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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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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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并且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忠诚。
    他就从这律师让步的几点上向被告攻击。律师似乎已经同意被告便是冉阿让。他把这句话记录下来。那么,这个人确是冉阿让了。在控词里,这已被肯定下来不容否认的了。做到这一点,检察长便用一种指桑骂槐的巧妙手法追寻这种罪恶的根源和缘由,怒气冲天地痛斥浪漫派的不道德,当时浪漫派正在新兴时期,《王旗报》和《每日新闻》的批评家们都称它为“撒旦派”!检察官把商马第(说冉阿让还更妥当些)的犯法行为归咎于这种邪侈文学的影响,说得也颇为煞有介事。发挥完全之后,他转到冉阿让本人身上。冉阿让是什么东西呢?他刻画冉阿让是个狗彘不如的怪物,等等。这种描写的范例在德拉门①的语录里可以看到,对悲剧没有用处,但它每天使法庭上的舌战确实增色不少。听众和陪审团都“为之股栗”。检察官刻画完毕以后,为了获得明天《省府公报》的高①德拉门(Theramene),公元前五世纪雅典暴君。
    度表扬,又指手画脚地说下去:“并且他是这样一种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氓,光棍,没有生活能力,等等,等等,等等,生平惯于为非作歹,坐了牢狱也不曾痛改前非,抢劫小瑞尔威这件事便足以证明,等等,等等,他是这样一个人,行了窃,被人在公路上当场拿获,离开一 堵刚爬过的墙只几步,手里还拿着赃物,人赃俱获,还要抵赖,行窃爬墙,一概抵赖,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抵赖,自己的身份来历也抵赖!我们有说不尽的证据,这也都不必再提了,除这以外,还有四个证人认识他,沙威,侦察员沙威和他以前的三个贼朋友,苦役犯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他们一致出来作证,他用什么来对付这种雷霆万钧之力呢?抵赖。多么顽固!请诸位陪审员先生主持正义,等等,等等。”检察官发言时,被告张着口听,惊讶之中不无钦佩之意。他看见一个人竟这样能说会道,当然要大吃一惊。在控诉发挥得最“得劲”时,这人辩才横溢,不能自己,恶言蜚语,层出不穷,如同把被告圈赶在疾风暴雨之中一样,这个犯人不时慢慢地摇着头,由右到左,又由左到右,这便是他在辩论进行中所表示的一种忍气吞声的抗议。离他最近的那几个旁听人听见他低声说了两三次“这都是因为没有问巴陆先生!”检察官请陪审团注意他的这种戆态,这明明是假装的,这并不表示他愚蠢,而是表示他巧黠、奸诈和蒙蔽法官的一贯作法,这就把这个人的“劣根性”揭露无遗了。最后他声明保留小瑞尔威的问题,要求严厉判处。
    这就是说,我们记得,暂时处以终身苦役。
    被告律师起来,首先祝贺了“检察官先生”的“高论”,接着又尽力辩驳,但是他泄了气。他脚跟显然立不稳了。
    十 否认方式
    宣告辩论终结的时刻到了。庭长叫被告立起来,向他提出这照例有的问题:“您还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要补充吗?”
    这个人,立着,拿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小帽子在手里转动,好象没有听见。
    庭长把这问题重说了一遍。这一次,这人听见了。他仿佛听懂了,如梦初醒似的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向四面望,望着听众、法警、他的律师、陪审员、公堂,把他那个巨大的拳头放在他凳前的木栏杆上,再望了一望。忽然,他两眼紧盯着检察官,开始说话了,这仿佛是种爆炸。他那些拉杂、急迫、突兀,紊乱的话破口而出,好象每一句都急着想同时一齐挤出来似的。他说:“我有这些话要说。我在巴黎做过造车工人,并且是在巴陆先生家中。那是种辛苦的手艺。做车的人做起工来,总是在露天下,院子里,只有在好东家的家里才会在棚子里;但是从不会在有门窗的车间里,因为地方占得多,你们懂吧。冬天,大家冷得捶自己的胳膊,为了使自己暖一点;但是东家总不许,他们说,那样会耽误时间。地上冻冰时,手里还拿着铁,够惨的了。好好的人也得累垮。做那种手艺,小伙子也都成了小老头儿。到四十岁便完了。我呢,我那时已经五十三岁,受尽了罪。还有那老伙伴,一个个全是狠巴巴的!一个好好的人,年纪大了,他们便叫你做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已只能赚三十个苏了,那些东家却还在我的年纪上打主意,尽量减少我的工钱。此外,我从前还有一个女儿,她在河里洗衣服,在这方面她也赚点钱。我们两个人,日子还过得去。她也是够受罪的了。不管下雨下雪,风刮你的脸,她也得从早到晚,把半个身子浸在洗衣桶里;结冰时也一样,非洗不成;有些人没有多一点的换洗衣服,送来洗,便等着换;她不洗吧,就没有活计做了,洗衣板上又全是缝,四处漏水,溅你一身。她的裙子里里外外全是湿的。水朝里面浸。她在红娃娃洗衣厂里工作过,在那厂里,水是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洗衣的人不用水桶,只对着面前的龙头洗,再送到背后的机器里去漂净。因为是在屋子里,身上也就不怎么冷了。可是那里面的水蒸汽可吓坏人,它会把你的眼睛也弄瞎。她晚上七点钟回来。很快就去睡了,她困得厉害。她的丈夫老爱打她。现在她已死了。我们没有过过快活日子。那是一个好姑娘,不上跳舞会,性子也安静。我记得在一个狂欢节的晚上,她八点钟便去睡了。就这样。我说的全是真话。你们去问就是了。呀,是呀,问。我多么笨!巴黎是个无底洞。谁还认识商马第伯伯呢?可是我把巴陆先生告诉你们。你们到巴先生家去问吧。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这个人不开口了,照旧立着。他风风火火地说完了那段话,声音粗野、强硬、嘶哑,态度急躁、鲁莽而天真。一次,他停了嘴,向听众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对着大众信口乱扯,说到态度认真起来时,他的声音就象打噎,而且还加上个樵夫劈柴的手势。他说完以后,听众哄堂大笑。他望着大家,看见人家笑,他莫名其妙,也大笑起来。
    这是一种悲惨的场面。庭长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他大声发言了。
    他重行提醒“各位陪审员先生”,说“被告说他从前在巴陆车匠师父家里工作过,这些话都用不着提了。巴陆君早已亏了本走了,下落不明。”随后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听他说话,并补充说:“您现在的处境非慎重考虑不可了,您有极其重大的嫌疑,可能引起极严重的后果。被告,为了您的利益,我最后一次关照您,请您爽爽快快说明两件事:第一,您是不是爬过别红园的墙,折过树枝,偷过苹果,就是说,犯过越墙行窃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用一种自信的神气摇着头,好象一个懂得很透彻也知道怎样回 答的人。他张开口,转过去对着庭长说:“首先??”随后他望着自己的帽子,又望着天花板,可是不开口。“被告,”检察官用一种严厉的声音说,“您得注意,人家问您的话,您全不回答。您这样慌张,就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马第,首先您明明是利用母亲的名字作掩护,改名让?马第的那个苦役犯冉阿让,您到过奥弗涅,您生在法维洛勒,您在那里做过修枝工人。您明明爬过别红园的墙,偷过熟苹果。各位陪审员先生,请斟酌。”
    被告本已坐下去了,检察官说完以后,他忽然立起来,大声喊道:“您真黑心,您!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话。先头我没有想出来。我一点东西都没有偷。我不是每天有饭吃的人。那天我从埃里走来,落了一阵大雨,我经过一个地方,那里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黄泥浆,洼地里的水四处乱流,路边的沙子里也只露出些小草片,我在地上找到一根断了的树枝,上面有些苹果,我便捡起了那树枝,并没有想到会替我惹来麻烦。我在牢里已待了三个月,又被人家这儿那儿带来带去。除了这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和我过不去,你们对我说:‘快回答!’这位兵士是个好人,他摇着我的胳膊,细声细气向我说:‘回答吧。’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我没有文化,我是个穷人。你们真不该不把真情弄清楚。我没有偷。我捡的东西是原来就在地上的。你们说什么冉阿让,让?马第!这些人我全不认识。他们是乡下人。我在医院路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我叫商马第。你们说得出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算你们有本领。我自己都不知道。世上并不是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有房子的。那样太方便了。我想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都是些四处找活做的人。并且我也不知道。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人家叫我小把戏,现在,大家叫我老头儿。这些就是我的洗礼名。随便你们怎样叫吧。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维洛勒,当然!怎么了?难道一个人没有进过监牢就不能到奥弗涅,不能到法维洛勒去吗?我告诉你们,我没有偷过东西,我是商马第伯伯。我在巴陆先生家里作过工,并在他家里住过。听了你们这些胡扯,我真不耐烦!为什么世上的人全象怨鬼一样来逼我呢!”
    检察官仍立着,他向庭长说:
    “庭长先生,这被告想装痴狡赖,但是我们预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据他这种闪烁狡猾已极的抵赖,我们请求庭长和法庭再次传犯人布莱卫、戈什巴依、舍尼杰和侦察员沙威,作最后一次的讯问,要他们证明这被告是否是冉阿让。”
    “我请检察官先生注意,”庭长说,“侦察员沙威因为在邻县的县城有公务,在作证以后便立刻离开了公堂,并且离开了本城。我们允许他走了。检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师都是表示了同意的。”
    “这是对的,庭长先生,”检察官接着说。“沙威先生既不在这里,我想应该把他刚才在此地所说的话,向各位陪审员先生重述一遍。沙威是一个大家尊敬的人,为人刚毅、谨严、廉洁,担任这种下层的重要职务非常称职,这便是他在作证时留下的话:‘我用不着什么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质上的证据来揭穿被告的伪供。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这个人不叫商马第,他是从前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名叫冉阿让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满被释,我们认为是极端失当的。他因犯了大窃案受过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图越狱,达五六次之多。除小瑞尔威窃案和别红园窃案外,我还怀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里犯过盗窃罪。当我在土伦当副监狱官时,我常看见他。我再说一遍,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这种精确无比的宣言,在听众和陪审团里,看来已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印象。检察官念完以后,又坚请(沙威虽已不在)再次认真传讯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三个证人。
    庭长把传票交给一个执达吏,过一会,证人室的门开了。在一个警卫的保护下,执达吏把犯人布莱卫带来了。听众半疑半信,心一齐跳着,好象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老犯人布莱卫穿件中央监狱的灰黑色褂子。布莱卫是个六十左右的人,面目象个企业主,神气象流氓,有时是会有这种巧合的。他不断干坏事,以致身陷狱中,变成看守一类的东西,那些头目都说:“这人想找机会讨好。”到狱中布道的神甫们也证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习惯。我们不该忘记这是复辟时代的事。
    “布莱卫”,庭长说,“您受过一种不名誉的刑罚,您不应当宣誓??”布莱卫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长接着说,“神恩允许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受过法律贬黜的人,他心里也还能够留下一点爱名誉、爱平等的情感。在这紧急的时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情感。假使您心里还有这样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么,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细想想,您的一句话,一方面能断送这个人,一方面也会使法律发出光辉。这个时刻是庄严的,假使您认为先前说错了,您还来得及收回您的话。被告,站起来。布莱卫,好好地望着这被告,回想您从前的事情,再凭您的灵魂和良心告诉我们,您是否确实认为这个人就是您从前监狱里的朋友冉阿让。”布莱卫望了望被告,又转向法庭说:“是的,庭长先生。我第一个说他是冉阿让,我现在还是这么说。这个人是冉阿让。一七九六年进土伦,一八一五年出来。我是后一年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象傻子,那也许是年纪把他变傻了,他早在狱里时就是那样阴阳怪气的。我的的确确认识他。”“您去坐下,”庭长说,“被告,站着不要动。”吉尼杰也被带进来了,红衣绿帽,一望便知是个终身苦役犯。他原在土伦监狱里服刑。是为了这件案子才从狱中提出来的。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人,矮孝敏捷、皱皮满面,黄瘦、厚颜、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个身躯里有种孱弱的病态,但目光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狱里的伙伴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日尼杰”①。庭长向他说的话和刚才向布莱卫说过的那些大致相同。他说他做过不名誉的事,已经丧失了宣誓的资格,舍尼杰在这时却照旧抬起头来,正正直直地望着观众。庭长要他集中思想,象先头问布莱卫一样,问他是否还认识被告。
    舍尼杰放声大笑。
    “当然!我认识不认识他!我们吊在一根链子上有五年。你赌气吗,老朋友?”
    “您去坐下。”庭长说。执达吏又领着戈什巴依来了。这个受着终身监狱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样,也是从狱中提出来的,也穿一件红衣,他是卢尔德地方的乡下人,比利牛斯山里几乎相当于野人的人。他在山里看守过牛羊,从牧人变成了强盗。和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蛮劲并不在他之下,而愚痴更在他之上。世间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环境造成野兽,再由人类社会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其中的一员。庭长先说了些庄严动人的话,想让他感动,又用先头问那两个人的话问他,是否能毫无疑问地、毫不含糊地坚决认为自己认识这个站在他前面的人。
    “这是冉阿让,”戈什巴依说,“我们还叫他做千斤顶,因为他力气大。”
    这三个人的肯定,分明是诚恳的,凭良心说的,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阵乱哄哄的耳语声,每多一个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种哄动的声音也就越强烈,越延长,这是种不祥的顶兆。而被告听他们说着,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照控诉词上说,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第一个证人说完话时,他旁边的法警听见他咬紧牙齿低声抱怨道:“好呀!有了一个了。”第二个说完时他又说,声音时稍微大了一点,几乎带着得意的神气:“好!”第三个说完时他喊了出来:“真出色!”
    庭长问他:
    “被告,您听见了。您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回答:“我说‘真出色!’”听众中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陪审团也几乎受到影响。这人显然已被断送了。
    “执达吏,”庭长说,“教大家静下来,我立刻要宣告辩论终结。”
    这时,庭长的左右有人动起来。大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喊道:“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看这边。”
    听到这声音的人,寒毛全竖起来了,这声音太凄惨骇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转向那边。一个坐在法官背后优待席里的旁听者刚立起来,推开了法官席和律师席中间的那扇矮栏门,走到大厅的中间来了。庭长、检察官、巴马达波先生,其他二十个人,都认识他,齐声喊道:“马德兰先生!”
    ①“日尼杰”(Je…nie…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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