显得更坚决,更惊人的了。
六个歹徒被这姑娘镇住了,垂头丧气,不知所措,一齐走到路灯的阴影里去商量,又羞又恼,直耸肩膀。这时,她带着平静而粗野的神情望着他们。
“她这里一定有问题,”巴伯说,“有原因。难道她爱上了这里的狗不成?白白跑这一趟,太划不来了。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上的窗帘确实不错。那老头一定是个犹太人,我认为这是笔好买卖。”
“那么,进去就是,你们五个,”巴纳斯山说,“做好买卖。我留在这儿,看好这闺女,要是她动一动??”他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拿出来在路灯光下晃了一下。德纳第没吭声,好象准备听从大伙儿的意见。普吕戎还没有开口,他多少有点权威性,并且,我们知道,这“买卖是他介绍的”。他好象陷入了深思。他一向被认为是不会在任何困难面前退却的。大家都知道,有一天,仅仅是为了逞能,他洗劫过一个城区的警察哨所。此外,他还写诗和歌,这些都使他威望颇高。
巴伯问他:
“你不说话,普吕戎?”普吕戎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摇晃了几次头,才提高嗓子说:“是这样:今早我看见两个麻雀打架,今晚我又碰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女人。这一切都不是好兆头。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走了。
巴纳斯山一面走,一面嘟囔:
“没关系,如果大家同意,我还是可以给她一脚尖。”巴伯回答他说:“我不赞成。我从不打女人。”
走到街角上,他们停下来,说了这么几句费解的话:“今晚我们睡在哪儿?”
“巴黎下面。”
“你带了铁栏门的钥匙吧,德纳第?”
“还用说。”爱潘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见他们从先头来的那条路走了。她站起来,一路顺着围墙和房屋,跟在他们后面爬。她这样跟着他们一直到了大路边。到了那里,他们便各自散了。她看见那六个人走进黑暗里,仿佛和黑暗溶为了一体。
五 夜间之物
匪徒们走了之后,卜吕梅街又恢复了它平静的夜间景色。刚才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事,如果在森林里发生,森林决不至于吃惊。那些大树,那些丛林,那些灌木,那些相互纠结的树枝,高深的草丛,形成一 种幽暗之境,荒野中蠕蠕攒动的生物,在那里瞥见无形者的突然出现,在人之下者在那里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了在人之上者,我们生人所不知道的种种东西,夜间在那里会聚。鬣毛直竖的野兽,在某种超自然力逼近时,感到惊愕失措。黑暗中的各种力量彼此熟稔,并在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喝血的兽性,号饥觅食的饕餮,有爪有牙专为饱肚子而生存的本能,惊惊惶惶地望着嗅着那个在殓尸布下,披着颤抖的宽大殓衣徘徊或伫立着的无表情的鬼脸,这些鬼脸看起来好象在过一种可怕的阴间生活一样。这些纯物质的暴力,似乎不敢和那种由广大的黑暗凝聚而成的未知的实体打交道。一张拦住去路的黑脸断然制止那凶残的野兽。从坟墓里出来的使从洞窟里出来的感到胆怯和张惶失措,凶猛的怕阴险的,狼群在遇到吃尸鬼时后退了。
六 马吕斯现实得把他的住址给了珂赛特当那生着人脸的母狗坚守铁栏门,六个强人在一个姑娘跟前退却时,马吕斯正在珂赛特的身旁。
天上的星星从未如此晶莹动人,树也从不那样震颤,草也从没那么芬芳,枝头入睡小鸟的啁啾从没那样甜蜜。天空明静,景物宜人,这与他俩当时心灵内部的音乐,不能唱答得更加和谐了。马吕斯从没有那样钟情,那样幸福,那样兴高采烈。但是他发现珂赛特闷闷不乐。珂赛特哭过。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这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场可喜的美梦中的阴霾。马吕斯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了?”她回答说:“不怎么。”随后,她坐在台阶旁边的凳上,正当他哆哆嗦嗦过去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今天早晨,我父亲叫我作好准备,说他有要紧的事,我们也许要走了。”一阵寒噤,从马吕斯的头颤到脚。人在生命终结时,死,叫做走;在开始时,走,却等于死。六个星期了,马吕斯一点点、一步步、慢慢地、一天天地占有着珂赛特。
虽然完全是观念上的占有,但却是深入的占有。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人在爱之初,取灵魂远重于肉体;到后来,取肉体又远重于灵魂,有时甚至全然不取灵魂;福布拉斯①和普律多姆②之流更补充说:“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但幸而这种刻薄话只是一种亵渎。因而马吕斯占有珂赛特,有如精神的占有,但他用了他的全部灵魂环绕她,并以一种难于想象的信念,满怀妒意地要抓住她。他占有她的微笑、她的呼吸、她的香气、她那双蓝眼睛澄澈的光辉、她皮肤的柔润(当他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颈子上的那颗美人痣、她的全部思想。他们曾约定:睡眠中必须彼此梦见,并且他们是说话算数的。因此他占有了珂赛特的每一场梦。他经常不停地望着她后颈窝里的那几根短发,并用他的呼吸轻拂着它们,宣称那些短发没有一根不属于他马吕斯。他景仰并崇拜她的衣饰、她的缎带结、她的手套、她的花边袖口、她的短统靴,把这些都当作神圣之物,而他就是这些物品的主人。他常迷迷忽忽地想,他是她头发里那把精致的玳瑁梳子的主权所有者,他甚至暗自思量(情欲初萌时的胡思乱想):她裙袍上的每根线、她袜子上的每个网眼、她内衣上的每条细纹,没一样不是属于他的。他待在珂赛特的身旁,自以为是在他财产的旁边,在他的所有物的旁边,在他的暴君和奴隶之侧。他们好象已把各自的灵魂掺和在一起,如想要收回,已无法分清。“这个灵魂是我的。”“不对,是我的。”“我向你保证,你弄错了。肯定是我。”“你把它当作你,其实是我。”马吕斯已是珂赛特的一部分,珂赛特已是马吕斯的一部分。马吕斯感到珂赛特生活在他的体内。有珂赛特,占有珂赛特,对他来说,是和呼吸一样不可分离的。正是在这种信念、这种迷恋、这种童贞和空前的绝对占有①福布拉斯(Faublas),一七八七年至一七九○年在法国出版的小说《德?福布拉斯骑士》一书之主角。
②普律多姆(Prudhomme),一八三○年前后漫画中之人物,一般指性情浮夸的人。
欲、这种主权观念的萦绕中,他突然听到“我们要走了”这几个字,突然听到现实的粗暴声音对他喊道:“珂赛特不是你的!”
马吕斯惊醒过来。我们已说过,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走!这个字又狠狠地把他推回了现实。
他说不出一句话。珂赛特只觉得他的手冰冷。现在轮到她来说了:“你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珂赛特几乎听不清,他说:“我不懂你说了些什么。”她接着说:“今天早晨我父亲要我把我的日用物品收拾起来准备好,说他要把他的换洗衣服交给我放进大箱子里,他得出门去旅行一趟,我们不久就要走了,要给我准备一个大箱子,给他准备一个小的,这一切要在一个星期内准备好,还说我们也许要去英国。”
“但是,这太可怕了!”马吕斯大声说。无疑,马吕斯这时的思想,认为任何滥用权力的事件、任何暴行,最荒谬的暴君的任何罪恶,布西利斯①、提比利乌斯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为,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