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悲惨世界- 第1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显然已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偷偷摸进来过了。他回忆起前不久把他一家人搞得惶惑不安的那些怪事。他的脑筋总向这些方面转。他绝不把发现墙上有人用钉子刻了一行字的事告诉珂赛特,怕她受惊。
    对这一切经过思考,经过权衡以后,冉阿让决计离开巴黎,甚至法国,到英国去住上一段时间。他已向珂赛特提过,要在八天以内起程。现在他坐在马尔斯广场的斜坡上,脑子里反复想着这些事:德纳第、警察、刻在墙上的那一行字、这次的远行以及搞一份出国护照的困难。
    正这样思前想后,他忽然看见太阳把刚刚来到斜坡顶上、紧挨着他背后的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在他的眼前。他正要转过头去看,一张一折四的纸落在他的膝头上,好象是由伸在他顶上的一只手扔下来的。他拾起那张纸,展开来看,那上面有几个用粗铅笔写的大字:快搬家。
    冉阿让立即站起,斜坡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向四面寻找,只见一个比孩子稍大又比成年人稍小的人,穿一件灰色布褂和一条土色的灯芯绒长裤,正跨过矮墙,向马尔斯广场的沟里滑下去。
    冉阿让心情沉重,赶忙回家。
    ①佩潘和莫雷是菲埃斯基的同伙。
    二 马吕斯
    怀着沮丧的心情,马吕斯离开了吉诺曼先生的家。他进去时,只抱着微渺希望,出来时,失望却大极了。
    此外,凡对人的心性从头关注过的人,对他必能理解。外祖父向外孙当面胡诌了一些什么长矛兵、军官、傻小子、表哥忒阿杜勒,这都没给他的心留下一点阴影。绝对没有。写剧本的诗人从表面看来,也许会在外祖父对外孙的表露里使情况突然复杂化,但是戏剧性的增加会损害真实性。马吕斯正当绝不相信人会做坏事的年龄,但也不是轻信一切的年龄。疑心有如皮上的皱纹。这种皱纹青年的早期没有。能使奥赛罗心慌意乱的,不能触动老实人①。猜疑珂赛特!马吕斯也许可以犯种种罪过,猜疑珂赛特却不至于。
    他在街上走个不停,这是苦恼人的常态,能回忆起的一切他全不去想。凌晨两点,他回到了古费拉克的住所,衣服也不脱便一头倒在他的褥子上。当他朦胧入睡时天早已大亮。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脑子仍在胡思乱想。他醒来时,看见古费拉克、安灼拉、弗以伊和公白飞都站在屋里,戴上帽子,非常忙乱,正要上街。古费拉克问他:“你去不去送拉马克将军②入葬?”
    他听的神情好象觉得古费拉克在说中国话。他们走后不久,他也出去了。二月三日发生那次事件时,沙威曾给他两支手枪,枪还一直留在他手中。他上街时,把这两支枪揣在衣袋里。枪里的子弹原封不动。很难说清他心里有什么隐秘的念头使他要揣上这两支枪。在街上他毫无目的地荡了一整天,有时下着雨,他也全然不觉,他在一家面包铺里买了一个面包卷,准备当作晚餐,面包一放进衣袋里,便完全忘了。据说他在塞纳河里洗了一个澡,他自己却毫无印象。有时脑子里是会有火炉的①。马吕斯正处在这种时刻。他什么也不再指望,什么也无所畏惧,从昨晚起,这一步他已迈出了。他象热锅上的蚂蚁,等着天黑,他也只剩下一 个清晰的念头:九点他将和珂赛特见面。这最后的幸福将成为他的整个前程,此后,便是一片茫茫黑暗。他在最荒僻的大路上走时,不时听到在巴黎方面有些奇特的声音。他振作精神,伸着脑袋细听,说道:“是不是打起来了?”天刚黑,九点正,他遵守向珂赛特作出的诺言,来到了卜吕梅街。当他走近那铁栏门时,什么都忘了。他已有四十八小时没和珂赛特见面,他就要见到她,一切其他想法全消失了,他目前只有这一件空前深刻的事让他称心如意。这以几个世纪的渴望换来的几分钟,总有那么一种胜于一切和美不胜收的感受,它一经到来,便将整个心灵全占了去。马吕斯挪动那根铁条,钻进园子。在珂赛特平时等待他的地方却没有人。
    他穿过草丛,走到台阶旁边的凹角里。“她一定是在那里等着我。”他说。珂赛特也不在那里。他抬起眼睛,望见房子各处的板窗全是关着的。他在园①奥赛罗(Othello),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一般指轻信的人。老实人(Candide),伏尔泰小说《老实人》中的主人公。
    ②拉马克(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国将军,复辟时期和七月王朝时期自由主义反对派的著名活动家之一。
    ①“脑子里会有火炉的”,指思想斗争激烈。
    里寻了一圈,园子空空荡荡,他又回到房前,一心要找到他的爱侣,他急得心惊肉跳,满腹疑惑,心里痛苦万分,有如乱麻,象个回家回得不是时候的家长一样,在各处板窗上一顿乱捶。捶了一阵又一阵,也顾不得是否会看见她父亲忽然推开窗子,伸出头来,狠巴巴地问他干什么。在他此时的心中,即使发生了这种事,和他猜想的情形相比,也算不了什么。捶过以后,他又提高嗓子喊珂赛特。“珂赛特!”他喊。“珂赛特!”他喊得更急迫。没人应声。完了。园子里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
    大失所望的马吕斯,呆呆地盯着那所阴沉沉、和坟墓一般黑一般寂静因而更加空旷的房子。他望着石凳,在那上面,他和珂赛特曾一同度过多少美好的时辰啊!接着,他坐在台阶的石级上,心里被温情和决心所充满,他在思想深处为他的爱侣祝福,并对自己说:“珂赛特既然走了,他只有一死。”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穿过树木在街上喊道:“马吕斯先生!”他立了起来。
    “嗳!”他说。
    “马吕斯先生,是您吗?”
    “是我。”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说,“您的那些朋友在麻石街的街垒里等您。”这人的声音对他并不完全陌生,象是爱潘妮嘶哑粗糙的声音。马吕斯冲向铁栏门,移开那根活动铁条,把头伸过去,看见一个人,好象是个小伙子,跑向昏暗中消失了。
    三 马白夫先生
    冉阿让的钱包对马白夫先生毫无用处。可敬的马白夫先生,素来品行端正而饶有稚气,他绝不接受那份来自星星的礼物,他绝不认同星星能自己铸造金路易。他更不会想到那从天而降的东西来自伽弗洛什。他把钱包当作拾得的失物,交给了区上的警察哨所,让失主认领。这钱包便真成了件失物。不用说,谁也不曾去认领,它对马白夫先生也没一点帮助。
    在这期间,马白夫先生继续走着下坡路。
    靛青的实验工作无论在植物园或在他那奥斯特里茨的园子里都没成功。上年,他已付不出女管家的工资,现在,他又欠了几个季度的房租。那当铺,过了十三个月,便把他那套《植物图说》的铜版全卖了,几个铜匠拿去做了平底锅。他原有若干册不成套的《植物图说》,现在铜版没有了,也就无法补印,就连那些插图和散页也当作残缺的废纸,贱价卖给了一个旧书贩子。他毕生的著作到此已荡然无存。他专靠卖几部存书度日。当他见到那一点微薄的财源也日渐枯竭时,他便任他的园子荒芜,不再照顾。从前,他也偶然吃上两个鸡蛋和一块牛肉,但是长期以来,连这也省掉了。他只吃一块面包和几个土豆。他把最后的几件木器也卖了,随后,凡属多余的铺盖、衣服、毛毯等物,以及植物标本和木刻图版,也全卖了;但他还有些极珍贵的藏书,其中有些极为稀有的版本,如一五六○年版的《历史上的圣经四行诗》,皮埃尔?德?贝斯写的《圣经编年史》,让?德?拉埃写的《漂亮的玛格丽特》,书中印有献给纳瓦尔王后的题词,贵人维里埃—荷特曼写的《使臣的职守和尊严》,一本一六四四年的《拉宾尼诗话》,一本一五六七年迪布尔的作品,上面印有这一卓越的题铭:“威尼斯,于曼奴香府”,还有一本一六四四年里昂印的第欧根尼?拉尔修①的作品,在这版本里,有十三世纪梵蒂冈第四一 一号手抄本的著名异文以及威尼斯第三九三号和三九四号两种手抄本的著名异文,这些都是经亨利?埃斯蒂安②校阅并得以圆满完成的,书中并有多利安方言的所有章节,这是只有那不勒斯图书馆十二世纪的驰名手抄本里才有的。马白夫先生的卧室里从不生火,为了不点蜡烛,他不到天黑便上床睡觉。当他出门时,人家都及时避开,他也察觉到了,仿佛他已没有邻居。孩子的穷困能引起一个做母亲的妇女的同情,青年人的穷困能引起一个少女的同情,老年人的穷困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这是一切穷困里最冷酷无情的。可是马白夫公公并未全部丧失他那种孩童般的宁静。当他注视那些书籍时,他的眼睛总是奕奕生辉,在端详那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时,他总面带微笑。他的一个玻璃书柜是他保留下来的唯一不属于那些非有不可的家具之列的东西。
    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对他说:
    “我没有东西做晚餐了。”一块面包和四五个土豆,就是她所说的晚餐。
    “赊欠呢?”马白夫先生说。
    “您知道人家都不愿赊欠了。”马白夫先生打开他的书柜,好象一个父亲,在被迫交出他的儿子去让人家砍头以前,不知选谁好,对着他的那些书,他望来望去,久久不决,继而又狠心抓出一本,夹在胳膊下,出去了。两个钟头过后回来时,胳膊下已没有东西,他把三十个苏放在桌上说:“您拿去做点吃的吧。”
    普卢塔克妈妈看见一道阴暗的面纱落在那憨厚老人的脸上,从此时开始,不再撩起了。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得重演一回这情形。马白夫先生带一本书出去,带一个银币回来。那些旧书贩子看见他非卖书不可了,便只出二十个苏收买他当初花了二十法郎买来的书。有时,向他收购的书商也就是当日卖书给他的那个人。一本接着一本,整套藏书就这样没有了。有时他对自己说:“不过我已年过八十了。”这好象是想说,在他的书卖完之前,他不知还会有什么希望。他的忧伤不断加剧。不过有一次他却又特别高兴。他带着一本罗贝尔?埃斯蒂安①印的书去马拉盖河沿,卖了三十五个苏,却又在格雷街花四十个苏买了一本阿尔德②回家。“我还欠人家五个苏。”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普卢塔克妈妈。这一天,他什么也没吃。
    他是园艺学会的会员。学会中人知道他贫苦。会长去看他,向他表示要把他的情况让农商大臣知道,并且也这样做了。“唉,怎么搞的!”大臣感慨说,“当然啦!一位老科学家!一位植物学家!一个与人无争的老好人!应当替他想个办法!”第二天,马白夫先生收到一张请帖,邀他去大臣家吃①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 Laerce,三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古代哲学家丛书的编纂者。
    ②亨利?埃斯蒂安(Henri Estienne,1531—1598),法国文字学家,以研究希腊古代文字和法国语言著称。
    ①罗贝尔?埃斯蒂安(Robert Estienne,1503—1559),巴黎印书商,他出版的希伯来、希腊、拉丁文古籍,获得学术界广泛的信任。他是前面提到的亨利?埃斯蒂安的父亲。
    ②十六世纪威尼斯印书商阿尔德(Alde)印的书。
    饭。他高兴得发抖,把帖子拿给普卢塔克妈妈看。“我们得救了!”他说。到了约定日期,他来到大臣家里。他发现他那条破布筋似的领带,那身太肥大的老式方格礼服,用鸡蛋清擦过的皮鞋,叫看门人见了好不惊怪。没有一 个人和他谈话,连大臣也一样。快到晚上十点了,他还在等一句话,忽听到大臣夫人,一个袒胸露背,使他不敢接近的美人问道:“那位老先生是个什么人?”他走路回家,到家已是午夜,正下着大雨。他是卖掉了一本埃尔泽维尔③付马车费去赴宴的。
    每晚上床之前,他总要拿出他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书来读上几页,这已成了习惯。对希腊文他造诣颇深,因此能品味这本藏书的妙处。现在他已没有其他的享受了。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忽然一天,普卢塔克妈妈病了。比没有钱去面包铺买面包更恼人的事,便是没有钱去药铺买药。一天傍晚,医生开了剂相当昂贵的药。并且普卢塔克妈妈的病情也严重起来了,非有人看护不可。马白夫先生打开了他的书柜,里面全空了。最后一本书也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那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
    他把这孤本夹在胳膊下出去了,那正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他来到圣雅克门找鲁瓦约尔书店的继承人,带了一百法郎回来。他把那一摞五法郎的银币放在老妇人的床头柜上,没说一句话便回到他屋子里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坐在园子里那块倒在地上的石碑上,从篱笆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在那里整整坐了一早晨,纹丝不动,两眼朦胧地望着那枯萎了的花畦。有时下着雨,老人似乎全不觉察。到了下午,巴黎各处都发出一些不寻常的声响,好象是枪声和人群的喧嚣之声。
    马白夫公公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花匠走过,他便问道:“这是什么?”花匠背着一把铁铲,平静地回答:“暴动了。”
    “怎么!暴动?”
    “对。打起来了。”
    “为什么要打?”
    “啊!天晓得!”花匠说。
    “在哪边?”马白夫又问。
    “靠兵工厂那边。”马白夫公公走进屋中,拿起帽子,机械地要找一本书夹在胳膊下面,却什么也找不到,便说:“啊!对!”于是恓恓惶惶地走了出去。
    ③埃尔泽维尔(Elzevir),十六、十七世纪荷兰的印商,所印书籍以字体秀丽著称。
    第十卷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一 问题的表象
    什么东西构成了暴动?一无所有,又一切都有。一点一点释放的电流,突然燃烧的火焰,飘浮的力,游动的风。这风碰到有思想的头脑、虚幻的念头、痛苦的灵魂、炽烈的情感和呼号的苦难,并把这些全都带走。
    带向何处?漫无目标。通过政府,通过法律,通过别人的豪华与蛮横。
    被激怒的信念,被挫伤的热忱,被煽动的怨愤,被压抑的斗志,狂热少年的勇敢,率直慷慨的豪情,好奇心,见异思迁的习性,对新鲜事物的渴慕,使人爱看一场新剧的海报并喜欢在剧场里听布景人员吹哨子的那种心情;种种隐恨,宿怨,懊恼,一切怨天尤人自负不凡的意气;不自在,不着边际的梦想,困在重围绝境里的野心;希望在崩塌中找到出路的人;还有,处于最底层的泥岩,那种能起火的污泥,这都是暴动的成分。
    最伟大的与最低微的,超乎一切之外闲游、待机希图乘势一逞的人,流浪汉,游民,十字路口的群氓,夜间睡在人烟稀少的荒凉地段,以天上寒云为拱顶的人,不事劳作专靠乞讨糊口的人,贫苦无告两手空空的光棍,赤膊,泥腿,都依附于暴动。
    任何人,为地位、生活或命运等方面的种种事情,在灵魂中敌意暗怀,便已临近暴动的边缘,一旦发生暴动,他便会开始战栗,感到自己已被卷入漩涡。
    暴动是社会大气里的一股龙卷风,在气温的某些条件下突然形成,并在它的旋转运动中奔腾劈斩,把高大个子和瘦小个子、坚强的人和软弱的人、树身和麦杆,一齐卷起,铲平,压碎,摧毁,连根拔起,卷走。
    谁要是被它卷走,谁要是被它碰触,定遭不幸。它会把他们在相互的冲激中毁灭。它把一种不知其详的非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