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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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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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移地方,便会碰见什么东西,可以向它征询意见。过了一阵,他又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流作出决定的那两种办法,同样感到畏缩不前。涌上他心头的那两种意见,对他仿佛都是绝路。何等的恶运!拿了商马第当他,这是何等的遭遇!当初上帝仿佛要用来磨炼他的那种方法,现在正使他陷入绝境了!
    对未来,他思考了一下。自首,伟大的上帝!自投罗网!他面对他所应当抛弃和应当再捡起的那一切东西,心情颓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么,他应当向那样好、那样干净、那样快乐的生活,向大众的尊祟、荣誉和自由告别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听不到阳春时节的鸟叫了,再不能给小孩子们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种表示感谢敬爱而向他注视的温暖目光了!他将离开这所他亲手造的房子,这间屋子,这间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这时对他而言都是妩媚可爱的。他不能再读这些书了,不能在这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门的老妇人,不会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来给他了。伟大的上帝!替代这些的是苦役队,是枷,是红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耸人听闻的事。在他那种年纪,在做过他那样的人以后!如果他还年轻!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将以“你”称呼他,受狱卒的搜查,挨狱警的棍子!赤着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接受检验链锁人的锤子!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会有人向他们说:“这一个便是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那个著名的冉阿让!”到了晚上,流着汗,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睛上,两个两个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软梯爬上战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难道天意也能象聪明人一样残酷,也能变得和人心一样暴戾吗!
    无论他怎样做,他总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为难的话上,留在天堂里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狱里做天使。
    怎么办,伟大的上帝!怎么办?他费了无穷的精力才消释了那种烦恼又重上心头。他的思维又开始紊乱起来。人到了绝望时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控制。罗曼维尔那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联想到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上。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撷丁香。
    他的身心都摇曳不定,他好象一个没人扶的小孩,正跌跌撞撞地走着。
    有时他勉强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个使他疲惫欲倒的问题正式提出来,应当自首?还是应当缄默?结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梦想中凭自己的理智,根据各种情况初步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都一一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觉得,无论他怎样决定,他总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无论向右或向左,他总免不了进入坟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时候,他的幸福之死或是他的人格之死。可怜!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当中。他并不比开始时有了什么进展。
    这个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恼下挣扎。在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个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身的圣人,正当橄榄树在来自太空的疾风中颤动时,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显得阴森惨暗的苦酒推在一 边,久久低徊不决。
    四 睡眠里的痛苦之形
    刚刚敲过早晨三点,他几乎不停地那样走来走去,已有五个钟头了。后来,他倒在了椅子上。
    他在那上面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那梦和大多数的梦一样,只是和一些惨痛莫名的情况相关连,但是他仍然受了感动。那场恶梦狠狠地打击了他,使他后来记住了它。这是他亲笔写好留下来的一张纸。我们认为应在此把这一内容依照原文录下。
    无论那个梦是什么,如果我略过不提,那一夜的经过便不完全。那是一个害着心病的人一段辛酸的故事。
    下面便是。在那信封上有这样一行字:“我在那晚作的梦。”
    我到了田野间。那是一片荒凉辽阔、寸草不生的田野。我既不觉得那是白天,也不觉得是黑夜。我和我的哥哥,我童年时的哥哥,一同散步;这个哥哥,我应该说,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而且几乎忘了的。
    我们在闲谈,又碰见许多人走过。我们谈到从前的一个女邻居,这个女邻居,自从她住在那条街上,便时常开着窗子工作。我们谈着谈着,竟因那扇开着的窗子而感到冷起来了。
    田野间没有树。我们看见一个人在我们身边走过。那人赤身露体。浑身灰色,骑着一匹土色的马。那人没有头发;我们看见的秃顶和顶上的血管。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象葡萄藤那样软,又象铁那么重。那骑士走了过去,一句话也没和我们说。
    我哥向我说:“我们从那条凹下去的路走吧。”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路,路上没有一根荆棘,也没一丝青苔。一切全是土色的,连天也一样,走了几步以后,我说话,却没有人应我,我发现我的哥已不和我在一起了。
    我望见一个村子,便走进去。我想那也许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呢?)①我走进的第一条街,没有人,我又走进第二条街。在转角的地方,有个人靠墙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到了哪里?”那人没有回答。我看见一扇开着的墙门,我便走进去。
    第一间屋子是空的。我走进第二间。在那扇门的后面,有个人靠墙立着。我问那人:“这房子是谁的?我是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那房子里有一个园子。我走出房子,走进园子。园子是荒凉的。在第一株树的后面,我看见一个人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园子?我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着,我发现那是个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凉的,所有的门都是开的。没有一个人在街上经过,也没有人在房里走或是在园里散步。但在每一 个墙角上、每扇门后面、每株树的背后,都立着一个不开口的人。每次总只有一个,那些人都望着我走过去。
    我出了城,在田里走。过了一会,我回转头,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走来。我认出了那些人,全是我在那城里看见过的,他们的相貌是奇形怪状的。他们好象并不急于赶路,但他们都走得比我快。他们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下子,那群人追上了我,把我①括弧是冉阿让加的。——原注。
    围了起来。那些人的面色都是土色的。于是,我在进城时最初见到并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人向我说:“您往哪儿去?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吗?”我张开嘴,正要答话,但是我看见四周空无一人。
    他醒过来,冻僵了。一阵和晨风一样冷的风把窗板吹得在开着的窗门臼里直转。火已经灭了。蜡烛也快燃尽了。还是黑夜。他站起来,向着窗子走去,天上始终没有星星。
    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发出一种干脆而结实的响声,他便朝下望。
    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它们的光在黑影里忽伸忽缩,形状奇特。
    由于他的思想仍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没有星,它们现在到地上来了。”
    这时,他才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一声和第一次相同的响声把他完全惊醒了,他注意看,这才看出那两颗星原来是一辆车子上的挂灯。从那两盏挂灯射出的光里,他能看出那辆车子的形状。那是一辆小车,驾着一匹白马。他先头听见的便是马蹄踏地的响声。
    “这是什么车子?”他向自己说,“谁这样一大早就来了?”这时,有个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轻声叫道:“谁呀?”
    有个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他听出那老妇人——他的门房的嗓子。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快早晨五点了。”
    “这告诉我干什么?”
    “市长先生,车子来了。”
    “什么车子?”
    “小车。”
    “什么小车?”
    “难道市长先生没有要过一辆小车吗?”
    “没有。”他说。
    “那车夫说他是来找市长先生的。”
    “哪个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那个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好象有道电光在他的面前闪过。“呀!对了!”他回答说,“斯戈弗莱尔先生。”如果当时那老妇人看见了他,她一定会被他吓坏的。他一声不响,停了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又从烛心旁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转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才壮起胆子,高声问道:“市长先生,我该怎样回复呢?”
    “您说好的,我就下来。”
    五 车轮里的棍子
    那时候,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政仍使用着帝国时代的那种小箱车。那箱车是种两轮小车,内壁装了橙黄色的革,车身悬在螺旋式的弹簧上,只有两个位子,一个是给邮差坐的,另一个是备乘客坐的。车轮上面装有那种妨害人的长毂,使别的车子必须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在德国的道路上还可以看见那种车子。邮件箱是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装在车子的后部,和车身连成一体。箱子是黑漆的,车身则是黄漆。
    那种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佝偻丑态,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和它相似的了;我们远远望见那种车子走过,或见它在地平线上沿路匍匐前进,它们正象,我想是,大家称作白蚁的那种有白色细腰、拖着庞大臂部的昆虫。但是它们走得相当快。那种箱车于每夜一点,在来自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便从阿拉斯出发,快到早晨五点时,便到了滨海蒙特勒伊。那天晚上,经爱司丹去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在正进城时,在一条街的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来的小车,那小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的,里面只有一个围着斗篷的人。小车的车轮受了一下很猛的撞击,邮差叫那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理,照旧快步趱赶,继续他的行程。
    “这真是个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那个如此匆忙的人,便是我们刚才看见在狠命挣扎、确实值得怜悯的同一个人。
    他去哪儿?他不能说。他为何如此匆忙?他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什么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许还要到别处去。有时,他觉得他会那样去作,他不禁颤栗起来。他沉没在那种黑夜里,如同沉没在深渊中一样。有样东西在推他,有样东西在拖他。他心里的事,此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来,但将来大家全会了解的。在一生中有谁一次也不曾进入那渺茫的幽窟呢?况且他完全没有拿定主意,完全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没有选定,一点也没有准备。他内心的一切活动是不确定的。他彻彻底底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
    他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复着他向斯戈弗莱尔定车子时曾向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论结果是什么,也绝不妨亲眼去看一下,亲自去判断那些事”;“为谨慎起见,也应该了解一下经过情形”;“没有观察研究,就作不出任何决定”;“离得远了,总不免遇事夸张,一旦看见了商马第这个无赖,自己的良心也许会大大地轻松下来,也就可以让他去代替自己受苦刑;”“沙威当然会在那里,还有那些老苦役犯布莱卫、舍呢杰、戈什巴依,从前虽然认识他,但现在决不会认出他”;“啐!胡想!”“沙威还完全蒙在鼓里呢”;“一切猜想和一切怀疑,都集中在商马第身上,并且猜想和怀疑都是最顽固的东西”;“因此绝无危险”。
    那当然还是不幸的时刻,但是他不会受牵累;总之,无论他的命运会怎样险恶,他总还把它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运的主人。他坚持那种想法。
    实际上,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不去阿拉斯。可是他去了。
    他边思前想后边鞭马,那马稳步踏实,向前趱进,每小时要走二法里半。
    车子越往前,他的心却越后退。破晓时分,他已到了平坦的乡间,滨海蒙特勒伊城已远远落在他的后面。他望着天边在发白;他望着,却不看见,冬季天明时分的各种寒冷景象,一一从他眼前掠过。早晨和黄昏一样,有它的各种幻影。他并没有看见它们,但是那些树木和山丘的黑影,象穿过他的身体似的,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使他那紧张的心情更增添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
    他每经过有时靠近路旁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便向自己说:“那里肯定还有人睡在床上!”
    马蹄、铜铃、车轮,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音。那些东西,在快乐的人听来非常悦耳,但伤心却觉得无限苍凉。他到爱司丹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让马喘口气,又叫人给他拿来荞麦。那匹马,斯戈弗莱尔已经说过,是布洛涅种的小马,头部和腹部都太大,颈太短,但是胸部开展,臂部宽阔,腿长而细,脚劲坚实,其貌不扬而体格强健,那头出色的牲口,在两个钟头之内,走了五法里,并且臂上没有一滴汗珠。他没有下车。那送荞麦来喂马的马夫忽然蹲下去,检查那左边的轮子。
    “您打算这样走远路吗?”那人说。他几乎还萦回在梦中,回答说:“怎么呢?”
    “您是从远处来的吗?”那小伙计又问。
    “离此地五法里。”
    “哎呀!”
    “您为什么说‘哎呀’?”那小伙计又弯下腰去,停了一会不出声,仔细看那轮子,随后立起来说道:“就是因为这轮子刚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许没有错,但是现在它决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
    “您说什么,我的朋友?”“我说您走了五法里路,而您却没有连人带马滚到大路边上的沟里去,那真是上帝有灵。您自己看吧。”
    那轮子确实受了重创。那辆邮政箱车撞断了两根轮辐,并且把那轮毂也撞破了一块,螺旋已经站不稳了。
    “我的朋友,”他向那马房伙计说,“这里有车匠吗?”“当然有的,先生。”
    “请您帮我个忙,去找他来。”
    “他不在那面,才两步路。喂!布加雅师父!”车匠布加雅师父正在他门口,他走来检查了那车轮,做出一副丑脸,正象个研究一条断腿的外科医师。
    “您能立刻把这轮子修好吗?”
    “行,先生。”
    “我在什么时候可以再上路呢?”
    “明天。”
    “明天!”
    “这里有足足一整天的活呢。先生有急事吗?”
    “非常急。我最迟也非在一个钟头以内上路不可。”“不可能,先生。”
    “您要多少钱,我都照给。”
    “不可能。”
    “那么,两个钟头以内。”
    “今天是不行的了。我必须重新做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先生在明天以前是走不成的了。”
    “我的事不能等到明天。要是不修那轮子,您另换一个,可以吗?”
    “怎么换?”
    “您是车匠师父吗?”
    “当然,先生。”
    “难道您没有一个轮子卖给我吗?我就马上可以走了。”“一个备用的轮子吗?”
    “是呀。”
    “我没有替您这轮车准备好轮子。轮子总是一对对配好的。两个轮子不是偶然碰上就能成双成对的。”
    “不妨试试。”
    “不中用,先生。我只有小牛车轮子出卖,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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