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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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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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况前所未闻叫人痛心。他毫无所知,掉入深渊。他的生命之光熄灭了。永不会再见天日。
    他把某几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赛特脸上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连系起来进行分析,他本能地感到并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已找到了这个人。在他那记忆力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分明看见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里蹓跶的可疑的陌生人,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那个吊儿郎当的游手好闲之徒,那个蠢材,那个无赖,因为只有无赖,才会走来对有父亲爱护陪伴的姑娘挤眉弄眼。
    当他明白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个家伙在作怪以后,他,冉阿让,这个曾痛下工夫来改造自己的灵魂,尽过最大努力来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种种苦难和种种不平待遇都化为仁爱,也让自己得以洗心革面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看见一个鬼魅:憎恨。
    强大的痛苦会使人一蹶不振,会使人悲观绝望。遭受极大痛苦的人会感到有某种东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壮时巨大的痛苦使他悲伤,而到晚年它能置人于死地。唉,当血还热,头发尚黑,头颅还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样直立在肩上,命运簿还没有翻上几页,仍剩下一大沓,心里还满是爱的倾慕,心的跳动也能在别人心里引起共鸣,还有悔过自新后的前途,女人也都还在对自己笑眼流转,前程远大,视野辽阔,生命力还完全充沛,这时,失望如果是件可怕之事的话,那么,当岁月飞驰,人已老去,黄昏渐近,残照曦微,暮色苍茫,墓上星光已现时,失望又为何物?
    在他凝想时杜桑进来了。冉阿让立了起来,问她说:“是靠哪面?您知道吗?”杜桑愣住了,只能这样回答:“请问是??”冉阿让又说:“您先头不是对我说,打起来了吗?”
    “啊!对,先生,”杜桑回答说,“是靠圣美里那面。”最隐秘的思想常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驱使我们作出某种盲目的活动,正是由于这种活动的作用,冉阿让才会在意识昏然里,五分钟之后走到了街上。
    他光着头,坐在家门口的护墙石礅上。他好象在静听。天全黑了。
    二 野孩与路灯为敌
    如此呆了多久?那些痛心的冥想有过怎样的起伏?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服下去了吗?他已被压得腰弯骨折了吗?他还能直立起来并在他良心上找到坚实的立足点吗?他自己心中也毫无把握。
    那条街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心神不定,急于回家的资产阶级也几乎没看见他。在危难的时刻人人都只顾自己。点路灯的人和平时没有两样,把装在七号门正对面的路灯点燃后便走了。冉阿让呆在阴暗处,如果有人注意他,会觉得他不是个活人。他坐在大门旁的护墙石上,象个冻死鬼一般,纹丝不动。失望原可使人凝固。人们听到号召武装反抗的钟声,也隐约听到风暴似的鼓噪声。在这一片狂敲猛打的钟声和喧哗骚乱的人声中,圣保罗教堂的时钟庄严舒缓地敲着十一点,警钟是人的声音,时钟是上帝的声音。冉阿让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所感,他呆坐不动。此时,从菜市场方面突然传来一阵爆破的巨响,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比第一次更猛烈,这大概就是我们先头见到的、被马吕斯击退了的那次对麻厂街街垒的攻打。那连续两次的射击,在死寂的夜间发生,显得格外狂暴,冉阿让听了也大吃一惊,他立了起来,面对发出声音的方向,随即又坐落在护墙石上,两臂交叉,头又慢慢垂到了胸前。
    他重又和自己作愁惨的交谈。忽然他抬起眼睛,听见街上有人在近处走路的声音,在路灯的光中,他望见一个黄瘦小伙子,从通往历史文物陈列馆的那条街上兴高采烈地走来。伽弗洛什刚走到武人街。伽弗洛什昂着头左右张望,仿佛要找什么。他明明看见了冉阿让,却没有搭理他。伽弗洛什抬头望了一阵以后,又低下头来望,他踮起脚尖去摸那些门和临街的窗子,门窗全关上、销上、锁上了,试了五六个这样严闭着的门窗以后,那野孩耸了耸肩,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见他妈的鬼!”
    接着他又往上望。在这以前,在那样的心境中,冉阿让是对谁都不会说一句,也不会答一句的。这时他却按捺不住,主动向那孩子说话了。
    “小孩儿,”他说,“你要什么?”
    “我要吃的,我肚子饿,”伽弗洛什毫不含糊地回答。他还加上一句,“老孩儿。”冉阿让从他的背心口袋摸出一个值五法郎的钱币。
    伽弗洛什,象只动作急捷变换不停的鹡鸰,已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石头。
    他早注意到了那盏路灯。
    “嗨,”他说,“你们这儿还点着灯笼。你们不守规则,我的朋友。这是破坏秩序。砸掉它。”
    他拿起石头往路灯砸去,灯上的玻璃掉得一片碎响,住在对面房子里的几个资产阶级从窗帘下面伸出头来大声说:“九三年的那套又来了!”路灯猛烈地摇晃着,熄灭了。街上一下变得漆黑。
    “就得这样,老腐败街,”伽弗洛什说,“戴上你的睡帽吧。”接着他又转向冉阿让说:“这条街尽头的那栋大楼,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历史文物陈列馆,不是吗?它那些五大三粗的石头柱子,得替我稍微打扫一下,好好地做一座街垒。”
    冉阿让走到伽弗洛什身旁,低声对自己说:“可怜的孩子,他饿了。”他把那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放到他的手里。
    伽弗洛什抬起他的鼻子,见到那枚钱币竟那么大,不免有点吃惊,他在黑暗中望着那个大苏,它的白光晃花了他的眼睛。他听人说过,知道有这么一种值五法郎的钱,思慕已久,现在能亲眼目睹,大为高兴。他说:“让我看看这上面的老虎。”心花怒放地细看了一阵,他又转向冉阿让,把钱递给他,一本正经地说:“老板,我还是喜欢去砸路灯。把您这老虎收回吧。我绝不受人家的腐蚀。这玩意儿有五只爪子,但它抓不住我。”
    “你有母亲吗?”冉阿让问。
    “也许比您的多。”
    “好嘛,”冉阿让又说,“你就把这个钱留给你母亲吧。”伽弗洛什心里觉得受了感动。而且他刚才已注意到,和他谈话的这个人没有帽子,这就增加了他对这人的好感。
    “真是!”他说,“这不是为了防止我去砸烂路灯吧?”
    “您爱砸什么,便砸什么吧。”
    “您是个诚实人。”伽弗洛什说。他立即把那值五法郎的钱塞在自己的衣袋里。他的信任感增强了,接着又问:“您是住在这条街上的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您肯告诉我哪儿是七号吗?”
    “你问七号干什么?”那孩子不开口。他怕说得太多,他把手指甲使劲插进头发里,只答了一句:“啊!没什么。”冉阿让心中一动。焦急心情常使人思想灵敏。他对那孩子说:“我在等一封信,你是来送信的吧?”
    “您?”伽弗洛什说,“您又不是个女人。”
    “是给珂赛特小姐的信,不是吗?”
    “珂赛特?”伽弗洛什嘟囔着,“对,我想是的,是这么个怪滑稽的名字。”
    “那么,”冉阿让又说,“我应当把这信交给她。你给我就是。”
    “既是这样,您总该知道我是从街垒里派出来的吧。”
    “当然。”冉阿让说。伽弗洛什把他的拳头伸进另一个口袋,从那里抽出一张一折四的纸。他随即行了个军礼。
    “向这文件致敬,”他说,“它是由临时政府发出的。”
    “给我。”冉阿让说。伽弗洛什把那张纸高举在头顶。
    “您别以为这是一封情书。它是写给一个女人的,但是是为人民的。我们这些人在战斗,并且尊重女性。我们不象那些公子哥儿,我们那里没有把小母鸡送给骆驼的狮子。”
    “给我。”
    “确实,”伽弗洛什继续说,“在我看来,您好象是个诚实人。”
    “快点给我。”
    “拿去吧。”说着他把那张纸递给了冉阿让。
    “还得请您早点交去,可塞先生,因为珂赛特小姐在等着。”
    伽弗洛什为他能创造出这么个词,颇为自得。冉阿让又说:“回信应当送到圣美里吧?”
    “您这简直是胡扯,”伽弗洛什大声说,“这信是从麻厂街街垒送来的。我马上就要回到那儿去。祝您晚安,公民。”
    说完这话,伽弗洛什便走了,应当说,象只出笼的小鸟,朝着先头飞来的方向飞走了。他以炮弹直冲的速度,又在黑暗中隐没,好象把那黑影冲破了一个洞,小小的武人街又重回寂静荒凉。这个仿佛由阴影和梦魂构成的古怪孩子,一眨眼,又消失在那排列成行的黑暗房屋中的迷雾里,一缕烟似的飘散在黑夜中不见了。他好象已完全泯没了,但几分钟后,一阵清脆的玻璃破裂和路灯落地声,又把那些怒气冲天的资产阶级老爷们惊醒了。伽弗洛什正经过麦茬街。
    三 珂赛特和杜桑在睡乡之际
    冉阿让拿着马吕斯的信回去。象个抓获猎物的夜猫子,自幸处在黑暗中,他一路摸黑,上了楼梯,轻轻地旋开又关上他的房门,细听了一阵周围是否有声响,一切迹象表明,珂赛特和杜桑都已睡了,他在菲玛德打火机的瓶子里塞了三到四根火柴,才打出一点火星,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因为做贼自然心虚。最后,他总算点好了蜡烛,两肘支在桌上,展开那张纸来看。
    人在感情强烈冲动时,是不可能好好看下去的。他一把抓住手里的纸,可以说,当成俘虏似的全力揪住,捏作一团,把愤怒或狂喜的指甲掐了进去,一眼扫尽,又跳回开头,他的注意力也在发高烧,他只能看到一个大概,大致的情况,一些主要的东西,他抓住一点,其余部分全不见了。在马吕斯写给珂赛特的那张纸里,冉阿让只看见这些字:“??我决心去死。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会将你伴随。”
    对着这两行字,他心里升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喜悦,心情上的这一急剧转变好象把他压垮了,怀着惊喜交集的陶醉感,他久久望着马吕斯的信,眼前浮起一幅仇敌消亡的美丽图景。
    他心里发出一阵狰狞的狂呼。这样,什么事都没有了。事情的好转超过了他的预料。他命中的绊脚石就要消失了。它自己心甘情愿、自由自在地走开了。他冉阿让并未干预这件事,在这中间他毫无过错,“这个人”便要死去了。甚至他也许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那狂热的头脑开始计算:“不对,他还没死。”这信明明是写给珂赛特明天早晨看的,在十一点和午夜间发生了那两次爆炸后,他还没遇到什么,街垒要到天亮之时才会受到认真攻打,但没关系,只要“这个人”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便完了,他已陷进那套齿轮里了。冉阿让感到他自己已经得救。这样一来,他又可以独自一人和珂赛特生活下去了。竞争已经中止,前途又充满希望。他只消把这信揣在衣袋里,珂赛特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一切听其自然就行了。这个人决逃不了。如果现在他还没有死,他迟早总得死。多么幸福!”
    他对自己说了这些之后,感到心里郁闷恓惶。他随后走下楼,叫醒看门人。约一个钟头后,冉阿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全套制服,并带了武器出去了。
    看门人没费多大劲,便在附近一带,为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上了枪弹的步枪和一只盛满枪弹的弹盒。他往菜市场那边走去。
    四 兴奋过度的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这时遇到了一件意外事。在认认真真砸烂了麦茬街的那盏路灯以后,伽弗洛什转向了老奥德烈特街,没遇见一只“老猫”,觉得这个机会很好,可以把他能唱的歌曲尽情高唱。他的脚步,并未被歌子拖慢,反而加快了。顺着那些睡着了或是吓坏了的房子,他一路唱着这种有煽动性的歌词:小鸟们在林中骂,说昨天阿达拉跟了个俄国佬。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
    我的朋友比埃罗,你的闲话真不少,因为那天小米拉敲着她的玻璃窗,又把我叫。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骚女人,多么乖,她们的毒害了我,又要害奥菲拉先生神魂倒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我爱爱神,她打情骂俏,我爱阿涅斯,我爱巴美拉,莉丝要对我玩火,把她自己烧毁了。这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从前,我见了苏珊特和泽以拉的遮头帕,我的灵魂和它们的皱褶搞混了。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爱神,当你在发光的阴影间,戴上罗拉玫瑰花,我进地狱也无怨。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让娜你对镜穿衣裳!我的心有一天飞走了,我想让娜把它收了去。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晚上跳完四人舞,我把斯代拉指给星星看,并对星星说,你们看看她。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咙啦。
    伽弗洛什一面唱,一面还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演。姿态是叠句的支点。他的脸有着变幻多端、无穷无尽的脸谱,大风里飞扬的破被单上的窟窿眼儿,也比不上他那张脸的突兀滑稽、变幻莫测。可惜只有他一个人,并且在黑夜里,没人看见,有人也看不见。这是被埋没了的财富。
    他突然停住不唱了。
    “让浪漫曲暂停一下。”他说。他那双猫眼睛瞅见在一扇大车门的门洞里有一幅所谓的构图,也就是说,一幅人物画:物是一辆小手推车,人是一个睡在车中的奥弗涅人。那小车车杆着地,奥弗涅人的头靠着车箱的边。他的身体蜷曲在斜着的车板上,两只脚垂到地上。
    富有经验的伽弗洛什,一眼就看出那人喝醉了。那是个在那一带推送货物的工人,他喝得太多,也睡得太死。
    “是这样,”伽弗洛什想道,“夏天的夜晚,好处多多。这奥弗涅人在他的小车里睡着了。让我把这车子送给共和国,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他心头一亮,有了个闪光的主意。他想:“这辆小车,把它放在我们的街垒上,那才棒呢。”
    奥弗涅人还在打鼾。伽弗洛什轻轻地从后面拖动那小车,又从前面,就是说,抓着他的脚,拖那奥弗涅人,一分钟过后,奥弗涅人便舒适地平躺在地上。
    小车上没有碍事的了。伽弗洛什早已惯于随处预防不测,因而他身上应有尽有。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破纸,和一小段从一个木工那里搞来的红铅笔。
    他写道:法兰西共和国收到你的小车一辆他还签上自己的名字:“伽弗洛什。”写完之后,他把这张纸塞进仍在打鼾的奥弗涅人的灯芯绒背心的口袋里,两手抓住车杆,推起小车,朝着菜市场的方向飞跑而去,把那辆欢快的小车一路上推得咯登咯登震天作响。
    这样干很危险。在王家印刷局就有个哨所。伽弗洛什没想到,那哨所是由郊区的国民自卫军驻守的。那一班人已有些被惊醒了,好几个人的头从行军床上抬起。连续两盏路灯被砸烂,加上那一阵怪吼怪叫的歌声,这已够了,那几条街上的人原是胆小怕事的,太阳落山便想睡,老早便用盖子罩上蜡烛。一个钟头以来,这野孩子象个玻璃瓶里的苍蝇,在这一带闹得鸡犬不宁。郊区的那个班长已经注意到了。他在等着。他小心而谨慎。
    那辆小车的噪声终于使班长忍无可忍,不能再等了,他决定出去查看。
    “他们有一大群人!”他说,“我得慢慢儿上。”显然,那条无政府主义七头蛇已经出笼,在那一带兴风作浪。班长捏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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