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如果有人——士兵、军官或民众代表——冒险越过静悄悄的街心,我们就会听见尖锐而低沉的呼啸声,于是过路人倒下、受伤或死去,如果他幸免于难,我们就看见一颗子弹射进关着的百叶窗、碎石缝或墙壁的沙灰里。有时是一个实心炮弹,因为街垒中的人用两段生铁煤气管制成了两门小炮,一端用麻绳头及耐火泥堵塞起来,一点不浪费火药,几乎百发百中。到处躺着死尸,铺路石上鲜血成滩。我记得有只白粉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可见夏日依然君临一切。
附近的大门道里,挤满了受伤的人。在这里,你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向你瞄准,并且知道整条街都被人瞄准着。
运河的拱桥在大庙郊区的入口处,形成一个驼峰式的地段,进攻的队伍在它后面聚集,士兵们肃然敛神注视着这座静止、阴沉、无动于衷的棱堡,而死亡将从中滋生。有几个匍匐前进直至拱桥的高处,谨慎地不露出军帽的边缘。
勇敢的蒙特那上校对这座街垒赞叹不已,他向一个代表说:“建造得多么好!没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太精致了。”这时一颗子弹击碎了他胸前的十 字勋章,他倒下去了。
“胆小鬼!”有人说,“有本事就露面吧!让人家看看他们!他们不敢!
只会躲躲闪闪!”大庙郊区的街垒,只有八十人防御,经受了一万人的攻打,它坚持了三天,第四天,进攻者采用了曾在扎阿恰和君士坦丁①的战术,打穿了房屋,从屋顶上攻进去,才攻克了街垒。八十个胆小鬼没有一个打算逃命,除了首领巴特尔米之外全被杀死了。关于巴特尔米的事,我们还将述及。
圣安东尼的街垒乍动如雷,大庙郊区的街垒悄然无声。就可怕和阴森而言两座棱堡不尽相同,一个狂暴怒吼,另一个却貌似平静。要把这次巨大而阴惨的六月起义作为愤怒和谜的结合,我们觉得第一个街垒里有条龙,而第二个背后是斯芬克司。这两座堡垒是由两人修建的,一个名叫库尔奈,另一个叫巴特尔米。圣安东尼的街垒是库尔奈建造的,巴特尔米建造了大庙区的街垒。每个堡垒都和修建者的形象一致。
库尔奈个子魁伟,两肩宽阔,面色红润,拳头结实,生性勇敢,为人忠实,目光诚恳而炯炯迫人。他胆大无畏,坚韧不拔,急躁易怒,狂暴激烈,对人诚挚,对敌手凶猛。战争、战斗、冲突是他的功课,让他心情愉快。他①扎阿恰(Zaatcha),阿尔及利亚沙漠中的绿洲,君士坦丁(Constantine),阿尔及利亚的城市,两处都曾被法军攻占。
曾任海军军官,根据他的声音和举动,可以猜出他来自海洋和风暴;在战斗中他坚持飓风式的战斗作风。除了天才这一点,库尔奈有点象丹东,正如除了神性这一点,丹东略似赫拉克勒斯。
巴特尔米瘦弱矮小,面色苍白,沉默寡言,他象一个凄惨的流浪儿。一 个警察曾打过他一个耳光,于是他随时窥伺,等待机会,终于杀死了这个警察,因此他十七岁就进了监狱。出狱后建成了这座街垒。
后来巴特尔米和库尔奈两人都被放逐到伦敦,巴特尔米杀死了库尔奈,这是命中定数,是一场悲壮的决斗。不久以后,他被牵连进一桩离奇的凶杀案中,其中不免牵涉爱情。这种灾祸根据法国的司法有可能减罪,而英国的司法则认为该处死刑。巴特尔米上了绞架。阴暗的社会结构就是如此,由于物质的匮乏和道德的沦丧,致使这不幸的人——他有才智,肯定很坚强,也许并不伟大——在法国从监狱开头,在英国以绞刑结尾。在这样情况下,巴特尔米只举高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二 如果在深渊中不谈话,又会干什么呢?
暴动,在地下孕育了十六年,到了一八四八年,比起一八三二年六月便成熟得多了。因此麻厂街的街垒和我们前面所描述的两座巨大的街垒比较,只算得上一个蓝本,一个雏形,但在当时,它已是很可怕的了。
安灼拉亲眼观察着那些起义者,因为当时马吕斯对一切都不闻不问。他们充分利用夜晚的时间,那街垒非但进行了修理,而且还扩大加高了两尺。那些插在铺路石块缝里的铁钎,好象一排防护的长枪,从各处搬来的残物堆积其上,使这些混乱的外形更加混乱。这棱堡的外表是乱七八糟的,可是内里这面却很巧妙地变成了一堵墙。
为了登上象城堡般的墙顶,他们修复了用铺路石堆砌的台阶。街垒的内部也清理了一番,腾空了地下室,把厨房改成战地病房,包扎了伤员,散在地上和桌上的炸药,被收集起来,熔化了弹头,制造了子弹,包扎伤员的碎布也理齐了,分配了倒在地上的武器,打扫了棱堡的内部,收拾了残余物品,还搬走了尸体。
死尸被堆到还在控制范围以内的蒙德都巷子里。那儿血迹早已溅满了路面。有四具尸体是郊区国民自卫军士兵的。安灼拉吩咐把他们的制服放置在一边。
安灼拉劝告大家睡两小时。他的劝告就是命令,可只有三四个人接受了。
弗以伊利用这两个小时在面对酒店的墙上刻了下面的字:人民万岁!
这四个字用钉子在石块上凿出,直到一八四八年,在这堵墙上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趁着夜间枪火暂停,那三个女人干脆溜走了,这使那些起义者松了口气。
她们设法躲到了邻近的一所屋子里。大部分伤员还能继续战斗,他们也愿意如此。在那临时成为战地病房的厨房里,用草茬和草捆铺的垫子上面躺着五个重伤员,其中有两个保安警察,他们首先被敷药包伤。地下室里只剩下黑布盖着的马白夫和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安灼拉说:“这里是停尸间。”在这间屋子的内部,一支蜡烛的暗淡光线轻摇,那停尸台放在柱子后面进深处,恰似一根横梁,因此站着的沙威和躺着的马白夫,好比形成了一个大十字架。
那辆长途马车的辕木,虽已被炮火炸断,依然竖立在那儿,能在上面悬挂一面旗帜。
安灼拉具有那种言行一致的首领的风范,他把已牺牲老人的一件被子弹打穿了的血衣挂在上面。
不能奢望开饭。没有面包,也没有肉。街垒中五十来个人,在十六个小时内,很快就把酒店里有限的储存物吃得一点不剩。到某个时候,坚持着的街垒不免要成为墨杜萨木排。大家不免要忍饥挨饿。六月六日,在这个斯巴达式的日子的凌晨,圣美里街垒,让娜被那些叫嚷要面包的起义者围绕着,她对他们说:“还要吃?现在是三点,到四点时我们都已经死了。”
正因为没食物了,安灼拉禁止喝酒,他不准大家喝葡萄酒,只定量配给些烧酒。
在酒窖中他们发现了封存完好的满满的十五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飞检查了这些瓶子。公白飞走上来的时候说:“这是于什鲁大爷的窖藏,他以前是饮食杂货店的老板。”博须埃认为:“这肯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幸好格朗泰尔睡着了,否则这些瓶子就很难保祝”安灼拉不理睬这些闲话,对这十 五个瓶子他下了禁令,为了不让任何人碰,为了使这些瓶子象圣品似的保留着,他叫人把它们放在躺着马白夫公公的桌子下面。
清晨两点钟左右,他们清点人数,一共还有三十七个人。东方开始发白。不久前他们刚熄灭了放置在石块凹穴处的火把。在街垒内部,这个由街道围进来的小院子,透过令人有些寒悚的微微曙光,看起来好象一艘残损船只的甲板。战士们来来去去,象些黑影在移动。这可怕的黑窝上面,各层寂静的楼房开始在青灰色的背景上显现轮廊,但高处的一些烟囱却变成了灰白色。天空呈现出一种耀眼的似白近蓝的色泽。鸟群边飞边愉快地鸣唱。街垒后面的那所高楼正当阳,粉红色的霞光在它的屋顶反射着。在四楼的一个小窗口,晨风抚弄着一个死人的灰白头发。
古费拉克对费以伊说:“灭了火把我很高兴。在风中飘闪的火焰叫人烦闷,它好象怀着恐惧。那火把的光芒好比懦夫的智慧,它摇曳着,所以才照而不亮。”
曙光唤醒了鸟群和人的心灵,大家都在谈天。
看见一只猫在屋檐上徘徊,若李就作出了哲学的判断。他高声说:“猫是什么?是一剂校正的药。上帝创造了老鼠,就说:‘哟!
我做了件错事。’于是他又创造了猫,猫是老鼠的勘误表。老鼠和猫就是造物主重读他的原稿后的校正。”被学生和工人围着,公白飞在谈论一些已死的人。谈到让?勃鲁维尔、巴阿雷、马白夫,谈到勒?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沉的悲痛。他说:“阿尔莫迪乌斯和阿利斯托吉通、布鲁图斯①、谢列阿②、史特方纽斯、克伦威尔③、夏绿蒂?科尔黛④、桑得⑤,他们事后都曾有过苦闷之时。我们的心是如此游移而人的生命又是如此神秘,所以,即使是为了公民利益或人的自由所进行的一次谋杀事件(如果存在这类谋杀的话),杀人后的悔恨心情仍超过造福人类而感到的欣慰。”
闲聊时话题经常改变,一分钟后,公白飞从让?勃鲁维尔的诗转到把《农事诗》⑥的翻译者罗和古南特相比,又把古南特和特利尔相比,还提出几节马尔非拉特的译文,特别是关于因恺撒之死而出现的奇迹的几节。谈到恺撒,话题又回到了布鲁图斯。
公白飞说:“恺撒的灭亡是公正的。西塞罗对恺撒是严厉的,他没错。这种严厉并非谩骂。佐伊尔辱骂荷马,梅维吕斯辱骂维吉尔,维塞辱骂莫里①布鲁图斯(Brutus),罗马共和派领袖,此处指刺杀他的义父恺撒。
②谢列阿(Chereas),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Caligula)而被诛。
③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革命领袖,处死暴君查理七世。
④夏绿蒂?科尔黛(Charlotte Corday,1768—1793),刺死马拉者。
⑤桑得(Sand,1795—1820),德国大学生,因谋杀反动作家科采布(Kotzebue)而被诛。
⑥《农事诗》(Georgiques),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
哀,蒲伯辱骂莎士比亚,弗莱隆辱骂伏尔泰,这是一条古老的规律——因妒忌和憎恨而起;才高难免招谤,伟人总要听到狗吠。可是佐伊尔和西塞罗是两码事,西塞罗用思想来裁判,布鲁图斯以利剑来裁判。至于我,我斥责后面这种裁判,可是古代却认可这种方式。恺撒是破坏鲁比肯协议的人,他把人民给他的高官显职当作他自己给的,在元老院议员进来时也不起立,正如欧忒洛庇①所说:‘所作所为如帝王,类似暴君,象暴君一样执政。’②他是一个伟人,很遗憾,或者太好了,教训是巨大的。我对他身受的二十三刀比向耶稣脸上吐唾沫更若无其事。恺撒被元老院议员刺死,耶稣挨了奴仆的巴掌。受人间侮辱最多的莫过于上帝。”
站在一个石堆上,在众人之上,博须埃手中握着卡宾枪,向谈论的人大声说:“啊,西达特伦,啊,密利吕斯,啊,勃罗巴兰特,啊,美丽的安蒂德!让我象洛约姆或艾达普台翁那儿的希腊人一样,朗诵荷马的诗吧!”
①欧忒洛庇(Eutrope),公元前四世纪拉丁历史学家。
②“所作所为如帝王,类似暴君,象暴君一样执政。”原文为拉丁文 regia ac pone tyrannica。
三 明朗与忧郁
安灼拉出去进行了一次侦察,他从蒙德都巷子出去,拐着弯挨着墙走。这些起义者看来充满了希望。晚间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这使他们几乎先就对凌晨的袭击有种轻蔑。他们含笑以待,对自己干的事既不怀疑,也不怀疑自己的胜利。再说,还有一支援军肯定会来协助他们。他们对这支援军满怀希望。法兰西战士的部分力量就来自这种轻率言胜的信心,他们把即将开始的一天分成明显的三个阶段:早晨六点,一个“他们做过工作的”联队将倒戈;午时,全巴黎起义;黄昏,革命爆发。从昨晚起,圣美里教堂的钟声从没停止,这证明那位让娜所在的大街垒仍在坚持。所有这些希望,通过愉快而又可怕的低语组组相传,仿佛蜂窝中嗡嗡的作战声一样。安灼拉又出现了。在外面黑暗中他作了一次老鹰式阴郁的巡查。他双臂交叉,一只手按在嘴上,听了听这种愉快的谈论。接着,在逐渐变白的晨曦中,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地说:“整个巴黎的军队都出动了。压在你们所在的这个街垒上的有三分之一 的军队,还有国民自卫军。我认出了正规军第五营的军帽和宪兵第六队的军旗。一个钟头以后你们就要受到攻打。至于人民,昨天还很激昂,可今晨却没了动静。不用期待,毫无希望。既没有一个郊区能彼此呼应,也没有一支联队会来接应你们。你们被遗弃了。”
这些话落在人们的嗡嗡声里,象暴风雨的第一个雨点打在了蜂群中。大家缄默不言。在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中,好象能听到死神在飞翔。这仅是短促的一刹那。最后面的人群里,一个声音向安灼拉喊道:“就算情形如此,我们还是把街垒加到了二十尺高,我们要坚持到底。
公民们,让我们提出用尸体来抗义。我们要表示,虽然人民抛弃共和党人,共和党人绝不会背离人民。”
这几句话,从个人的忧虑里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受到了热情欢呼。
大家始终不知道讲这话的人的名字,这是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无名之辈,一个陌生人,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个过路英雄,在人类的危境和社会的开创中,每每会有这样的无名伟人,他在一定的时刻,以至高无上的形式,说出决定性的言语,如同电光一闪,刹那间他代表了人民和上帝,此后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坚不可摧的意志,散播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气里,几乎同时,在圣美里街垒中,起义者也发出了这一具有历史意义并载入史册的呼声:“不管有没有人来支援我们,我们就在这儿拼到底,直到最后一人。”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街垒虽然分处两地,但却心声一致。
四 少了五个,多了一个
当那普通的人宣布了“尸体的抗议”、代表了大伙的共同志愿说了话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奇特的既满足而又可怕的呼声,内容凄绝而语调昂扬,好象已胜券在握:“死亡万岁!咱们大伙都留在这儿!”
“为什么都留下来?”安灼拉问。
“都留下!都留下!”安灼拉又说:
“有优越的地势,坚固的街垒,三十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四十个人呢?”
大家回答:
“因为没一个人想走呀!”
“公民们,”安灼拉大声说,他的声音带点激怒的颤动,“共和国的人并不多,要节约人力。虚荣等于浪费。对某些人来说,如果他们的任务是离开这里,那么这种任务象其他任务一样,也该去完成。”
安灼拉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在他的同志中,他具有一种从绝对中产生出来的至上权威。虽然如此,大家仍低声议论不止。
安灼拉是个十足的领袖,他见人议论,就强调他的看法,他用高傲的气语继续发问:“谁为只剩下三十个人而害怕,就来讲讲。”嘟嚷声越来越大。
人群中有个声音提醒说:“离开这里,说得容易,整个街垒都被包围了。”
安灼拉说:“菜市场那边还没有。蒙德都街无人看守,而且从布道修士街可以通到圣婴市场去。”
人群中另一个声音指出:“在那儿就会被抓起来。我们会遇到郊区的或正规的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