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石块;障碍能使河流溅起泡沫,使人类沸腾,从而产生混乱;但在混乱之后,我们就认识到进了一步。在秩序,即全球性的和平建立之前,在和谐统一遍及大地之前,进步总是以革命为驿站。
进步是什么?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是人民永久的生命。
然而有时个人目前的生活会与人类永久的生活相抗衡。让我们毫无隐讳地承认,各人有自己不同的利益,他谋求这个利益并保卫它而无越权之罪;为了眼前的打算可以允许一定程度的自私;目前生活自有它自己的权利,并非必须为未来而不断牺牲自己。目前的一代人有权在地球上经过,不能强迫他们为了后代而缩短自己的路程,后代和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将来才轮到后代过路。“我存在着。”有个人轻声说。这个人就是大家。“我年轻,我在恋爱,我老了,我要休息,我有孩子,我工作,我生财有道,事业昌盛,我有房屋出租,我有资金在政府的企业里投资,我幸福,我有妻室儿女,我热爱这一切,我要活下去,别来干扰我。”这些原因使这些人有时对人类伟大的先锋者极端冷漠。
此外我们得承认,乌托邦一打仗就离开了自己光芒四射的领域。它是明日的真理,却采用了战争的方式,这是昨日使用的手段。它是未来,但却和过去一样的行动。它本是纯洁的思想,却变为粗暴的行动。它在自己的英勇中夹杂了暴力,对这暴力它应当负责;这是权宜之计的暴力,违反原则必受惩罚。起义式的乌托邦,手中拿着老军事规章去战斗;它枪杀间谍,处死叛徒,它消灭活人并将他们丢入无名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可是严重的事情。似乎乌托邦对光明已没有信心,光明本来是它无敌的永不变质的力量。它用利剑去战斗,然而没有一种利剑是单刃的,每把剑都有双刃,一边伤了①帕拉斯(Pallas),密涅瓦的另一个名字,她是智慧女神,也是战神。
②迦南(Chanaan),据《圣经》记载,迦南是上帝赐给以色列人的圣地。
③热拉尔?德?奈瓦尔(Gerard de Nerval,1808—1855),法国诗人及文学家。
别人,另一边也伤了自己。作出了这种保留,并且是严肃的保留之后,我们不得不称颂——不论他们成功与否——这些为了未来而战斗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神甫们。即便失败了,他们仍是可敬的,也许正因为失败了,所以更显得庄严。一个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人民叫好;但一个英勇的失败更应该得到人民的同情。一个是宏伟的,另一个是崇高的。我们欣赏牺牲者远胜于成功者,我们认为约翰?布朗比华盛顿伟大,比萨康纳比加里波的伟大。
总得有人去支持战败者。人们对这些为了未来而努力战斗、以失败告终的伟大的人是不公正的。人们责怪革命者散布恐怖,每个街垒似乎都在行凶。人们指责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目标,猜疑他们别有所图,并谴责他们的意识。人们责备他们不应同现存的社会制度抗拒,不该竖起、筑起并造成大量贫穷、痛苦、罪恶、不满和绝望,不该从地底下掘起黑色的石块,筑起雉堞来进行斗争。人们向他们叫喊:“你们把地狱的铺路石都拆毁了!”他们可以回答:“这正说明我们筑街垒的动机是纯正的。”①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平解决。总之,我们得承认,当我们见到了铺路石时,便会联想到那只熊②,社会在为这种好心肠而担忧。但社会应该自救;我们向它的善意呼吁,不需要剧烈的药剂,通过友好协商来研究疾苦,查明病情,然而再治愈它,这是我们对社会的劝告。
不管怎样,这些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目光注视着法国,并以理想的坚定逻辑,为伟大的事业而战斗。他们即使倒下,特别在倒下的时候,也定是令人敬畏的。他们为了进步无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式的行动。到了一定的时刻,象演员到了要接台词时那样,大公无私、照上天剧情所安排的那样去走进坟墓。这种无望的战斗,和这泰然自若的牺牲,他们都能接受,为的是要把从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开始的这一不可抗拒的人类运动,发展到它那辉煌而至高无上的世界性的结局为止。这些士兵是传教士,法国革命的行动是上帝的行动。
再说,在另一章里已经说明的区别之外,还应增加下面这一区别:有为人接受的起义,这称之为革命,也有为人否定的革命,这称之为暴动。一个起义的爆发,就是一种思想在人民面前接受考试,如果老百姓掷下黑球,这思想就是一个枯萎的果子,起义便成了轻率的举动。
每当空想愿意变成现实时,那时一声召唤,便立即进行战争,但这并非人民的作风,这些民族不是每时每刻都具有英雄和烈士气质的。他们讲究实际。他们一开始就对起义有反感,第一,因为起义的结果往往是一场灾难;第二,因为起义的出发点经常是抽象费解的。因为,献身者总是,并且也只为理想而献身,这一点很高尚。起义是狂热的表现。狂热的头脑可以发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针对政府或政体的起义,矛头都对得更深更远。譬如,我们要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义领袖,尤其是麻厂街的激进青年所攻击的,并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①法国有句谚语:“地狱的路面是由良好的动机铺砌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很多有良好动机的人干了坏事”。
②拉封丹寓言《熊和园艺爱好者》中的主角,这只熊想赶走朋友鼻子上的苍蝇,他用石头砸苍蝇,结果砸死了自己的朋友。
数人,在坦率交谈时能公正地对待这个介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君王的优点,没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们所攻击的是世袭神权王位的旁支,正如他们在查理十世身上所攻击的是嫡系。我们已经解释过,他们推翻法国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推翻人对人的篡夺与特权对人权的篡夺。巴黎如果没有君王,其结果就是世上将没有暴君。他们是如此推论的,他们的目标肯定很遥远,可能很模糊,他们在困难面前退却了,但他们也是伟大的。情况就是如此。人们为这些幻影献身;对献身者来说,这些幻影几乎总是些梦想,总之,是些和人类坚定信念混淆了的梦想。起义者把起义镀上了金并把它诗意化了。人们一头扎进这一悲惨事件中去,并被即将从事的事业所迷惑。谁知道呀!也许会成功。他们人数少,要和整整一支军队对垒,但他们为了保卫人权和自然法,保卫每个人不容放弃的主权,保卫正义、真理,必要时他们可以象那三百个斯巴达人一样死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翁尼达斯,他们奋勇向前,一旦投入战斗,就不后退,埋头往前冲,希望取得空前的胜利,更为完善的革命,恢复了自由的进步,希望人类更伟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坏也不过是塞莫皮莱罢了。这些为了进步的交锋常遭败绩,我们刚才已说明了原委。群众不愿接受勇士的驱使。这些迟钝的民众,他们之所以脆弱就是因为他们迟钝,他们害怕冒险的行动,而理想是最具有冒险性的。
此外,我们不能忘记,这儿还牵涉到一个利益问题,也与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时胃会使心麻痹。法国的伟大和美丽之处,就在于它不象其他民族那样肚子凸起,它能比较灵便地把绳子系在腰上,它觉醒最早,入睡最迟。它前进,它探索。
这正因为它是艺术家。理想不外乎就是逻辑的峰巅,同样美就是真的顶端。艺术的民族同时也就是彻底的民族。爱美就是渴望光明。因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腊举起,再传到意大利,再传到法国。神圣的民族先锋队!他们在传递生命之灯①。
奇妙的是,一个民族的诗意是它进步的原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象力的分量来衡定的。但一个传播文化的民族应该是刚强的。象科林斯①,对了!象西巴利斯②,就不行,谁爱懦弱,谁就要衰退。别当业余爱好者,也别当有名的演奏家,而要做艺术家。至于文化,不应满于将其提炼精制,而应使其纯化。在这一条件下,我们就能赐予人类理想的范例。
现代理想以艺术为典型,以科学为手段。照科学办,我们就能实现诗人的宏伟幻想——社会之美。我们将用 A+B来重建乐园。文化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精确就成了壮丽不可少的要素,科学手段不仅有助于而且也充实了艺术的情感。梦想必须谋划。征服者的艺术,应该以科学为支点,这是它的原动力。基座的坚固与否是很重要的,现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为运载工具的希腊天才,是亚历山大骑在大象身上。
被教条僵化或被利欲腐蚀的民族不适宜于领导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钱,会让支配行走的肌肉萎缩,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传统中或商业①“他们在传递生命之灯”,原文为拉丁文 Vitai lampada tradunt。
①科林斯(Corinthe),古希腊城市,此处指其刚强,曾与雅典、斯巴达抗衡。
②西巴利斯(Sybaris),古意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称。
买卖中就会使民族逊色,使其水平降低,同时也让它的视野缩小了,使它失去了那为世界目标奋斗的既属于人又属于神的智慧,这智慧本可使这民族成为传道者。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也没有。雅典和罗马才具有,并在经历了多少世纪的黑暗后仍保持着文化的光芒。
法国和希腊、意大利有着同样的民族素质,它有雅典人的美,罗马人的伟大。此外,它是善良的。它慷慨献身,它比其他民族更乐于效忠,乐于牺牲,可是这种气质时有时无,这样对于那些法国想走、他们偏要跑,或法国想停下、他们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险的。法国也曾多次犯过唯物主义的错误,有时,这超凡的头脑闭塞的思想一点也不能使人回想起伟大的法国,而只回 想起米里州或南卡罗纳州而已。怎么办?巨人装矮子,伟大的法国有时会突然爱好渺校就是这样。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无话可说。人民如星宿,有权暂时隐没。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返,只要暂时的隐没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重现和“我”的延续等同。
让我们平静地来看待这些事。死于街垒或流亡,对于忠诚者来说,在不得已时都能可以接受。忠诚的真谛,就是忘我。被遗弃者就让他们被遗弃吧,流放者就让他们被流放吧,我们只恳求伟大的人民后退时,不要退得过远;不要藉口恢复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过了头。
物质是存在的,时间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该是唯一的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权被重视,我们承认,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权利。唉!登高了有时还会跌下,很遗憾这种事历史上常能见到。有一 个民族曾显赫一时,它曾处于理想的境界,然后又隐入污泥并还感到称心如意。如果有人问它为什么抛弃苏格拉底去找法斯达夫①,它的回答是:“因为我爱政客。”
在回到这场混战之前,再说几句。
一场我们此刻所谈到的战争无非是一种朝向理想的痉挛。遇到障碍的进步是病态的,它就会有这些悲惨的癫痫玻进步的病痛是内战,在我们的行程中不可避免。这是这出戏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剧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社会上的受苦人,剧的本名就叫“进步”。
进步!
这是代表我们思想经常发出的呼声,我们这出剧发展到现在,它所隐含的思想还要经受不止一次的考验,或许我们能够揭去帷幕,至少让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而出。
读者此刻手边的这部书,中间不论有怎样的间断、例外或缺欠,从头到尾,从整本到细节都是从恶走向善,从不公正到公正,从假到真,从黑夜到天明,从欲望到良心,从腐化到生活,从兽行到责任,从地狱到天堂,从虚无到上帝。它的出发点是物质,终止处是心灵;它开始于七头蛇,终结于天使。
①法斯达夫(Falstaff,1378—1459),英国著名军官,以沉湎酒色、厚颜无耻著名。
二十一 英雄们
突袭的战鼓擂响了。飓风式的猛攻。在昨夜黑暗中,街垒好象被一条蟒蛇悄悄地靠近了。现在白昼,在敞开的大街上,奇袭肯定是不可能的;此外,强大的兵力已经显露。大炮已开始狂吼,军队向街垒猛冲。狂怒现在成了巧妙的技能。一支强大的步兵呈战列纵队,在相等的距离内,平均地安插在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队之间,并有无数听得到看不见的人作后备,向大街跑步冲来,他们擂起战鼓,吹着军号,刺刀平端,工兵开路,在枪林弹雨中沉着前进,直抵街垒,象根铜柱那样把重量压向那堵墙。
这堵墙顶住了。起义者猛烈开火。街垒出现了人在上面竞相攀登的场面,它有着一瀑象鬃毛样披散的火光。攻打是如此猛烈,一时间四周进攻者遍布;就象狮子对付群狗,街垒摆脱了这些士兵,它被围攻者铺盖着,只不过象浪花冲击悬崖,不一会儿,又重新露出黑色的巨大峭壁。
纵队被迫退却后又在街上集结,他们已没有掩护,但很可怖,他们用吓人的排枪向棱堡还击。见过烟火的人将会记得那种称之为礼花的交飞的火光,试想这簇礼花不是垂直而是横飞的,每束火花顶端有一颗实心弹、一颗大粒霰弹或一颗散子弹,在一连串的电闪雷鸣中撒播着死亡。街垒处在它的正下方。
双方的决心相当。勇敢在这里近于野蛮,并夹杂着某种残酷的英雄行为,这首先是来自自我牺牲的精神。在那个时代,国民自卫军打起仗来就象轻步兵一样。军队要早点结束这场战争,起义者却要让战争继续。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去赴死,这使大无畏的精神变为疯狂。混战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最后时刻所赋予的至高无上的形象。街上堆满了尸体。
街垒的一头是安灼拉,另一头是马吕斯。安灼拉关心整个街垒,他等待战机,暂作隐蔽;三个士兵看都没有看到他,就在他的枪孔前接连倒下。马吕斯则不加掩护地战斗,成为众矢之的。他从棱堡顶上露出大半截身子。一 个吝啬的人在疯狂时可以一掷千金而在所不惜,但却不会比一个冥想者行动起来更可怕。马吕斯既极其可怕又沉思不醒。他在战斗中的动作如在梦境里一样,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鬼魂在打枪。
被包围者的子弹逐渐耗尽,他们的嘲讽却还没有停止。在这座坟墓的旋风中,他们依旧嬉笑自如。古费拉克脑袋光着。
“你把帽子弄哪儿去了?”博须埃问他。古费拉克回答:“他们老开炮给轰掉了。”或者他们还态度傲然地评点一番。
“真弄不明白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着(他念着一些名字,有些甚至很有名,一些过去的军界人士),“他们答应来参加并发誓要帮助我们,他们曾用荣誉担保,他们是我们的将军,可却把我们抛弃了!”
公白飞只报以庄严的微笑:
“有些人遵守荣誉诺言,好比人们观察①星星,隔着老远的距离。”街垒的内部被炸开的弹片铺满,就象下了一场雪。进攻者人数众多,起义者地势优越。起义者在一堵高墙上,很近地瞄准那些在尸体和伤兵中间踉跄前进或在陡坡上跌脚绊手的士兵。街垒筑得这样牢固真令人叹服,真是一个可固守的阵地,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