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灼拉说:“菜市场那边还没有。蒙德都街无人看守,而且从布道修士街可以通到圣婴市场去。”
人群中另一个声音指出:“在那儿就会被抓起来。我们会遇到郊区的或正规的自卫军,他们见到穿工人服戴便帽的人就会问:‘你们从哪儿来?你不是街垒里的人吗?’他们会叫你伸出手来看,发现手上有火药味,就枪毙。”安灼拉并不回答,他用手碰了碰公白飞的肩膀,他们走到下面的厅堂里去了。
一会儿他们又从那儿出来。安灼拉两手托着四套他吩咐留下的制服,公白飞拿着皮带和军帽跟在后面。
安灼拉说:“穿上制服混进他们的队伍脱身就很容易了。这里至少已够四个人的。”他把这些制服扔在挖去了铺路石的地面。
这些临危不惧的听众没人动一动。公白飞接着发言。
“好啦,”他说,“大家应当有点恻隐之心。你们知道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吗?是妇女。请问妇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没有身边围着一群孩子,用脚推着摇篮的母亲?你们中间,没见过喂奶母亲的请举手。好啊!你们要牺牲自己,我对你们说,我也愿意这样,可是我不愿让女人伤心落泪。你们愿意死,行,可不能连累别人。这里将要出现的自杀是高尚的,不过自杀也有限制,不该扩大;而且如果你身边的人受到自杀的影响,那就变成谋杀了。应当为那些金发孩儿、还有那些白发老人着想。听我讲,刚才安灼拉对我说,他看见在天鹅街转角上,六楼的一个小窗口亮着一支蜡烛,玻璃窗里映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婆婆的头影,她似乎通宵未眠,在等待谁。
这可能是你们中间哪一位的母亲。那么,这个人应该赶快走,快回去向他母亲说:‘妈,我回来了!’他只管放心,我们这里的工作照样进行。当一个人要用劳动去抚养他的近亲时,他就无权牺牲。否则就是背离家庭。还有那些有女儿的和有姊妹的人,你们考虑过没有?你们自己牺牲了,死了,倒没什么,可是明天怎么办呢?年轻的女孩子没有面包,这是可怕的。男人可以去乞食,女人就得去卖身。呵!这些可爱的人儿是这样的优雅温柔,她们戴着饰花软帽,爱说爱唱,使家里充满着贞洁的气氛,好象芳香四溢的鲜花,这些人间无瑕的童贞说明天上是有天使的,这个让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可爱而又诚实的人是你们所祝福而且为之骄傲的,啊老天,她们就要挨饿了!你们要我怎么说呢?人肉市场是有的,这可不是单凭你那双在她们身旁发颤的幽灵的手就能阻止她们进入的!想想那些街巷,想想那些拥挤的马路,那些在商店橱窗前面来来往往袒胸露臂堕入泥坑的女人吧。这些女人以前也是纯洁的。有姊妹的人要替姊妹们考虑。穷困、卖淫、保安警察、圣辣匝禄监狱,这些娇小美丽的女孩子因此而堕落,她们是脆弱的出色的人儿,腼腆、优雅、贤慧、清秀。比五月的丁香更鲜妍。啊,你们自己牺牲了!啊,你们已不在人间了!好吧,你们想把人民从王权下拯救出来,但却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了保安警察。朋友们,注意,应当有同情心。女人,这些可怜的女人,大家经常习惯于为她们着想。我们对女子没受到和男子同等的教育感到心安理得,不让她们阅读,不让她们思考和关心政治,你们也禁止她们今晚到停尸所去辨认你们的尸体吗?好啦!那些有家室的人要发发善心,乖乖地来和我们握手,然后离开,让我们安心工作。我知道,离开这儿是要有勇气的,也是困难的,但越困难就越值得称赞。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属于街垒,活该,我不走。’活该,说得倒痛快。可是,朋友们,还有明天,明天你已不在世上了。而你们的家庭仍在。有多少痛苦呀!你看,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面颊象苹果,一边笑一边咿呀学语,吻他时你会感到他是多么娇嫩,你可知道他被遗弃后又会怎么样?我见过一个,很小,只有这么高,他的父亲死了,几个穷苦人发善心收留了他,可是他们自己也经常挨饿。小孩老是饿着。这是在冬天。他一声不哭。人们见他走到从没生过火的火炉旁,那烟筒,你们知道,是涂上了黄粘土的。那孩子用小手指剥下一些泥来就吃。他的呼吸沙哑,脸色苍白,双腿无力,肚子鼓胀。他什么话也不说。人家问他,不回答。他死了。临死,人家把他送到纳凯救济院,我就是在那儿看到他的,当时我是救济院的住院医生。现在,如果你们中间有当父亲的,星期天就去幸福地散步,用壮健的手握着你们孩子的小手。请每个父亲想象一下,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这可怜的小娃娃,我还记得,好象就在眼前一 样,当他赤身露体躺在解剖桌上时,皮下肋骨突出,好象墓地草丛下的坟穴。在这孩子的胃中我找到了泥土之类的东西。在牙缝中还有灰渣。好吧,我们扪心自问,让良心引路吧!据统计,被遗弃的孩子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重复一遍,这是和妻子、女儿及孩子有关的问题。我不是指你们。大家都很清楚你们是什么人,天呀,谁都清楚你们是勇士。谁都明白你们在为伟大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心里感到快乐和光荣。谁都知道你们自己感到已被选定要去作有益而庄严的献身,要为胜利尽一己之力。这很好,但你们不是单身汉,要想到其他的人,不要自私。”
大家低下了头,心头沉重。壮烈的一刻,人内心产生的矛盾是多么奇特!公白飞这样讲,他自己并非孤儿。他为别人的母亲着想,而忘了自己的。他准备牺牲自己。他是“自私的人”。
马吕斯忍着饥饿,心情狂热,不断被种种希望所抛弃,痛苦折磨着他,这是最凄惨的折磨,激烈的感情,充满他的胸怀,他感到末日即将来临,于是逐渐陷入呆痴的幻境中,这是一种自愿牺牲者临终前的常见情状。
生理学家可以在他身上去研究那种已为科学所了解、并也已归类的渐渐加剧的狂热呆痴症状,此症起于极端的痛苦,它与极乐时的快感相似,失望也会使人心醉神迷,马吕斯正是如此。他象局外人那样看待一切,正如我们所说,面前发生的事对他是如此遥远,他能知道一些总的情况,但看不到细节。他在火焰中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他听到的说话声如同来自深渊。
但这件事却刺激了他。这一情景对他的心灵有所触及,使他惊醒过来。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等死,他不愿改变主张,但是在凄凉的梦游状态中他也曾想过,他死并不妨碍他去拯救别人。
他提高嗓子说:
“安灼拉和公白飞说得对。不要作无谓的牺牲。我同意他们,要赶快。公白飞说了决定性的话。你们中间凡是有家属的、有母亲的、有姊妹的、有妻子的、有孩子的人就站出来。”
没人移动。
马吕斯又说:“已婚男子和有家庭负担的人站出来!”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虽是街垒的指挥官,但马吕斯是救命之人。安灼拉说:“我命令你们!”
马吕斯说:“我恳求你们。”
于是,这些被公白飞的话激励,被安灼拉的命令所动摇,被马吕斯的请求感动的英雄,开始互相揭底。一个青年对一个中年人说:“是呀,你是一 家之长,你走吧。”那个人回答:“是你,你有两个姊妹要抚养。”一场前所未闻的争辩展开了,就看谁不被赶出墓门。
古费拉克说:“快点,一刻钟之后就来不及了。”
安灼拉着说:“公民们,这里是共和政体,实行普选制度。你们自己把应该离开的人推选出来吧。”
大家服从了,大约过了五分钟,一致指定的五个人从队里站了出来。
马吕斯叫道:“他们是五个人!”而制服只有四套。五个人回答说:“好吧,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
于是又开始了一场慷慨的争论。问题是谁留下来,每个人都说别人没有理由留下来。
“你,你有一个热爱你的妻子。”“你,你有一个老母亲。”“你,你父母双亡,三个小兄弟怎么办?”“你,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你只有十七岁,太年轻了,应该活下去。”
这个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们的聚会之所,不可思议的事在这里是极其普遍的,在他们之间甚至都不足为奇了。
古费拉克重复说:“快点!”人群中有个人向马吕斯喊道:“由你指定吧,谁该留下。”那五个人齐声说:“对,由你选吧,我们服从。”
马吕斯不相信还有别的事能更令他感情冲动,一想到要选一个人去送死,他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头。他本来已经煞白的面容,不可能变得再苍白了。
他走向对他微笑的五个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冒着烈火,一如古代坚守塞莫皮莱的英雄的目光,齐向马吕斯喊道:“我!我!我!”马吕斯机械地数了一下,确是五个!他的视线移到地下的四套制服上。好比从天而降,正在这时,第五套制服,落在这四套上面。那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吕斯抬头认出是割风先生。冉阿让刚走进街垒。
可能他已探明情况,或由于他的本能,也许是碰巧,他从蒙德都巷子来。幸亏他那身国民自卫军的制服,很顺利地就通过了。
起义军设在蒙德都街上的哨兵,不会为一个国民自卫军发出警报信号。这哨兵让他进入街道时心里想:“这可能是个援军,大不了是个囚徒。”哨兵要是玩忽职守,这一时刻可是太严重了。
冉阿让走进棱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选出的五个人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让也看到听到了一切,他不声不响地脱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堆制服上。
当时情绪的激动是无法描绘的。
博须埃开口问道:“他是什么人?”公白飞回答:“是一个拯救众人的人。”马吕斯用深沉的语气接着说:“我认识他。”
这种保证使大家放了心。安灼拉转向冉阿让说:“公民,我们欢迎你。”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我们都将去死。”冉阿让一言不发,帮被他救下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那件制服。
五 街垒顶上所见
使安灼拉忧心忡忡的,是在这严峻的时刻和大公无私的地方大家的处境。
安灼拉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革命者,但从绝对完善的角度来看,还是有缺点的,他太象圣鞠斯特,不太象阿那卡雪斯?克罗茨①;但他的思想在“ABC的朋友们”中受到公白飞思想的吸引;近来,他逐渐摆脱了他那狭隘的信条,走向广阔的进步;他开始承认,最终的宏伟演进是把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转变为浩浩荡荡的全人类的共和国。至于目前的办法,一种凶暴的环境已经形成,他坚持用暴力;在这点上,他不敢变;他对那可怕的史诗般的学派信守不渝,这学派用三个字概括:“九三年”①。
安灼拉站在铺路面堆成的台阶上,一只臂肘靠着他的枪筒,陷入沉思;好象有一阵冷风吹过,使他战栗;面临死亡,使人感到就象坐上了三脚凳②一样。他那洞察内心的瞳孔闪射出受压抑的光芒。突然他抬起头,把金黄的头发朝后一甩,就象披发天神驾着一辆由星星组成的黑色四马战车,又象是一只受惊的狮子把它的鬃毛抖成光环。安灼拉大声说:“公民们,你们眺望过未来的世界吗?城市的街道上光明普照,门前树木苍翠,各族人民亲如兄弟,人们大公无私,老人祝福儿童,过去赞美今天,思想家自由自在,信仰绝对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就是直接的牧师,人们的良心是祭台,没有怨恨,工厂和学校友爱和睦,以名誉好坏代替赏罚,人人有工作,个人有权利,人人享受和平,不再流血,没有战争,母亲们欢天喜地。要掌握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大家想想,现在的进步已到了什么程度。在原始时代,人类惊恐地看着七头蛇兴风作浪,火龙喷火,天上飞着鹰翼虎爪的怪物,人们处在猛兽威胁之中;可是人们设下陷阱;神圣的智慧陷阱,终于俘获了这些怪物。
“我们驯服了七头蛇,它就是轮船;我们驯服了火龙,这就是火车头;我们即将驯服怪鸟,我们已抓住了它,这就是气球。有朝一日,人类最终完成了普罗米修斯开创的事业,任意驾驭这三种古老的怪物,七头蛇、火龙和怪鸟,人将成为水、火、空气的主人,他在其他生物中的地位,就如同以往古代的天神在他心中的地位。鼓起勇气吧,前进!公民们,我们向何处前进?向科学,它将成为政府;向物质的力量,它将成为社会唯一的力量;向自然法则,它本身就具有赏与罚,它的颁布是事物的必然性决定的;向真理,它的显现如同红日东升。我们走向各民族的大团结,我们要达到人类的统一。没有空想,不再有寄生虫。由真理统治事实,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文化在欧洲的高峰上举行会议,然后在各大陆的中心,举办一个智慧的大议会。如同事情已经存在过一样。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每年开两次,一次在德尔法,那是众神之地,另一次在塞莫皮莱,那是英雄之地。欧洲将有它的近邻同盟会议,全球将有它的同盟会议。法国正孕育着这个崇高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胎期。古希腊粗具雏型的组织理当由法国来完成。弗以伊,听我说,①阿那卡雪斯?克罗茨(Anacharsis Clootz,1755—1794),法国大革命时革命者,推崇理性,后和雅各宾左派一起被处死。此处指安灼拉缺乏克罗茨的理智。
①即一七九三年,当时法国大革命,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②指古希腊祭台上的三脚凳,女祭司坐在上面宣述神谕。
你是英勇的工人,平民的儿子,人民的儿子。我崇敬你,你确实清楚地见到了未来世界,不错,你有道理。你已没有父母亲,弗以伊;但你把人类当作母亲,把公理当作父亲。你将在这儿死去,就是说在这儿胜利。公民们,不论今天将发生什么事,通过我们的失败或胜利,我们进行的将是一场革命,正好比火灾照亮全城,革命照亮全人类一样。我们进行的是什么样的革命?正如我刚才所说,是正义的革命。在政治上,只有一个原则:人对自己的主权。这种我对自己的主权就叫自由。具有这种主权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组织起来就出现了政府。但在这种组织中并不放弃任何东西。每人让出一部分主权来组成公法。所有人让出的部分都是等量的。每个人对全体的这种相等的让步称为平等。这种公法并不是别的,就是大家对自己权利的保护。这种集体对个人的保护称为博爱。各种主权的集合点称为社会。这个集合是一种结合,这个点是一个枢纽,就是所谓社会联系,有人称之为社会公约,这都是同一回事,因为公约这个词本来就有着联系之意。我们要搞清楚平等的意义,因为如果自由是顶峰,那平等就是基座。公民们,所谓平等并不是说所有的植物长得一般高,一些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树结为社会,邻居之间的嫉妒要相互制止;而在公民方面,各种技能都同样有出路;在政治方面,所投的票都有同样的分量;在宗教方面,所有信仰都有同等的权利;平等有一 个工具:免费的义务教育。要从识字的权利这方面开始。要强制接受初等教育,中学要向大家开放,这就是法律。同等的学历产生社会的平等。是的,教育!这是光明!光明!一切由光明产生,又回到光明。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