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西班牙战争和昂古莱姆公爵先生的,从那一片喧杂的人声中,也会传出一两段富有地方色彩的议论,例如:“靠楠泰尔和叙雷讷①一带,酒的产量相当高。原来估计只有十件的,却产了十二件。榨里流出的汁水非常多。”“可是葡萄不见得熟吧?”
“那些地方的葡萄不到熟就得收。如果是收熟的,春天一到,酒就要起垢。”“那么,那些酒都是淡酒了?”“比这里的酒还淡。葡萄还绿的时候就得摘??”或是一个磨坊工人喊着说:“口袋里的东西我们负得了责吗?那里全是小颗小颗的杂种,没法去壳,我们没法开那种玩笑,只好把它们一同送进磨子里去,里面有稗籽、茴香籽、瞿麦籽、鸠豆、麻籽、嘉福萝籽、狐尾草籽,还有一大堆其他的玩意儿,还不算有些麦子里的小石子,尤其是在布列塔尼地方的麦子里,特别多。我真不爱磨布列塔尼麦子,好象锯木板的工人不爱锯有钉子的方料一样。您想想那样磨出来的灰渣子吧。可是人家还老埋怨说面粉不好。他们不了解情况。磨出那种面粉不是我们的错。”
在两个窗口间,有一个割草工人和一个场主坐在桌旁,正在商量来春草场的工作问题,那割草工人说:“草湿了,一点坏处也没有,反而好割点。露水是种好东西,先生。没关系,那草,您的草,还嫩着呢,不好办。还是那样软绵绵的,碰着刀口就低头??”珂赛特待在老地方,她就坐在壁炉旁一张切菜桌子下面的横杆上。
她穿的是破衣,赤着脚,套一双木鞋,凑近炉火的微光,在替德纳第家的小姑娘织线袜。有一只小小的猫儿在椅子下游戏。可以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两个孩子的清脆的谈笑声,这是爱潘妮和阿兹码。
壁炉角上,挂了一根皮鞭。有个很小的孩子的哭声,不时从那房里的某处传到餐厅中来,在那片嘈杂声里显得高而细。那是德纳第大娘前两年冬天生的一个小男孩,她常说:“不知为什么,这是天冷的影响。”那小男孩已经三岁刚过一 点,母亲喂他奶,但并不爱他。当那小把戏的急叫使人太烦躁时,德纳第便说:“你的儿子又在鬼哭神号了,去看看他要什么。”妈妈回答说:①叙雷讷(Surene,即 Sursnes),巴黎圣德尼区地名。
“管他的!讨厌的东西。”那没人管的孩子就继续在黑暗中叫喊。
二 两幅人像的全貌
在这部书里,我们还只见过一下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在那两伉俪的前后左右,从各方面去看个清楚。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大娘快到四十,那也就是妇女的五十,因此他们夫妻俩,从年龄上说是平衡的。
读者和德纳第大娘有过初次的会面,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印象,记得她是个身材高大、头发淡黄、红皮肤、肥胖、多肉、阔肩巨腰、魁梧奇伟、行动矫健的妇人,我们曾经说过,市集上常有那种巨无霸似的蛮婆,头发上挂着几块铺路的石块,在人前仰身摆弄,德纳第大娘便属于那种类型。她在家里照顾一切,整理床榻,打扫房屋,洗衣,煮饭,作威作福,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她开口,窗玻璃、家具、人,一切都会震动。她的那张宽脸生满了雀斑,看去就象个漏勺。她有胡子。简直是理想中的那种扮成姑娘的彪形大汉。她骂人的本领分外高强,她夸口说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假使她没有读过那些小说,假使那母夜叉不曾从那些奇书里学到一些娇声媚态,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妇人。德纳第大娘是那种多情女子和泼辣婆娘的混合物。人们听到她说话,就会说:“这是个丘八”;看到她喝酒,就会说“这是个赶骡的车夫”;见到她摆布珂赛特,就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在休息时,嘴角还暴露颗獠牙。
德纳第却是个矮孝瘦弱、青脸、现骨露棱、貌似多病而完全康健的人,他那表里不一样的性格从这里已开始表露。他为了防备他人而脸上经常带笑,几乎对所有的人,即使对一个向他讨一文钱而不得的乞丐,也都客客气气。他目光柔滑如黄鼠,面貌温雅如文人。正象德利尔①神甫的那副神气。他的殷勤,表现在喜欢陪着车夫们喝酒。谁也不曾把他灌醉过。他经常抽根大烟斗。穿件粗布罩衫,罩衫下是一身旧黑衣裤。他自以为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些人的名字是他时常挂在嘴边、作为他东拉西扯时的引证的,伏尔泰、雷纳尔②、帕尔尼③,而且,说也奇怪,还有圣奥古斯丁④。他自称有“一套”理论,其实完全是骗人的东西,只能说他是个贼学家。哲和贼的微妙分别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记得他妄称自己有过汗马功劳,他常说得天花乱坠,告诉别人说他在滑铁卢战争时,是某个第六或第九轻骑队的中士,他单独抵抗一中队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过一位“受了重伤的将军”,并且把他从枪林弹雨中救了出来。因此,在他的门墙上才会有那么一面火连天的招牌,地方上的人这才称他那客店为“滑铁卢中士客寓”。他是自由主义者、古典主义者、波拿巴的崇拜者。他曾经申请参加美洲殖民组织①。村里的①德利尔(JacquesDelille,1738—1813),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维吉尔、密尔顿诗歌的法译者。
②雷纳尔(Raynal,1713—1796年),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③帕尔尼(Parny,1753—1814),法国诗人。
④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生于北非,395年任北非希波主教。
①拿破仑失败后,拉勒芒将军(Lallemand)曾企图把一些为波旁王室所不容的组织起来到美洲去殖民,但未能成功。
人说他受过传教的教育。我们认为他只在荷兰受过当客店老板的教育。这一情形复杂的败类,恬不知耻地经常跨在国境上,随时窥测形势,在佛兰德以自称为比利时人。他在滑铁卢的英勇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知道,他多少夸大了些。风波的一起一伏,人事的曲折变化,都成了他谋生的机会,由于心中暧昧,因而身世飘零,这是很可能的,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那个风狂雨骤的日子里,德纳第正是我们先头说过的那种以随军小贩为名、以偷盗为实的货色,一路窥伺敌人,和这些人做点买卖,从那些人偷点东西,夫妻孩子一家人全坐上破车,跟着上前线的队伍沿途滚进,凭着自己的本能,始终尾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些“油水”,便来到孟费郿开客店。
那种油水,无非是些钱包和表、金戒指和银十字架,是他在秋收季节,从布满尸体的田地里捞来的,数目不大,对这位以随军小贩身分发家的客店老板来说,并没有多大帮助。
在德纳第的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直线条味道,他咒骂时的语调更会使人想起兵营,画十字时的神气也会使人想起教士培养所。他能说会道。他乐于让人尊奉他为博学之士。可是一小学教师也会发现他常“露马脚”。他在给顾客开帐单时也要舞文弄墨,可是有时有知识的人会在那上面发现别字。德纳第为人阴险,贪口福,游手好闲,长于应付。他对家里女佣人不难说话,所以他的太太干脆不雇女佣人。那泼辣婆娘醋劲特大。她觉得她那枯黄干瘪的矮男人,会成为一切女人艳羡的对象。
德纳第的特点是精细阴险,四平八稳,确是个稳扎稳打的恶棍。那种人最恶劣因为他貌善而心诈。不要以为德纳第不会象他女人那样发脾气,不过那是很少见的事,可是万一他发作,他是会狠到极点的,因为他仇视全人类,因为他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恨的火,因为他和某些人一样,对人永远采取报复行为,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产、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自己所接触的人身上,并且无时无刻不准备从任何一个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抓到赔偿,因为那股怒气一直在他的心里汹涌,在他的嘴里眼里焚烧。谁撞在他的怒火头上谁就会遭殃。
德纳第也有他的长处,例如很谨慎,眼光犀利,根据情况多说话或不说话,并且总是高度保持警惕。他有海员对着望远镜眨眼的那种味道。德纳第是个政客。
初次走进客店的人见到德纳第大娘总说:“这一定是这家人的主人了。”没那回事。她连主妇也不是。主人和主妇,全是她丈夫。她执行,他命令。他有一种连续不断的无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纵指使。他说一个字就已发生威力,有时甚至只须用个眼色,那头大象便唯命是从了。德纳第在他婆娘心中是个独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标准,她从来不会为一件小事而和“德纳第先生”发生争执,甚至连那样的假设也不存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从不当着众人使她丈夫丢面子。她从不犯妇女常犯的那种“露家丑”的错误,也就是用议会的用语来说,所谓揭王冠的那种错误。虽然他们和睦相处的后果只不过是为非作歹,可是德纳第大娘对她丈夫的恭顺却带有虔诚敬仰的味儿。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会在一个赢弱专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动,就从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间的一种奇观:是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恶现象在永恒之美的深度中也还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些使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们夫妇间产生了那种绝对的主奴关系。某些时候,她把他看作一盏明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妇人是丑恶的创造物,她只爱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况且她的母爱还只局限在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从不涉及男孩,我们以后还会谈到这种情形。至于他,那汉子,只有一种愿望:发财。
他在这方面一无所成。蛟龙不得云雨。德纳第在孟费郿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如果囊空确能如洗的话,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比利牛斯,他也许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但是命运既已把那个客店老板安顿在那里,他就只有住在那里嚼草根。
这里所说的“客店老板”,当然是就狭义而言,并不遍指那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纳第负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紧急债务,使他日夜难安。
无论对德纳第命运是怎样一贯地不公平,他本却极为清醒,能以最透彻的目光和最现代化的观点,去理解那个野蛮人中称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为交易的问题:待客问题。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违禁猎人,他的枪法也受到了人们的称羡。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尤其危险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板的理论,有时会象闪电般地从他的头脑里迸射出来。他常把职业方面的一些秘诀灌输到他女人的脑子里。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向她低声说:“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便是把肉渣、光、火、脏被单、女佣人、跳蚤、笑脸卖给任何一个客人;拉客,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压缩大钱包,恭恭敬敬地伺侯出门的一家人,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开着的窗、关着的窗、壁炉角落、围椅、圆凳、矮凳、鸭绒被、棉絮褥子、草褥都是定出价钱;应当知道镜子没有灯光照着容易坏,也该收取费用,应当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要来往的客人付尽一切,连他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得付钱!”这两个男女是一 对一唱一随的尖刁鬼和女瘟神,是一对丑毛驴和劣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时,德纳第大娘,她却不去想那些还没有登门的债主,她对已往和未来都无忧无虑,只知道放开胸怀过着眼前的日子。
那两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赛特活在他俩中间,受着两方面的压力,就象一头小动物同时受到磨盘的挤压和铁钳的撕裂。那汉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风,珂赛特遍体鳞伤,那是从婆子那儿得来的,她赤脚过冬,那是从汉子那儿得来的。
珂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 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绝对得不到一点怜惜之心,却有个蛮不讲理的老板娘,有个毒如蛇蝎的老板。德纳第家的客店就好象是个蜘蛛网,珂赛特被缚在那上面发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实现了。她好比是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
那可怜的孩子,反应迟钝,一声也不吭。那些刚离开上帝的灵魂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它们看见自己是那么幼弱,那么赤身露体时,它们会想到些什么呢?
三 人要酒,马要水
新来了四个旅客。珂赛特很发愁,因为,她虽然才只有八岁,但已受过那么多的苦,所以当她发愁时那副苦相已好象个老太婆了。她有个黑眼眶,那是德纳第大娘一拳打出来的青痕,德纳第大娘还时常指着说:“这丫头真难看,老瞎着一只眼。”当时珂赛特想的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漆黑了,却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又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没有水了。
幸而德纳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稳了点。口渴的人当然不少,但是那种渴,在他们看来,用水解不如用酒解。大家都喝着酒,要是有个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会觉得他是个蛮子。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上一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大娘揭开了锅盖,又拿起一只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水从那龙头里流出来,注满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说,“水没了!”接着,她并未立即开口说什么。那孩子也屏住了气。
“就这样吧!”德纳第大娘一面望着那半满的杯子,一面说,“大概这样也够了。”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可是在那一刻钟里,她觉得她的心就象一个皮球,在胸腔里直蹦直跳。
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恨不得一下子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不时有一个酒客望着街上大声说:“简直黑得象个洞!”或是说:“只有猫儿才能在这种时刻不带灯笼上街!”珂赛特听了好不心惊肉颤。忽然有一个要在那客店里过夜的货郎走进来,厉声说:“你们没有给我的马喝水。”
“给过了,早给过了。”德纳第大娘说。
“我说您没有给过,大娘。”那小贩说。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呵,先生,确是给过了,”她说,“那匹马喝过了,在桶里喝的,喝了一满桶,是我送去给它喝的,我还和它说了许多话。”那不是真话,珂赛特在说谎。
“这小妞还只有一个拳头大就已经会撒弥天大谎了,”那小贩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没有喝。它没有喝,吐气的样子都不同,我一 眼就看得出来。”珂赛特继续强辩,她急了,嗓子僵子,语不成声,别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小贩动了气,“没有的事,快拿水给我的马喝,不要啰嗦!”
珂赛特又钻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确,这话有理,”德纳第大娘说,“要是那牲口没有喝水,当然就得喝。”
“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了桌子的那一头,几乎到酒客们的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