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梅问道:“什么人?来幼儿园干什么?”
没等袁老师解释,卓小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抬腿要往门外迈。旋即又犹豫起来。躲只躲得一时,总不可能永远躲下去,以后不再回这个幼儿园。还是袁老师抓住她的手,一把扯出去,说:“不管怎么样,你先避避风头。他们来势很凶,有人手上好像还拿着绳子什么的。这次他们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卓小梅这才匆匆下楼,沿着墙根出了侧门。就听见墙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往自家那栋宿舍楼方向过去了。
拐几个弯来到街上,卓小梅一时不知朝哪里去才好。母亲那里看来也待不长久,他们肯定会追过去的。就想给母亲去个电话,告诉她暂时不回去了。转而一想,这不是自己的风格,母亲深知女儿平时说话算话,很少爽约,今天见不着你的面,要担忧的,何况自己也特别想回去看看了。卓小梅上了的士。她打算回去瞧一眼就走人。
回到家里,见大人小孩都好,卓小梅深感安慰。兵兵还是管她叫奶奶,卓小梅也没工夫生他的气,在他背上拍拍,让他自己玩去。然后陪父亲说了一小会儿话。却老走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自己没在家,那伙人会不会破门而入,把家里搅个乱七八糟?最担心的还是怕他们追过来,吓着老人和孩子,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从父亲那里出来后,卓小梅循声走进厨房。心里琢磨着,编个什么理由,快点离开这里。母亲正在砧板上剁辣椒,身旁有一个小水桶,里面盛着两指宽的活蹦乱跳的条子鱼。母亲说:“这是乡下亲戚送来的河鱼,已经放水池里养了几天了,就等着你回来吃。市场上的鱼都是喂激素养大的,味道不好不说,吃到肚子里坏身体。”
卓小梅心里编好的理由便再也不成理由了。只得稳住自己,配合母亲做起饭来。也许那伙人嗅觉还没这么灵敏,一时不会追过来。
所幸一直没什么事,卓小梅才陪父母吃了一顿午饭。
放下饭碗,卓小梅再也沉不住气了,说园里还有急事要回去处理,提包出了门。还没走上两步,就见街口过来一伙人。睁大眼睛细瞧,正是那伙要债的人。卓小梅一时傻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那伙人也望见了卓小梅,喊道:“那不是姓卓的吗?”拔腿追过来。
卓小梅这才一个激灵,身子一侧,钻进旁边的偏巷。
一连跑过三条偏巷,跑得腿肚子抽筋,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倚着墙根,喘起粗气来。回过头去,那伙人依然紧紧跟在后面。卓小梅哪里还敢停留?叉着腰继续朝前面奔去。
出了偏巷,前面是条主街。卓小梅再也挪不动脚步,挥动无力的双臂,去拦过往的士。可没一部的士理睬她,里面都有客人。看来只有束手就擒了。卓小梅相反冷静下来,心想你逃跑干什么呢?又不是你借的钱,他们凭什么来追你?这么东躲西逃的,岂不显得你心虚气短,软弱可欺,好像真是你欠了他们钱似的。不跟他们做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倒看他们究竟能把你怎么样。
后院起火(23)
卓小梅顿时理直气壮起来,站直身子,抻抻衣角,冷眼瞧着那伙人追出巷口,一步步向自己包抄过来。那份悲壮,没法不让人想起电影里大义凛然的女英雄。
这时从后面开来一部小车,悄悄停在卓小梅身旁。与此同时,车门开了,有人在里面喊道:“小梅,快上车吧。”
卓小梅回头,竟是罗家豪。
本来卓小梅铁了心要跟那伙人较量一下的,现在罗家豪施以援手,她也就好汉不吃眼前亏,腰一弯,钻进车里。罗家豪的脚一直没离油门,稍稍用力,小车便由慢至快,呼啸着朝前驰去。卓小梅掉头去瞧后窗玻璃,只见那伙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后。
在座位上瘫了一阵,快要虚脱的卓小梅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看着手把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罗家豪,说:“家豪你真是来得巧,不然我还不要被他们撕碎吃掉?”罗家豪说:“可惜他们没这样的口福。”
卓小梅无心开玩笑,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这个秦博文,害得我好惨。”罗家豪说:“是呀,他怎么却不浮头了呢?总不能什么都让你给他兜着呀。”
在街上绕了两圈,罗家豪问卓小梅准备上哪去。卓小梅说:“我还能到哪里去?现在我是无家可归了。”罗家豪说:“那你就在车上待着,我作陪。”卓小梅说:“你陪得一时是一时,总不能老陪着,跟我在车上过年吧?”罗家豪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还从没在车上过过年哩。”卓小梅说:“我可没这么浪漫,被罗夫人逮住,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罗家豪放慢车速,说:“你既然不想跳黄河,我倒有一个主意。”卓小梅说:“愿闻其详。”罗家豪说:“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还是把你送回幼儿园去。”卓小梅说:“你不是想当甫志高吧?”罗家豪说:“你这是冤枉好人了。在那些人的常识里,你是被他们从幼儿园赶出来的,不可能这个时候又跑回去。”
这话还不无道理,让卓小梅动了动心。主要还是不知家里成了个什么样子,急于回去看看。卓小梅于是说:“那就听你的吧,那伙人如果在那里等着了,我们就同归于尽。”罗家豪说:“能跟你同归于尽,那可是我的福分。”
赶回幼儿园,上到自家门口,发现那道旧铁门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扇崭新的防盗门。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转着脑袋四下打量,分明是自己家门。卓小梅就傻了眼,莫非是谁搬了进来,把铁门给换掉了?可想想这是幼儿园,她是一园之长,围墙之内,再没比她更大的领导,谁敢打她房子的主意?何况才离开半天,谁的动作会这么快?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伙要债人没要到钱,想把自己的房子控制起来。
一旁的罗家豪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怎么不开门?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卓小梅苦笑笑,说:“门都被人换掉了,你要我怎么进去?”罗家豪说:“谁会换你家的门呢?想做好事,总得事先向你请示一下吧?”卓小梅说:“你问我,我问谁去?”罗家豪说:“果真如此,我看还是赶紧报告派出所吧。”
说着,罗家豪将手伸进衣兜里,去取手机。
取出来的却是一串崭新的钥匙。罗家豪将钥匙串放卓小梅前面晃晃,晃得叮当作响,说:“这个是给你的,拿着吧。”
卓小梅明白这是什么钥匙了,伸手接住。却不去开门,眼睛望着罗家豪,说:“这是怎么回事?”罗家豪说:“是不是进屋后再向领导汇报?”
打开门,家里有些零乱,彩电冰箱沙发什么的都歪歪扭扭的,不再待在原来的位置。走进卧室,衣柜和书柜的门开着,书桌抽屉都到了地板上,床铺也被人动过。东西好像没少什么,家里也没放现金,数字不大的存折在卓小梅自己包里。只是搞了两天卫生,将家里修饰得整整洁洁的,被这伙人弄成这个样子,挺让人烦的。
正烦着,有人进来了,先是袁老师,接着是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几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卓小梅说起事情的经过来。原来上午卓小梅前脚走,那伙人后脚就上了楼。在门上擂了一阵,见里面没有动静,有人就找来铁棍动手撬门。当时袁老师就守在楼道上,知道没法阻拦他们,报告了苏雪仪。苏雪仪闻言,一边让人打110,一边喊上曾副园长和园里一伙职工,前来制止。
可这伙人已经将门撬开,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大概是想找出存折或现金什么的,好拿去抵债。却既没见存折,也没见现金,一伙人就要去搬屋里还值些钱的彩电冰箱。可他们没法将东西搬出屋去,因为园里的职工纷纷赶过来,堵在门口。双方相持了几分钟,快要要动手了,110已经赶到,才把那伙人镇住。
一伙人和110走后,职工们想收拾一下屋子,苏雪仪不让,说还是等卓园长回来自己清理,看丢没丢东西。打卓小梅电话,却没开机。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罗家豪的电话打了进来。是苏雪仪接的电话,她认识罗家豪,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罗家豪马上赶过来,多话不说,叫人来重新装了铁门。新铁门很快装好,忽想起卓小梅可能回了娘家,罗家豪忙打电话给公安的哥们,要他们上卓小梅父母家里去维持一下治安,自己也开车奔过去。刚好在街头碰上被追得无处藏身的卓小梅,将她拉到了车上。
后院起火(24)
这真有点像是传奇小说,听得卓小梅两眼发直。苏雪仪说:“卓园长,平时你的手机都是开着的,今天上午怎么偏偏没开机?”卓小梅无奈地摇摇头,说:“在家里的时候,因为有座机,手机一般都是关着的,要外出才打开手机。今天上午正要出去,袁老师来敲门,告诉我那伙要债的人来了,仓促中提了包就往外走,哪里还想起去开机?”
见只是虚惊一场,没出什么大事,大家安慰卓小梅几句,陆续出了门。只有罗家豪没走,他知道这事并没完,不想想办法,卓小梅还是没法安宁。罗家豪抽出腋下的包,扔到桌上,随手拿过沙发上一本杂志翻弄起来。那是本一年前出刊的旧杂志,封面破损,内页也已开始发黄。
罗家豪无心看里面的文章,将杂志搁到桌上,盯着站在屋子中间的卓小梅,说:“下一步怎么办?”卓小梅有些心酸,叹口气道:“我能怎么办呢?秦博文的债务不是个小数字,我想把自己卖掉,已是人老珠黄,又值不了几个钱。”罗家豪说:“别这么看轻自己,你这种成熟女人,正是魅力飞扬的时候。开个价吧,我来做买主。”
这种恭维话尽管当不得真,卓小梅毕竟是女人,若在平时,她自然也乐于接受。可今天她乐不起来,说:“家豪,你跟公安局熟悉,是不是请他们出面,替我找找秦博文,他们也许容易弄到线索。”罗家豪说:“这事先还不宜惊动公安。博文有什么想法,他们的具体情况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让公安插手进来,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卓小梅也就无话可说了,显得很无助。她也知道,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去惹公安。
沉默片刻,罗家豪说:“你曾跟我说过,博文欠人家的钱大概有个三十来万。我很清楚债主们的心理,当初把钱借出去,自然是想让钱生崽,恨不得一本万利。后来见生崽的可能性不大,期望值就会相对下降,能拿回本金也就心满意足。再过一段时间,连本金都要打水漂了,期望值则变得更低,能弄回多少就算多少。这叫做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谁都明白这个理,不论多得还是少得,如果只是个数字,总兑不了现,跟没得是一回事。我看那伙人来找你,压根就没有把全部借款一次拿走的奢望,如果多少能打发一点,他们就会安静好一阵子。”
这倒是罗家豪的经验之谈,他的老板做到今天,看来没少经历过这种事情。卓小梅说:“说出来,家豪你可能不相信。我和秦博文结婚十多年,双方只一点死工资,从没有过什么外水。养小孩要花销,接着碰上房改,不多的积蓄都交给了政府,屋里这简单的装修还是找熟人借的钱。刚还清债务,秦博文下了岗,办厂又落得这个下场。不瞒你说,替秦博文还给袁老师一万元后,我的存折上已下降到四位数,叫我怎么打发那些债主?”
也许是出身贫寒,过惯了平淡日子,卓小梅物质方面的要求向来不高,粗茶淡饭也心安理得,从没对外人叫过穷。今天也许是被秦博文的债主搅昏了头,才忍不住把家里的老底给抖了出来。话才落音,卓小梅又后悔了,罗家豪尽管是自己要好的同学,可你也没资格在他面前唠叨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们这代人,谁不是这么过日子的?有道是无白不饱,无灰不富,无黑不豪。仅靠工资这点白色收入,能勉强饱肚子就挺不错了,没来点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奢望大富大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罗家豪说着,拿过桌上的包,打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东西,轻轻放到卓小梅面前。
卓小梅打开外面的报纸,是一包亮花花的百元钞票。
像是不认识这是钱似的,卓小梅脸上僵着,什么表情都没有。罗家豪说:“这是六万元,你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给博文的债主们每人还上一部分,他们就会对你谢天谢地了。”
卓小梅把钱推到罗家豪那边,说:“家豪,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
罗家豪知道卓小梅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将钱重新推过去,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博文的,以后他有了钱再还我。他又不在家里,当然只有由你代收,替他打发一下那些债主。”卓小梅说:“要借也得他本人朝你借,我没这个义务。”罗家豪说:“你是没这个义务。可那些债主们恐怕不会这么想,他们还会找上门来的,看你怎么对付。”
卓小梅只好取了纸笔,以秦博文的名义写了张借条。又觉得光有秦博文的名字还不行,另在一旁写上卓小梅三个字,然后递到罗家豪面前。
罗家豪本来不想接这个借条,借钱给秦博文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可为了照顾卓小梅的面子,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卓小梅将借条放进罗家豪手里后,稍稍迟疑,捏着借条的手没有及时松开,无意间被罗家豪连同借条一起抓住了。一股热流顿时传遍卓小梅全身,她心里一慌,差点就要瘫软在地。只是卓小梅就是卓小梅,当即回过神来,努力稳住自己,轻轻将手抽走了。
罗家豪讪然一笑,看看手上的借条,顺便拿过搁在旧杂志上面的包,说:“我也该走了。”卓小梅说:“那你忙去吧。我代表秦博文感谢你了。”
卓小梅话里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将这钱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罗家豪自然听得出来,可他并不计较,说声“再见”,出了门。
后院起火(25)
罗家豪从容的脚步声往楼下落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卓小梅这才关上门,返身跌坐在沙发上。眼望着桌上的钞票,卓小梅摇摇头,无声地说,世上最有意思的,恐怕就是这叫做钱的东西了,不是让人喜,就是让人忧,不是让人笑,就是让人哭,不是让人生,就是让人死。可这钱到底是啥玩意儿呢?
半晌,卓小梅才站起身,伸了手去拿那包钞票,要另外放个地方收好。不想袖口在桌上一扫,将那本旧杂志带到了地上。卓小梅只得先弯下腰,拣起地上的杂志。不想从里面滑出一张纸条,一荡一荡,掉回到地上。
竟是自己刚才交给罗家豪的那个借条。
卓小梅在借条上盯了半天,像是忽然失忆,不认识上面自己写的字一样。罗家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白送自己这六万元。
对自己这种无权无势的工薪族来说,六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卓小梅心里自然非常清楚。不过她压根没有白要这六万元的念头,再怎么的,以后也要想法子还给罗家豪。尽管六万元对于罗家豪来说不算什么,他也许仅仅想帮帮你,并没别的什么想法。
卓小梅把借条夹入杂志里,走进卧室,塞到放了不少书刊的床头柜抽屉里。
第二天卓小梅找到邹师傅的电话,要他给秦博文的债主们打电话,到机关幼儿园来一趟。那伙人很快赶了过来。卓小梅对照着秦博文的借条,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还了每人部分欠款。并让债主们各自划掉借条上原来的数字,写上余额,作了简单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