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心、轮轴和辕木上面都被沿途的泥坑涂上了一层黄泥污浆,颇象一般人喜欢用来修饰天主堂的那种灰浆。木质隐在泥浆里,铁质隐在铁锈里,车轴下面,横挂着一条适合于苦役犯歌利亚①的粗链。那条链子不会叫人想到它所捆载的巨材,却叫人想到它所能驾驭的乳齿象和猛犸;它那模样,好象是从监狱(巨魔和超人的监狱)里出来的,也好象是从一个妖怪身上解下来的。荷马一定会用它来缚住波吕菲摩斯,莎士比亚会用来缚住凯列班。
为什么那辆重型货车的前部会停在那街心呢?首先,为了阻塞道路;其次,为了让它锈完。在旧社会的组织当中,就有许许多多这类机构,也同样明目张胆地堵在路上,并没有别的存在的理由。
那亸下的链条,中段离地颇近,黄昏时分有两个小女孩,一个大约两岁半,一个十八个月,并排坐在那链条的弯处,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小的那个就躺在大的怀中,亲亲热热地相互拥抱着。一条手帕巧妙地系住她们,以免她们摔下。有个母亲最初看见那条丑链条时,她说:“嘿!这家伙可以做我孩子们的玩具。”
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也打扮得惹人喜爱,是有人细心照顾着的,就象废铁中的两朵蔷薇;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润的脸蛋儿笑嘻嘻的。一个的头发是栗色,另一个是棕色。她们天真的面庞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气。附近有一丛野花对着行人频送香味,人家总以为那香味是从她们那里来的。十八个月的那个,天真烂漫,露出她那赤裸裸、挺可爱的小肚皮。在这两个幸福无边、娇艳夺目的小宝贝的顶上,耸立着那个高阔的车架,黑锈满身,形相丑陋,纵横交错、张牙舞爪的曲线和棱角遍布,好比野人洞口的门拱。几步之外,有一个面目并不可爱但此刻却很令人感动的大娘,那就是她们的母亲;她正蹲在那客店门口,用一根长绳拉荡着那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着她们,生怕发生意外。她那神气,①歌利亚(Goliatn),《圣经》中所载为大卫王所杀之非利士巨人。
既象猛兽又象天神,除了母亲,别人不会象那样。那些怪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象发脾气似的发出一种锐利的叫声。那两个小女孩直乐得出神,斜阳也正从旁助兴。天意的诡谲使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母亲一面荡摇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一种不准确的音调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必须如此,一个战士??她的歌声和她对那两个女儿的关注,使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街上发生的事。
正当她开始唱那首情歌的第一节,就已有人走近了她的身边,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瑟说,
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后转过头来。原来是个妇人站在她面前,离开她只有几步远。那妇人也有个孩子抱在怀里。
此外,她还挽着一个似乎很重的随身大衣包。那妇人的孩子是个小仙女似的孩子。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她衣服装饰的艳丽很能和那两个孩子比一比。她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①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看见她那雪白、肥嫩、坚实的大腿。她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着实可爱。两颊鲜艳得象苹果,教人见了恨不能咬它一口。她的眼睛一定是很大的,一定还有非常秀丽的睫毛,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她正睡着了。
她睡得多香甜呀!只有在她那种小小年纪才能那样全然无忧无虑地睡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而那母亲却是副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浓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会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刚哭过才干。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是有病一般。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干枯而黝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停她就是芳停已经很难认出来了。但是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含愁的皱痕横在她的右脸上,仿佛是冷笑的开端。至于装束,她从前那种镶缀丝带、散发丁香味儿、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好象是由愉快、狂欢和音乐构成的装饰,早已象日光下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树上霜花那①瓦朗斯(Valence),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著名。
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之后,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树枝。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了。在这十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可以想见的。遗弃之后,便是艰辛。芳汀完全见不着宠儿、瑟芬和大丽了;从男子方面断绝了的关系,在女子方面也被拆散了;如果有人在十五天过后说她们从前曾是朋友,她们一定会感到奇怪,现在已没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孩子的父亲走了,真惨!这种绝交是无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上劳动的习惯减少了,娱乐的嗜好增多了,自从和多罗米埃发生关系以后,她便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忽视了自己的出路,现在已是无路可走了。毫无救星。芳汀稍稍认识几个字,但不知道写,在她年幼时,人家只教过她签自己的名字。她曾请一个摆写字摊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多罗米埃,随后又写了第二封,随后又写了第三封。多罗米埃一封也没有回复。一天,芳汀听见一些尖嘴利舌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谁会认这种孩子?对这种孩子,大家耸耸肩就完了!”于是她想到多罗米埃一定也对她的孩子耸肩,不会认这无辜的小人儿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冷了。但是作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该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记得,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隐隐地感到,她不久就会堕入苦难,沉溺到更加不如的境地里。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于是她站稳脚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在那里也许会有人认识她,会给她工作。这打算不错,不过得先隐瞒她的错误。于是她隐隐看出,可能又要面临生离的苦痛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是会比上一次更重的。她的心绞成一团,但是她下定了决心。芳汀,我们将来可以知道,是敢于大胆正视人生的。
她已毅然决然放弃了修饰,自己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都用在她女儿身上,这女儿是她仅有的希冀。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还清各处的零星债务后她只有八十来个法郎了。在芳龄二十二岁的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见她们母女俩走过,谁都会心酸。那妇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仅有这个妇人。芳汀喂过她女儿的奶,她的胸脯亏损了,因而有点咳嗽。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我们只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①,他是外省一个满脸横肉、有钱有势的公家律师,一个乖巧的选民,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一个一贯寻芳猎艳的好色之徒。
芳汀坐上当时称为巴黎郊区小车的那种车子,花上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孟费郿的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很起劲,不禁心中变得快乐起来,直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
诱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两个女孩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便是这种魑魅。
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看见天使便如身历天堂,她仿佛看见在那①即一八三 0年至一八四八年。
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女孩明明是那样快活!她望着她们,羡慕她们,异常感动,以至当那母亲在她两句歌词间换气时,她不能不对她说出我们刚才读到的那句话:“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再凶猛的禽兽,见人家抚摸它的幼雏也会变得驯服起来的。母亲抬起头,道了谢,又请这位过路的女客坐在门边条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门槛上。两个妇人便攀谈起来了。
“我叫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随后,又回到她的情歌,合着牙哼起来:必须这样,我是骑士,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这位德纳第妈妈是个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妇人,是个典型的装妖作怪的母大虫。并且说也奇怪,她老象有满腔心事一样,那是由于她多读了几回艳情小说。她是那么一个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那些已经破烂的旧小说,对一个客店老板娘的想象力来说,往往便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假使这个蹲着的妇人当时直立起来,她那奇伟魁梧、游艺场中活菩萨般的身材也许会立刻吓退那位女客,扰乱她的信心,而我们要叙述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一个人的一起一坐竟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命运。
远来的女客开始谈她的身世,不过谈得稍微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
她说她是一个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别处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当天早晨,她徒步离开了巴黎,因为她带着孩子,觉得疲倦了,恰巧遇见到蒙白耳城去的车子,她便坐了上去;从蒙白耳城到孟费郿,她是走来的;小的也走了一点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着她,她的宝贝睡着了。说到此地,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望着,望什么呢?什么也不望,什么也在望,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时严肃的神气望着,那种神气正是他们光明的天真面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仿佛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们是凡人。随后那个孩子笑起来了,虽然母亲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跃跃欲试的那种难以约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见了秋千上面的那两个孩子,立刻停住不动,伸出舌头,表示羡慕。
德纳第妈妈把她两个女儿解下了,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你们三个人一块儿玩吧。”在那种年纪,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过后,那两个小德纳第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伴侣一起在地上掘洞了,其乐无穷。这个新来的伴侣是很活泼有趣的,母亲的好心肠已在这个娃娃的快乐里表露出来了,她拿了一小块木片做铲子,用力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个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两人妇人继续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是欧福拉吉。那孩子本来叫欧福拉吉。但她母亲把欧福拉吉改成了珂赛特,这是母亲和平民常有的一种娴雅的本能,比方说,约瑟华往往变成贝比达,佛朗索瓦斯往往变成西莱菜。这种字的转借法,绝不是字源学家的学问所能解释的。我们认得一个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此时,那三个女孩聚在一堆,神气显得极其快乐,但又显得非常焦急,因为正有件大事发生了: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她们正看得出神。
她们喜气洋洋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三个头同在一圈环形光里一样。
“这些孩子们,”德纳第妈妈大声说,“一下子就混熟了!别人一 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姊妹呢!”
那句话恐怕正是这个母亲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纳第妈妈的手,眼睛盯着她,向她说:“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德纳第妈妈一惊,那是一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的动作。珂赛特的母亲紧接着说:“您明白吗,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领到家乡去。工作不允许那样做。
带着孩子不会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们本来就是那样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当我看见您的孩子那样好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时,我的心早被打动了。我说过:‘这才真是个好母亲呵。’哟,她们真会成三个亲姊妹。并且,我不久就要回来的。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我得先想想。”德纳第妈妈说。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客店的深处叫道:“非得七个法郎不成。并且要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
“并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刚接过手时的一切费用。”男子的声音又说。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妈妈说。
提到这些数目时,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必须这样,一个战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尽够我盘缠,如果走去的话。到了那里,我就赚得到钱,等我有点钱的时候,我就回头来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声音又说:
“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的丈夫。”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并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合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您得把它交出来。”男子的声音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出来!”母亲说,“我让我的女儿衣不蔽体,那才笑话呢!”
德纳第摆出了主人的面孔。
“很好。”他说。这桩买卖成交了。母亲在那客店里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钱,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系上她那只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从此永远轻便的随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来。人们对骨肉的离合总爱打如意算盘,但往往只落得一场空。德纳第夫妇的一个女邻居碰到了这位离去的母亲,她回来说:“我刚才看见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得好惨!”
珂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汉子便对他婆娘说:“这样我就可以付我那张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头我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达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的拒绝付款状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回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那婆娘说。
二 两张贼脸的概貌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同样也要快乐一常德纳第夫妇是什么东西呢?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将来再补充描绘他们的轮廓。这些人属于那种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败了的聪明人所组成的混杂阶级,这种混杂阶级处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既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
这些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很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那妇人就具有做恶婆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