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果和尚微微抬头,似乎并没有太过吃惊,只是简单地评价了两个字:“有趣。”
是的,很有趣,
自己和诸位弟子玩了一个游戏,真的招来了一个后代僧人不说,这僧人居然还要拿诸位的法身修为,同时还要拿青龙寺的气运。
这……真的是好一个一波三折。
先前那位姿态洒脱的高僧这时候站起身,看着七律道,“好大的口气,你说你要拿我等修为法身,你说要拿走这青龙寺之气运,莫非真当我等师叔祖们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阿弥陀佛,此等逆徒,口出狂言,数典忘宗,欺师灭祖,贫僧倒要看看,他有何等本事取我等法身。”
“哈哈,惠应师兄,切莫怪师弟不给你佛面了,此等逆徒,还不如不要,今天,师弟我要帮师兄你清理门户,此人的出现,真乃我青龙寺之耻。”
“逆徒!今日贫僧要亲自出手将你镇压在这里,由往昔入今朝,生魂分割,青龙寺在你在,青龙寺败,你亡!”惠应和尚显然是气得不得了了,七律不是要夺青龙寺气运么,好,他这个师祖就亲自将七律镇压在这里,让他同青龙寺共存亡。
“阿弥陀佛。”面对这群师祖们的群情激奋,七律和尚倒是显得很淡定,也是,满天神佛他都不信了,欺师灭祖的事儿,对于腹黑如和尚来说,也没太大的压力,他只是很平静地道:“弟子有一挚友,他有一句话,弟子很是喜欢,想送给诸位师祖们。”
众人纷纷沉默,等待听七律的下一句话,
七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一本正经道:
“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七律灭祖(上)
一千多年前的当朝国师惠果和尚与自己一众法嗣传人品茶赏花之际玩了一个游戏,这游戏性质有点像是古代文人喝酒时兴致来了玩玩投壶或者吟诗作对,但惠果和尚等人却接引来了一位来自千年之后的传人,
且这位和尚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借诸位师祖法身修为一用,同时借青龙寺气运一用!
此时,青龙寺内樱花飘落,景色煞是宜人,樱花的纷落意境和青龙寺的古朴禅音结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
看着自己座下的诸位法嗣们群情激动,惠果和尚却笑了,淡淡地问了一句:
“这樱花,美么?”
惠果和尚此时的问题就像是两军交战之际忽然跑出来在众军之间问了一句:今天晚饭吃啥?
但因为惠果和尚的师尊身份,众位法嗣在此时当即不再言语,毕竟师尊在这里,一切,还是由师尊定夺才是,而且他们也在心里开始思考师尊为何忽然问这樱花?
佛门人喜欢说话打机锋,喜欢那种让人“不明觉厉”的感觉,其实,每个宗教都需要一层神秘的外衣给外面的信徒们以一种朦胧的观感,这就像是皇帝总喜欢不断强调自己是“天子”“君权神授”一样,但惠果和尚不是一般人,且看现如今其座下只能坐在末席的空海和尚回国日本后创立真言宗就可以看出他以及他那些弟子们在佛法造诣上到底有多恐怖。
若非唐武宗时期喜道灭佛,导致青龙寺这座祖庭遭遇兵灾,其座下诸多弟子也因此命途坎坷的话,此时白玉莲座上的这批高僧,兴许能够将佛学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去。
这样子的一个大德高僧,是不会说废话的。
七律闻言,略作思考,当即道:
“千年后,青龙寺还在,青龙寺内的樱花还在;
但,
千年后,青龙寺不在,青龙寺内的樱花亦不在。”
禅语机锋,玩的就是一个意境,其实,中国古代有许多关于高僧论佛的故事记载,他们论的是佛,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人生观”“世界观”的对拼,这类高僧,其实也能算是思想家和哲学家了,无非是套了一层佛的皮做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的论述。
七律和尚也很简单,看似矛盾,其实并不矛盾。
惠果和尚是永贞元年圆寂的,四十年后的唐武宗会昌年间开始大举灭佛,青龙寺早就被付之一炬了,跟西湖的雷峰塔一样,仅剩下一点点残存的地基,嗯,确切的说,也就剩下几块碎石头了而已。
其实,不光是唐武宗年间的灭佛,后世诸多朝代中,青龙寺建而复毁,到最后还是建国后考古研究者经过多年考古挖掘才找到了青龙寺遗址位置再由国家在这上面重建了青龙寺,而且因为真言宗在日本影响力很大,所以当时重新建寺时还得到了来自日本的捐资,年年都有许多日本的游客信徒来这里参拜。
至于此时七律所看见的青龙寺里的樱花,也不是后世青龙寺里的那种樱花,后世人去青龙寺参观能够看见青龙寺里樱花漫漫很是美丽,但这樱花却是两千年初的时候青龙寺官方特意从日本引进的。
虽说樱花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日本的樱花也是自中国传入,秦汉时期的宫廷里就有种植樱花当观赏性植物的记载,但樱花经过很多年的培育早就演化出了许多的种类,后世人们嘴里常说的樱花则是专指“日本樱花”,也就是说,后世青龙寺里的樱花和一千年以前青龙寺里的那些樱花,其实也不是一个模样。
这就是七律的回答,青龙寺还是青龙寺,樱花还是樱花,而青龙寺又不再是青龙寺了,樱花也不再是樱花了。
惠果和尚听到七律的回答,喟然长叹在,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意兴阑珊,时也命也,俗世是一个圈,修佛是为了跳出这个圈,但谁知道外面又是一个更大的圈。
同时…………惠果和尚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那里,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圈吧。
“你是我密宗后世传人,既是传人,自当承接我青龙寺法统,自当承接我青龙寺之气运,这些,本就是你该得的衣钵。”
听到自家师尊这么说,座下弟子们都是心中凛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忤逆师尊说出一个“不”字,况且,师尊说的,确实没错。
衣钵传人,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也因此,这个后生哪怕说出欺师灭祖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啊。
“然则,千年后,吾等固然早已圆寂,而如今,吾等却依旧还在,你若想取,有本事,就来取。
赢了,就取走。”
七律闻言,眼眸中有一抹光芒稍纵即逝,随即问道:“敢问师祖,比什么?”
“坐禅、论佛、武道。”惠果和尚回答道,“本座不参与,由本座座下法嗣选出三人与你比试,你需要全胜,否则,不光你想要的拿不走,连你,都回不去了。
你认为,本座就没那个勇气和信心,
去试一试逆天改命不成?”
惠果和尚目光如炬,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七律只感觉四周的风仿佛都静止了下来,的确,这样子的一位惊才艳艳的佛门奇才,七律不信他对仅仅半个甲子后的佛门浩劫一无所知,也不信对方真的没那个能力去尝试一下逆天改命。
“然。”七律双手合什,应承了下来。
既然师尊已经定好了规矩,座下法嗣们自然没有丝毫异议,当下,面容冷峻的一位大师起身而出,对着七律双手合什,虽然他目光看着七律,却没有发一言,似乎之前七律从来到现在,就没听见这位大师开过口说过一句话。
而这位大师,在行礼之后直接盘膝而坐,目光如炬,继续盯着七律。
七律亦然双手合什,盘膝而坐,他猜出了这位大师是谁,应该是惠则大师,主修闭口禅。
闭口禅又称为止语或禁语,属于佛教用语,指的是禁止自己说话,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
而这位惠则大师据说从五岁开始修闭口禅,直至如今,未发一语!
他不是哑巴,不,确切的说就是哑巴也能叫出声,他却从未真的发出过什么声音。
由他来和自己比坐禅,也算是选对人了。
七律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和这位自己的师祖之一对视起来。
坐禅,本就是古代高僧的基础功课,若是真的比试起来,其实可以换一个环境,比如大家在梅花桩上坐禅,或者在冰天雪地又或者是烈日炎炎之下比试,这样难度提升,比试结果也能很快出来。
而当七律和惠则大师的目光交错的那一刻,七律只感觉自己身边的情景陡然一遍,从落英缤纷的青龙寺内院变成了一片岩浆翻滚的恐怖修罗场。
似乎,连周围的恐怖温度也分毫不差,几乎就是完全直观的感受。
但七律和尚丝毫没动,还是这么平静地看着惠则大师,广播的故事世界无奇不有,七律也早就历练出来了,或者说,是看多了,也就不惧了。
惠则大师目光中透露出一抹赞赏之色,随即,四周情景再度变化,佛有三千界,界内再有大小世界无数,也因此,有恐怖、魔鬼、扰乱人心之异象场景数不胜数,惠则大师等于是带着七律和尚一个接着一个体验过去,但七律依旧岿然不动。
等到差不多一刻钟之后,七律目光一凝,对方带自己逛了这么多个地方,也该自己了。
下一刻,
场景变化,二人身边的场景变成了一条后世的小街。
而当七律将惠则大师带入自己的幻境之中时,惠果大师提前伸手提起一片樱花瓣丢向了坐在末席的空海和尚身边,当即,空海和尚眼前只有樱花瓣,却无法看见此时坐禅的画面。
空海和尚一动不动,既然这花瓣是师尊丢来的,他自然不敢乱动,但心里却有些失望,凭什么诸位师兄们看得自己却看不得?
而其余的大师当看见七律将惠则大师带入那个场景之后,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讶然之色,哪怕他们都是当世高僧,阴司地府阿鼻地狱也可走得不变色,但七律所营造出的千年后世界的景象,还是让他们觉得很是惊奇。
至于师尊为什么不让空海看这个,有人能明悟,有人还没明悟。
画面不停地变化,分别出现的是七律小时候和自己师傅在一起的画面,和自己师兄们在一起画面,仿佛播放的就是七律幼年出家到成年这段时间的ppt。
虽说后世的一切让人有些惊奇,但修闭口禅三十年的惠则大师却依旧岿然不动,一切终究虚妄,哪怕万般变化,皆是虚妄。
但在下一刻,
猛地,
画面开始倒转起来,
还是之前出现过的画面,但是画面中只剩下了七律一个人,那些本来在画面中出现过的七律的师兄们以及七律的师傅,则全都不见了。
这不是单纯的不见,
这是一种…………抹除!
惠则大师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他心神震动的东西,手掌开始颤抖起来,随即整个人站起身,连退数步,脸上的惊恐之色十分清晰,
而就连除了空海和尚以外其余正在观望的大师们也是同时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惠果和尚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
七律双手撑开,下摆,而后起身,四周的画面也随之消失不见,仿佛又回到了这白玉莲座上,
第一局,
他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七律灭祖(下)
修了三十年闭口禅的惠则大师落败了,但在场诸位僧人除了被一片樱花遮住眼的空海和尚以外,其余人都观看了整个经过,虽说感受没有惠则大师如此深刻与直接,但那种大恐怖的感觉,依旧是如此的清晰。
硬生生地……抹去!
这是一种常人,不,甚至是大德高僧都心颤的手段和结局。
“第二局。”七律和尚提醒道。
“贫僧来。”
惠应和尚走了出来,他是七律的直系师祖,此时七律手中所拿的那一串佛珠里,也有一块就是他的舍利,由他来和七律论佛,理所应当,亦然是名正言顺。
“请赐教。”
也不知道是刚刚重新回味了一番童年成长,七律的心绪也稍显低落,当然,这也让七律更早地进入了状态。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自己必须尽早抓住自己现在所能抓住的东西。
惠应和尚双手合什,道:“今日因,他日果,种因得因,种果得果,因果循环,方为佛理,因果逆行,由佛入魔。”
论佛,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已经不再仅仅是探究比试对佛法经文的理解和熟悉程度了,而是上升到了一种世界观甚至是信念与信仰的交锋。
稍有不慎,信阳崩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惠应和尚的话语,其实也有着讽刺七律欺师灭祖的行径有悖人伦,实乃荒唐,暗指七律如果不能回头一意孤行,就会与佛渐行渐远,甚至可能会堕入魔道。
七律伸手,指了指这脚下的白玉莲座,又指了指众僧环绕的青石桌以及青石桌上散发着阵法气息的罗盘,很是平静地开口道:
“这即是因,贫僧即是果;
尔等种下因,自知会有果;
因果循环,佛之至理;
种因者不知何为果,种因者自该承受果;
若得善果而乐之,得恶果而鄙之,
与俗世愚钝走夫村妇又有何异邪?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惠果和尚和尚闻言,微微颔首,他自然是能听懂和尚的意思,那就是今日是你们玩的这个游戏,而我就是这游戏产生的因果,我要取走我想要的东西,你们不想给,就是不遵从因果,自己种下的因收获的果,因为对自己有利或者有弊而选择接受与不接受,这和外面俗世中的愚钝的人只喜欢看见美丽的东西却厌恶讨厌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但惠应和尚是不知道自家师尊的心态如何的,他自己的情绪,确实因为七律的反击而产生了微微的波动,这个逆徒居然将自己比作愚民村妇!
惠应和尚本想继续辩论下去,但随即笑了笑,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后退一步,将手掌放在了青石桌上的罗盘上,道:
“你说我等因为种下今日的因,方结出你这个果;
若我现在一掌下去,今日的因没了,结出的你这个果自然也就没了;
因果一线,存于一念,因果是佛,而佛法无量,今日有量,亦不是因果。”
惠应和尚的意思很简单,你七律不是说是因为自己等人今天玩这个游戏所以才让你出来的么?你七律不是说我等种下了因就得遵从你这个果么?
如果我现在打碎这个罗盘,那么这一切的联系也就结束了,你从哪里来,也将回哪里去,今日的因,也就没了,因没了,果也就没了,因果是佛法的大道理,是众生追求的大道,是无量无界,能毁掉的因和果,那就不是真的因和果。
七律闻言,若有所思,其实,自己这个直系师祖有点将论佛的比试推到了一个极端上了,有点像是两个人下棋,本来部分秋色的水平,谁输谁赢没人能确定,但其中一个人却有着随时将棋盘掀翻让这一局棋直接被判定无效的资格,那么这盘棋的胜负,其实也就没有意义了。
惠果和尚看了看面前的罗盘,再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位弟子,没说什么,因果本就是此道,也没什么公平和不公平,这罗盘一毁,等于是毁掉了过去与未来的联系。
这之后,
众僧还是众僧,青龙寺还是青龙寺,七律还是七律,再无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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