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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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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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思想、善良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直趋完善之境。但到了晚上,当那两个妇女已经退去休息时,如果天冷,或是下雨,使他不能到园子里去待上一两个钟点再就寝的话,他那一天也还是过得不满足的。面对着太虚中寥廓的夜景,缪然默念,以待睡意来临,在他,这好象已是一种仪式了。有时,夜深人静之后,那两个老妇人如果还没有睡着,她们常会听见他在那几条小径上缓步徘徊。他在那里,独自一 人,虔诚,恬静,爱慕一切,拿自己心中的谧静去与太空的谧静相比拟,从黑暗中去感受星斗有形的美和上帝无形的美。那时,夜花正献出它们的香气,他也献出了他的心,他的心正象一盏明灯,在闪闪繁星之中点亮,景仰赞叹,飘游于造物无边无际的光辉里。他自己也许说不出在他心中萦绕的究竟为何物,他只感到有东西从他体中飞散出去,也有东西飘落回来。心灵的幽奥和宇宙的幽奥的神秘的交汇!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也想到上帝和他同在;想到绵绵无尽的将来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无可究竟的往古更是神秘渺茫;想到宇宙在他的眼中朝着各个方面无止境地扩展延伸;他不强求了解这种无法了解的现①格列高利十六(GregoireXVI,1765—1846),一八三一年至一八四六年为罗马教皇。
    象,但他凝神注视着一切。他不研究上帝,他只为之心旷神怡。他涉想到原子的奇妙结合能使物质具有形象,能在组合时产生力量,在整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创造出广度和长度,在无极中创造出无量数,并能通过光线显示美。那样的结合,生生灭灭,绵绵无尽,因而有生也有死。他坐在一条木凳上,靠着一个朽了的葡萄架,穿过那些果树的瘦弱蜷屈的暗影,仰望群星。在那四分之一亩的地方,树木稀疏,残棚破屋又那么挤,但他留恋,心里满足。这个老人一生的空闲时间既那么少,那一点空闲时间在白天又已被园艺占去,在晚上又用于沉思冥想,他还有什么希求呢?那一小块园地,上有天空,不是已经足够供他用来反复景仰上帝的最美妙、最卓绝的工作吗?的确,难道那样不已经十全十美,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一院小园供他盘桓,一片浩阔的天空供他神游。脚下有东西供他培植收获,头上有东西供他思索探讨,地下花几朵,天上星万点。
    十四 他所思虑的
    最后几句话。这种详细的叙述,又是在我们这时代,很可能赋予迪涅的这位主教一副泛神论者(暂用一个目下正流行的名词)的面貌,加之我们这世纪中的哲学流派繁多,那些纷纭的思想有时会在生活孤寂的人的精神上发芽成长,扩大影响,直到代替宗教,我们的叙述,又会使人认为他有他一套独特的人生观,无论这对他是贬是褒,我们都应当着重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没有一个敢有那样的想法。他之所以光明磊落,是由于他的心,他的智慧正是由那里发出的光构成的。
    不守成规,勇于任事。探赜索隐,每每使他神志昏瞀;他是否窥探过玄学,毫无迹象可寻。使徒行事,可以大刀阔斧,主教却应该小心谨慎。他也许觉得某些问题是应当留待大智大慧的人去探讨的,自己如果推究太深,反而于心不安。玄学的门,神圣骇人,那些幽暗的洞口,一 一向人打开,但有一种声音在向你这生命中的过客说“慎勿妄进”。进去的人都将不幸!而那些天才,置身于教律之上(不妨这样说),从抽象观念和唯理学说的无尽深渊中,向上帝提出他们的意见。他们的祷告充满了大胆的争论。他们的颂赞带着疑难。这是一种想直接证悟的宗教,妄图攀援绝壁的人必将因重重烦恼而自食其果。
    人类的遐想是漫无止境的。人常在遐想中不避艰险,分析研究并深入追求他自己所赞叹的奇境。我们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由于一种奇妙的反作用,人类的遐想可以使宇宙惊奇,围绕着我们的这个神秘世界能吐其所纳,瞻望的人们也就极有被瞻望的可能。无论怎样,这世上确有一 些人(如果他们仅仅是人),能在梦想的视野深处,清晰地望见绝对真理的高度和无极巅峰惊心触目的景象。卞福汝主教完全不是这种人,卞福汝主教不是天才。他也许害怕那种绝顶的聪明,有几个人,并且是才气磅礴的人,例如斯维登堡①和帕斯卡尔②,就是因为聪明绝顶而精神失常的。因而,那种强烈的梦想,对人的身心自有它的用处,并且通过那条艰险的道路,我们可望达到理想中的至善境界,可是他,他选择了一 条捷径——《福音书》。
    他绝不想让他的祭服具有以利亚③的法衣的皱褶,他对这黑暗世界中人事的兴衰变迁,不怀任何希冀;他不希望能使一事一物的微光集成烈火,他毫无那些先知方士们的臭味。他那颗质朴的心只知道爱,如此而已。
    他的祈祷中的憧憬与众不同,那很有可能,但得先有极其殷切的爱,才能作出极其殷切的析祷,如果祈祷的内容越出了经文的规范,便被认为是异端,那么,圣泰莉莎和圣热罗姆岂不成了异端了?
    他常照顾那些呻吟床榻和奄奄待毙的人。这世界在他看来好象是一 种漫无边际的病苦,他觉得寒热遍地,他四处诊察疾苦,他不想猜破谜底,只试图包扎创伤。人世的惨状使他的心悲天悯人,他一心一意想找①斯维登堡(Swedenborg,1688—1772),瑞典通灵论者。
    ②帕斯卡尔(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③以利亚(Elie),犹太先知(《圣经?列王记》)。
    出可以安慰人心和解除痛苦的途径,那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影响旁人。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对这位不可多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恻隐之心和济世宏愿的永恒动力。
    多少人在努力发掘黄金,他却只努力发掘慈悲心肠。天下的愁苦便是他的矿。遍地的苦痛随时为他提供行善的机会。“你们应当彼此相爱”,他说如果能这样,便一切齐备了,不必再求其他,这就是他的全部教义。一天,那个自命为“哲学家”的元老院元老(我们已经提到过他的名字)对他说:“您瞧瞧这世上的情形吧,人自为战,谁胜利,谁就有理。您的‘互爱’简直是胡扯。”卞福汝主教并不和他争论,只回答:“好吧,即使是胡扯,人的心总还应当隐藏在那里,如同珍珠隐在蚌壳里一样。”他自己便隐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绝对地心满意足,不理睬那些诱人而又骇人的重大问题,如抽象理论无可揣摹的远景以及形而上学的深渊,他把所有那些针对同一问题的玄妙理论都抛在一边,留给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虚无论者去解决,这些玄论有命运、善恶、生物和生物间的斗争、动物的半睡眠半思想状态、死后的转化、坟墓中的生命总结、宿世的恩情对今生之“我”的那种不可理解的纠缠、元精、实质、色空、灵魂、本性、自由、必然,还有代表人类智慧的巨神们所探索的那些穷高极深的问题,还有卢克莱修①、魔奴②、圣保罗和但丁曾以如炬的目光,凝神仰望的那仿佛能使群星跃出的浩阔天空。
    卞福汝主教是个普通人,他只从表面涉猎那些幽渺的问题,他不深究,也不推波助澜,以免使自己精神受到骚扰,但在他的心灵中,对于幽冥,却怀有一种深厚的敬畏之情。
    ①卢克莱修(Lucrece,前 98—55),罗马诗人,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
    ②摩奴(Manou),印度神话中之人类始祖。
    第二卷沉沦
    一 漫步到黄昏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的一天,离日落约还有一个小时,一个人步行走进了小小的迪涅城。在家门口或窗前,稀稀落落的居民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瞧着这个行人。要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太难了。他中等身材,体格粗壮,正当盛年,四十六或四十八岁左右。一顶皮檐便帽压齐眉心,把他那被太阳晒黑、淌着大汗的脸遮去了一些。从他那领上扣一 个小银锚的黄粗布衬衫里露出一部分毛茸茸的胸脯,他的领带扭得象根绳子,蓝棉布裤也磨损不堪,一个膝头成了白色,一个膝头有了窟窿;一件老灰布衫破旧褴褛,左右两肘上都已用麻线缝上了一块绿呢布;他背上有只布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根多节的粗棍,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踩在两只钉鞋里,光头,长须。
    汗、热、奔走和徒步旅行使那潦倒的人有种说不出的狼狈神情。他的头发原是剃光了的,但现在又茸茸满头了,因为又开始长出了一点,还好象多时没有修剪过似的。谁也不认识他,他当然只是个过路人。他从何而来?从南方来的。
    或是从海滨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巴黎时所经过的路。这个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气显得异常疲乏。许多住在下城旧区里的妇人看见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树底下歇了歇,又在广场尽头的水管里喝了点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追着他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在两百步外的那个小菜场的水管下停下喝了水。
    走到巴许维街转角处,他向左转,朝市政厅走去。他进去,一刻钟之后又走了出来。有个警察坐在门旁的石凳上,那正是三月四日德鲁埃将军站上去向着惊恐万状的迪涅民众,宣读茹安港①宣言的那条石凳。那汉子取下他的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警察没有答礼,只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用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进市政厅里去了。当时,迪涅有一家豪华漂亮的旅舍叫“柯耳巴十字架”。旅舍主人是雅甘?拉巴尔。城里的人都认为他是另外一个拉巴尔的亲族,另外那个拉巴尔在格勒诺布尔开着三太子旅舍,并且做过向导②。据当时传闻,正月间贝特朗将军曾经乔装为车夫,在那一带地方往来过多次,把许多十字勋章发给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仑③分给一些士绅。实际情况是这样的: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以后,不愿住在省长公署里,他谢了那位市长,他说:“我要到一个我认识的好汉家里去祝”他去的地方便是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个拉巴尔所得的荣耀,一直照射到二十五 法里以外的这个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尔。城里的人都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位的堂兄弟。
    那人正往这旅舍走去,它是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进了厨房,①茹安港(Juan)在戛纳附近,拿破仑在此登陆时曾在此发表宣言。
    ②替拿破仑当向导。
    ③拿破仑,金币名称,相当于二十法郎。
    厨房的门临街,也象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炉大火在壁炉里通红地烧着。那旅舍主人,同时也是厨师,从灶心管到锅盏,正忙着照应,为许多车夫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能听见车夫们在隔壁屋里大声谈笑。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人比那些车夫吃得更考究的了。穿在长叉上的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正在火前转动。炉子上还烹着两条乐愁湖的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那主人听见门开了,又来了一个新客人,两只眼睛仍望着炉子,也不抬头,他说:“先生要什么?”
    “吃和睡。”那人说。
    “再容易不过了,”主人回答说。此时,他转过头,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着说:“??要付钱的呀。”
    那人从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回答说:“我有钱。”
    “好,我马上来伺侯您。”主人说。那人把钱包塞回衣袋,取下行囊,放在门边的地上,手里仍拿着木棍,去坐在了火旁边的一张矮凳上。迪涅处在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很寒冷的。
    但旅舍主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在打量这位旅客。“现在有东西吃吗?”那人问。
    “得稍微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这时,新来的客人正转过背去烘火,那位好象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又从丢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张旧报纸上撕下一角。他在那白报纸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又把这张破纸折好,并不封,交给一个好象是他的厨役同时又是他的跑腿的小伙计。旅舍主人还在那小伙计耳边说了句话,小伙计便朝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点也没看见这些事。
    他又问了一遍:
    “马上能有东西吃吗?”“还得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那孩子回来了。他带回了那张纸。主人急忙把它打开,好象一个等候回音的人,他象是细心地读了一遍,随后又点头,想了想。他终于朝着那似乎心神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
    那个人从他的坐位上半挺着身子。
    “怎么!您害怕我不付钱吗?您要不要我先会帐?我有钱呢,我告诉您。”
    “不是为那个。”
    “那么是为什么?”
    “您有钱??”
    “有。”那人说。
    “但是我,”主人说,“我没有房间。”那人和颜悦色地说:“把我安顿在马房里就行了。”“我不能。”
    “为什么?”
    “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完了。”
    “那么,”那人又说,“阁楼上面的一个角落也行。一捆草就够了。我们吃了饭再看吧。”
    “我不能开饭给您吃。”那个外来人对这种有分寸而又是坚硬的表示感到严重了,他站立起来。
    “哈!笑话!我快饿死了,我。太阳出来,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①的路程。我又不是不付钱。我要吃。”“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旅舍主人说。
    那汉子放声大笑,转身朝着那炉灶。
    “没有东西!那是什么?”“那些东西都是客人定了的。”
    “谁定的?”
    “那些车夫先生定了的。”
    “他们多少人?”
    “十二个人。”
    “那里有够二十个人吃的东西。”
    “那都是预先定好并且付了钱的。”那个人又坐下去,用同样的口吻说:“我已经到了这客栈里,我饿了,我不走。”
    那主人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使他吃惊的口吻说:“快走。”这时,那旅客弯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蓦地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反驳,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象先头一样低声说:“我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您还要我说出您是什么人吗?您进来时,我一见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那里的回信。您认识字吗?”
    他边那样说,边把那张完全打开了的、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纸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 会见他不作声,接着又说:“无论对什么人,我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走吧。”那人低下头,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他沿着那条大街走去。好象一个受了侮辱、满腔委屈的人,他紧挨着墙壁,信步前行。他的头一次也没有回转过。假使他回转头来,他就会看见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站在他门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正在那里指手划脚,说长论短;并且从那一堆人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现不久就会搞得满城风雨。那些经过,他全没瞧见。心情沮丧的人,总是不朝后面看的。他们只感到恶运正追着他们。
    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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