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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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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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当中,要受两年的夹链。一共是十 三年。到第十年,他又有了越狱的机会,他又要趁机试一试,还是没有成功。那次的新尝试又被判了监禁三年。一共是十六年。到末了,我想是在第十三年内,他试了最后一次,所得的结果只是在四个钟头之后又被拘捕。那四个钟头换来了三年的监禁。一共是十九年。到一八一五年的十月里,他被释放了。他是在一七九六年关进去的,为了打破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此地不妨说一句题外的话。本书作者在他对刑法问题和法律裁判的研究里遇见的那种为了窃取一个面包而造成终身悲剧的案情,这是第二次。克洛德?格①偷了一个面包,冉阿让也偷了一个面包。英国的一个统计家说,在伦敦五件窃案里,四件是因为饥饿直接引起的。冉阿让走进牢狱时边痛哭,边颤栗,出狱时却无动于衷了;他进去时悲痛失望,出来时老气横秋。这个人的心曾有过何等样的波动呢?
    ①克洛德?格(ClaudeGueux),雨果一八三四年所作的小说《克洛德?格》的主角。
    七 和失望相关的
    让我们试着叙述一下。社会必须正视这些事,因为这些事是它自己制造出来的。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只是个没有知识的人,虽然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心中生来就燃着性灵的光。愁苦(愁苦也有它的光)更增加了他心里的那一点微光。他终日受着棍棒、鞭笞、镣铐、禁闭、疲乏之苦,受着狱中烈日的折磨,睡在囚犯的木板床上他扪心自问,反躬自剩他自己组织法庭。他开始审问自己。
    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无罪之人,受的惩处也并不过分。他承认自己做了一种应该受指责的鲁莽行为;假使当初他肯向人乞讨那块面包,人家也许不会不给;无论给与不给,他总应该从别人的哀怜或自己的工作中,去等待那块面包;有些人说肚子饿了还能等待么?这并不是一条无可辩驳的理由;真正饿死的事根本就很少见到;并且无论是幸或不幸,人类生来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总是能长期受苦、多方受苦而不至于送命的;所以应当忍耐;即使是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着想,那样做也比较好一些;象他那样一个不幸的贱人也敢挺身和整个社会搏斗,还自以为依靠偷窃,就可以解决困难,那完全是一种疯狂举动;不管怎样,如果你通过一道门能脱离穷困,但同时又落入不名誉的境地,那样的门是一扇坏门;总而言之,他错了。
    随后他又问自己:
    在他这次走上绝路的过程中,他是不是唯一有过错的人?愿意工作,但缺少工作,愿意劳动,而又缺少面包,首先这能不能不算是件严重的事呢?后来,犯了过错,并且供认了,处罚又是否苛刻过分了呢?法律在处罚方面所犯的错误,是否比犯人在犯罪方面所犯的错误更要严重些呢?天平的两端,处罚那端的砝码是否太重了一些呢?加重处罚绝不能消除过错;加重处罚的结果并不能扭转情势,并不能以惩罚者的过错代替犯罪者的过错,也并不能让犯罪的人转为受害的人,让债务人转为债权人,让侵犯人权的人受到人权的保障,这种看法对不对呢?企图越狱一次,便加重处罚一次,这种作法的结果,是否构成强者对弱者的谋害,是否构成社会侵犯个人的罪行,并使这种罪行每天都在重犯,一 直延续到十九年之久呢?
    他再问自己:人类社会是否有权使它的成员在某种情况下接受它那种毫无道理的漠不关心的态度,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同样接受它那种无情的不放心的态度,并使一个穷苦的人永远陷入一种不是缺乏(工作的缺乏)就是过量(刑罚的过量)的苦海中呢?贫富的形成往往由于机会,在社会的成员中,分得财富最少的人也正是最需要照顾的人,而社会对他们恰恰却又苛求最甚,这样是否是合情合理的呢?
    他提出这些问题,并作出结论之后,他便开始审判社会,并且判了它的罪。
    他凭藉心中的愤怒判了它的罪。他认为社会对他的遭遇是应该负责的,他下定决心,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和它算帐。他宣称他自己对别人造成的损失和别人对他造成的损失,两相比较,太不平均,他最后的结论是他所受的处罚,实际上并不是不公平,而是肯定不平等的。
    盛怒可能是疯狂和妄诞的,发怒有时也会产生过错的,但是,人,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面确有情由,是不会愤慨的。冉阿让觉得自己是在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所加给他的只有残害。他所看到的社会,历来都是摆在它的打击对象面前自称为正义的那一副怒容。世人和他接触,无非是为了要达到迫害他的目的。他和他们接触,每次都受到打击。从他的幼年,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以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话,也从未见过一次和善的面目。由痛苦到痛苦,他慢慢得出了一种结论:人生即战争,并且在这场战争里,他是一个失败者。他除了仇恨以外没有其他武器。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在监牢里磨练他的这种武器,并带着它出狱。
    有些愚昧的教士在土伦办了一所囚犯学校,把一些必要的课程教给那些不幸人中的有毅力者。他就是那些有毅力者中的一个。他四十岁进学校,学习了读,写,算。他感到提高他的知识,也就是加强他的仇恨。在某种情况下,教育和智力都是可以起助恶的作用的。
    有件事说来很可惜,他在审判了造成他的不幸的社会以后,他接着下来又审判创造社会的上帝。他也给上帝定了罪。
    在那十九年的苦刑和奴役中,这个人的心是一面上升了,一面也堕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面糊涂。我们已经知道,冉阿让并不是一个本性恶劣的人。初进监牢时他还是个好人。他在监牢里判了社会的罪后觉得自己的心狠起来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后他觉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们在这里必须得仔细想想。人的性情真能那样彻彻底底完全改变吗?人由上帝创造,生而性善,能通过人力使他变得性恶吗?灵魂能不能由于恶劣命运的影响彻底转变成恶劣的呢?人心难道也能象矮屋下的背脊一样,因痛苦的压迫过甚而蜷屈萎缩变为畸形丑态,造成各种不可救药的残废吗?在每个人的心里,特别是在冉阿让的心里,难道没有一点原始的火星,一种来自上帝的禀赋,在人间不朽,在天上不灭,可以因善而发扬、鼓舞、光大、昌炽,发为奇观异彩,并且永远也不会被恶完全扑灭吗?
    这是一些严重而深奥的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如果他在土伦看见过这个苦役犯叉着两条胳膊,坐在绞盘的铁杆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让思前想后的时刻),链头纳在衣袋里,以免拖曳着,神情颓丧、严肃、沉默、若有所思;如果他看见过这个被法律抛弃的贱人,经常以愤怒的目光注视着所有的人,如果他看见过这个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经常以仇恨的神色仰望天空,他也许会不假思索地对上面那些问题中最后的一个回答:“没有。”
    当然,我们也并不想隐瞒,这位作为观察者的生理学家也许会在这种场合,看出一种无可挽回的悲惨结局,他也许会替那个被法律伤害了的人叫屈喊冤,可是他却连医治的方法也没有考虑过,他也许会掉转头,不望那个人心上的伤口,他并且会象那个掉头不望地狱门的但丁,把上帝写在每个人前额上的“希望”二字,从这个人的生命中拭掉。他的思想状况,我们已试着分析过了,冉阿让本人对自己的思想状况,是否和我们替本书读者试作的分析一样明白呢?构成冉阿让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后,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们一一形成的过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过呢?他的思想是层层推进的,他一天胜过一天地,被困在许多愁惨的景象中颠来倒去,多年以来,他的精神,就始终被局限在那些悲惨景象的范围中,粗鲁无文的他对这种思想的发展层次是否都了解呢?他对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动是否很明确呢?那是我们不敢肯定的,也是我们不敢相信的。冉阿让太缺乏知识了,他虽然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但对这些事,却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时,他甚至还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么。冉阿让落入黑暗中,他便在黑暗中吃苦,他便在黑暗中愤恨,我们可以说,他无所不恨。他经常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如同一个盲人或梦游者一样瞎摸乱撞。不过,在某些时候,他也会,由于内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怒气的突袭,一阵异乎寻常的苦痛,他会感到突然出现一道惨淡的、一闪而逝的光,照彻他的整个心灵,同时也使他命运中的种种险恶的深渊和悲惨的远景,在那片凶光的照射下在他的前后左右一齐出现。
    闪光过后依旧是黑夜沉沉,他在什么地方?他又昏头昏脑了。
    那种刑罚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说,最足以践灭人的智慧之处,就是它特别能使人经过一种慢性的毒害后逐渐变作野兽,有时还变成猛兽。冉阿让屡次执拗不改地图谋越狱,已足够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种特别作用。冉阿让的那种计划完全是无济于事的,愚蠢的,但是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试一试,而绝不考虑它的后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经验。他象一头狼,看见笼门了,总要仓惶出逃。本能向他说:“快逃!”理智却会向他说:“留下!”但是面对那样强烈的引诱,他的理智终于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本能。在那里活动着的只是兽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后受到了新处罚,又足以让他更加惊惶失措。
    有一件我们不该忽略的小事,就是他体质强壮,苦役牢里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他。服劳役时,扭铁索,推绞盘,冉阿让抵得上四个人。他的手举得起、背也能够扛得动很大很重的东西。有时他可以代替一个千斤顶,千斤顶在从前叫做“骄子”,我们附带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那条骄子山街,便是因此得名的。他的伙伴们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冉千斤。一次,土伦市政厅正修理阳台,阳台下面有许多彼惹雕的人形柱,美丽可爱,其中一根脱了榫,几乎倒下来。当时冉阿让正在那里,他居然用肩头撑住了那根柱子等着其它工人来修理。
    他身体的轻捷比他的力气更可赞叹。有些囚徒整年梦想潜逃,于是他们把巧和力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真正的科学。那些无时不羡慕飞虫飞鸟的囚徒,每日都练习一种神奇的巧技。冉阿让的特长便是能直登陡壁,在不易发现的凸处找出着力之处。他在墙角里把肘弯和脚跟靠紧石块上的不平处,便能利用背部和腿弯的伸张力,妖魔似的登到四楼。有时,他还用那种方法直上监狱的房顶。
    他很少说话。他从不笑。必须要有一种外来的刺激才能使他发出一 种象是魔鬼笑声回音的苦笑,那也是一年难得一两次的事。看他那神气,仿佛随时在留心看着一种吓人的东西。
    他的确是副一心一意在想什么事的样子。他的禀赋既不完全,智力又受了摧残,通过他那种不健全的分辨能力,他隐约感到有一种怪物附在他身上。他在那阴暗、惨白、半明不暗的地方过着非人的生活,他每次转过头颈,想往上看时,便又恐怖又愤怒地看见在自己头上,层层叠叠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堆积如山,直到望不见的高度,崇危险峻,令人心悸,它的形状不是他所能知的,它的体积使他心胆俱裂,这并不是别的东西,只是那座不可思议的金字塔,即我们所谓的文明。这儿那儿,在那堆蠢蠢欲动、形状畸异、忽远忽近的东西上和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他看见一 群群的人,被强烈的光线照得须眉毕现,这儿是携带棍棒的狱卒,手握钢刀的警察,那边是戴着高冠的大主教,最高处,一片圆光的中央,却是戴着冠冕、耀人双目的帝王。远处的那些奇观异彩,似乎不但不能惊醒他的沉梦,反而让他更加悲伤,更加惶惑。举凡法律、偏见、物体、人和事,都按上帝在文明方面所指定的神秘复杂的动态,在他的头上来来去去,用一种凶残却又平和、安详却又苛刻、难以言喻的态度在践踏他,蹂躏他。所有沉在恶运底下、陷在无人怜恤的十八层地狱里面、被法律所摈弃的人们,觉得这个社会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他们的头上,这种社会对置身它外面的人是多么可怕,对置身它下面的人又是多么可怕。
    在这种情况下,冉阿让东想西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样一种性质的呢?
    假使磨盘底下的黍粒有思维能力,它所想的也许就是冉阿让所想的了。
    结果,那鬼影幢幢的现实和充满了现实的鬼域,替他构成了一种几乎无可言喻的内心景象。有时,他正在干着牢里的工作,会忽然停下不动,默想起来。他的那种比以前更为成熟、但也更为混乱的理性起来反抗了。他觉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环绕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人。他常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他望着那个站在他几步之外的狱卒,会觉得那是一个鬼,那个鬼突然给他吃了一棍。
    对他来说,这个历历可见的自然界是似有还无的。我们几乎可以说,对冉可让,无所谓太阳,无所谓春秋佳节,无所谓晴空,无所谓四月天的清凉晓色。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黯淡的光,在常常照着他的心。
    最后,如果我们要把我们以上所谈的一切,择其可以概括的概括起来,指出一个明确结果的话,我们只能说,冉阿让,法维洛勒的一个安分守己的修树枝工人,土伦的一个强顽的囚犯,由于监狱潜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来已有能力做出两种坏的行为: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加考虑的、轻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对他所受痛苦的反击;第二种坏行为是阴郁的、持重的、平心静气考虑过的、用他从痛苦中得来的那种错误观念深思熟虑过的。他的打算经常经过三个连续的层次:思考,决心,固执;只有某种特殊性格的人才会走上这条路。起因是由于长期愤慨,心灵的苦闷,由于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反感、对人的反抗,包括对善良、无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这几种人存在的话。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全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那种仇恨,在它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种神智来加以制止,就会在一定的时刻变为对社会的仇恨,进而变成对人类的仇恨,再变成对造物的仇恨,最后变成一种无目标、无止境、凶狠残暴的为害欲,不问是谁,逢人便害。我们知道,那张护照称冉阿让“为人异常险狠”,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年复一年,这个人的心慢慢地、但是无可救药地越变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泪也就干了。直到他出狱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没流过一滴泪。
    八 波涛与亡灵
    一个人掉进海里了!有什么关系!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航程。它驶过去了。那个人没了顶,随后又出现,浮浮沉沉,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却无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和旅客,对那个落水者,甚至连望都不望一眼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是沧海中的一颗粟而已。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惨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越去越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上人中的一员,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来来往往,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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