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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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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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头两旁执着火把拄着长枪的兵士立刻听令转身跑离了码头,在码头的四周分散站了。
  赵贞吉和谭纶各打着一盏灯笼,踏着石阶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来。
  四个人在码头石阶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赵贞吉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不必多礼了,有要紧事跟二位商谈。靠水边去说吧。”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另一只手让了让,接着打着那只灯笼率先向码头靠水面处走去。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望向谭纶。
  谭纶知他们要问付么,点了下头:“下面去谈吧。”
  三人共着一只灯笼,跟着走了下去。
  赵贞吉:“坐,请坐。”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阶上坐下了。
  “坐吧。”谭纶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们身后那级石阶的两侧坐下了,望着二人的头背,望着他们用手搁在膝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光。
  两盏灯笼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圆的渡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赵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赵贞吉。
  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斩立决,家财悉数抄没。”
  又是断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说下去。
  赵贞吉:“赵贞吉、谭纶、海瑞、王用汲一千钦案人员尚能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着立刻将浙案具结呈报朝廷,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什么劳绩?什么功奖,”海瑞低沉的两问,掠过黑沉沉的河面,荡起一片回声。
  王用汲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这一次赵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问得好。我已经写好了请罪的奏疏,可你们不应受连累。刚才跟谭子理商量了,我们俩另外还联名上了一道奏疏,保举海知县出任曹州知州,王知县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
  谭纶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准这道奏疏,我和赵中丞一起辞职。”
  “多谢赵中丞和谭大人的保举。”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出一派苍凉,“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干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赵中丞,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屡添烦扰,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不会去做的,淳安知县我今晚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说着便转身撩袍向码头上走去。
  “刚峰兄!”谭纶倏地站起来。
  海瑞暂停了脚步。
  谭纶将灯笼递给王用汲,一个人走了上去,面对着海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鄢懋卿南下巡盐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吗?”
  海瑞一振,也望向了谭纶:“子理兄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利剑吗?再利的剑握在你们手里也不过是一把生锈的刀。说话难听,请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谭纶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严党了?”
  海瑞慢慢又转过头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说话呀。想留我也行,你们奏请朝廷让我到江西去,到严嵩的老家分宜去当知县,你去江西当按察使,可否?”
  谭纶被他的话逼住了。
  海瑞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声音却有意大了,为让下面的赵贞吉也听到:“我的辞呈望赵中丞和谭大人不要再压!”
  说完这句海瑞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码头之上。
  谭纶慢慢转过了头,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赵贞吉。
  赵贞吉慢慢站起了,王用汲也跟着慢慢站起了。
  突然,赵贞吉将手里的灯笼往河里一扔:“回府!”
  浙江淳安县衙后宅外院
  画外音:“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锥心的绝望。当渐幕按照朝廷的旨意结案后,海瑞那颗心也就如同八月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向赵贞吉递交了辞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携老母妻女归隐田园…”
  画外音中,海瑞穿着当时到浙江上任的那身装扮,一双草鞋,一件葛麻长衫,斗笠背在背后,手里拎着包袱,一个人从前衙的穿廊向后院走来了。
  这时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黄昏,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院子里大树上许多叶子还没有黄便纷纷飘落下来。
  进院前脚步急促,望着后院那道门,海瑞的脚步便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显得有些漫长。
  海门的规矩,尽管住在县衙的后宅,深户森严,还是一上更便锁院门,白天门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便停在那里。
  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双手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
  浙江淳安县衙后宅内院
  门推得很轻,门内的人便一时没能察觉。海瑞站在门边,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小女儿也蹲在母亲身边,专_沣地望着母亲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海瑞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了,满是惊喜。
  女儿是从母亲的目光中转过头来的,立刻声惊呼:“阿爹!”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正屋门口走去。妻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经望向了屋内。
  海妻却没有立刻答话,目光中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海瑞的脸肃然了,紧接着又问道:“阿母呢?”
  “阿婆在厨房里。”抱在手里的女儿答话了。
  “阿母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立刻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紧望着妻子。
  海妻这才轻轻回话了:“刚回家,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瑞紧望着她。海妻低下了头:“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女儿睁着惊慌的跟望着母亲。
  母亲抚着她的背:“女儿不要怕,阿爹不会生我们的气。”
  淳安县衙后宅厨房
  海母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接着站了起来,揭开大铁锅上木盆状的锅盖,一片白色的蒸汽腾地冒了出来,海母吹了一口气,望向铁锅里蒸的那碗红枣鸡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眼中便闪出了泪花,连忙揩了。在门边就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失惊,轻轻叫了一声:“阿母。”
  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儿子。
  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海母连忙揩了一把汗,向儿子走过来了:“汝贤,你怎么回来了?”
  海瑞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跪在那里说道:“儿子不孝,没有教好媳妇,让母亲受累了。”
  “责怪你媳妇了?”海母急问道。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当好好责教于她。”
  “快五十了,还是改不了。什么事不问清楚就责怪人。”海母这句话竟是带着一丝笑容说出来的。
  海瑞怔住了,还是跪在那里,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起来。”海母扶着儿子的手臂,海瑞连忙站起了。
  海母:“告诉你吧。你婆娘怀上了。”
  海瑞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说道:“有身孕也不过一两个月,哪里就连厨房也不下了?还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让她做。试过了,腌的一坛子酸黄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门有后了。”
  海瑞这才温言答道:“是。”
  海母:“既来了,把那碗红枣蛋端去,给你媳妇补补。”
  海瑞:“是。”连忙走到灶边,看见灶内一块柴火还有一半没有燃完,便先将那柴火拿出来,在灶眼里戳熄灭了,把没有燃完的半块干柴放在灶外,这才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外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红枣蛋。
  海母一直古着笑望着儿子端着蛋走过来后,先出了厨房门,让海瑞跟在身后,母子向正屋那边走去。
  淳安县衙县丞堂署
  凡大县,设了县丞便在大堂右侧院落配有县丞办公的地方。譬若淳安,这两个多月海瑞调往杭州审案,便是县丞田有禄署理知县事,一切刑名钱粮也都在县丞的堂署里处置。
  县丞为正八品,堂署比知县大堂小,但一样设有公案牌告,一样有堂签,一样可以拿板子打人。
  田有禄现在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钱粮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头,还有管牢狱的那个王牢头都被叫来了,等着听田有禄发话。
  “海老爷回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倒霉的时候田有禄还是像个官,这时目光向书吏衙役们遍扫了一眼,“他在省里办案出了点差错,辞官的帖子赵中丞已经送到朝廷去了。刚才见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说是朝廷的回文到来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禄干七品的差使,我这也不知走了哪个背宇。”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
  书吏衙役当然知道他这不是走背字,这是在告诉大家,淳安县眼下是他当家,海老爷虽然还没搬走,已经是个待罪的官了。官场的风气,打了招呼就得有回应,一时各部门的头都表态了:
  钱粮吏首:“二老爷放心,我们在您老手下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懂得规矩。”
  刑名吏首:“功劳苦劳都摆在这里,说不定朝廷的回文便叫二老爷接了本县的知县,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头:“催粮拿人,二老爷发鉴于就是。”
  王牢头:“也是。自从海老爷来了,我那牢里十问倒有九间是空的。刁民盗贼也该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禄见大家都捧自己的脚,精神旺了,“赵中丞的指令昨天发下来的。我们淳安那么多农户桑户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倒不愿还丝。这还了得。半个月内,至少收一万担丝上来,解到省里去。不肯交丝的,就都关到牢里去。”
  王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对差役班头:“老弟,你那里人手够不够?人手不够,
  我那里二三十号人都可以帮你去拿人。“
  差役班头:“衙里的补贴我可没法子分给你。”
  王牢头:“不要不要,号子里关了人,我们还分你们的补贴干什么?”
  “能少拿人还是少拿人。”田有禄一脸正经打断了他们,“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丝交上来,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钱粮吏首:“二老爷这是一片爱民的心,我们理会得。”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田有禄坐直了身于,一脸的肃穆。
  四个人都安静了,一齐望着他。
  田有禄:“州里跟我打了个招呼,他们探听到胡部堂的公于从老家要来了,会从我们淳安过。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两天。说完了话我就得到驿站去,在那里等着。
  送走了胡公于,再办催丝的事。“
  四个人都严肃了。
  钱粮吏首:“这可大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这就调六百两银子给二老爷。二百两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田有禄重重地点了下头:“饭食草料用现银,贽敬最好用银票。”
  “理会得。”钱粮吏首说了这句望向田有禄,似有难言欲言的话要说的样子。
  田有禄:“有什么尽管说。”
  钱粮吏首:“属下曾经听二老爷说过,明日便是海老爷的太夫人七十寿辰。原说大家凑个份子贺一下。还贺不贺,请二老爷示下。”
  田有禄确实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们打了这个招呼,当然那时没想到海老爷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回来,心里早就不想什么贺寿的事了,可属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给个话。便坐在那里,拈着下巴上的髭十分认真地想着,然后说道:“按理,同僚一场我们应该去贺这个寿。可海老爷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不喜欢这一套。何况待罪在家,为他想,我们也不要去给他添乱子了。”
  这哪里扯得上添乱子?“四个人也就要他这句话而已,立刻齐声答道:”那就不去添乱子了。“
  淳安县衙后宅正匿
  海妻坐在正屋的桌子边舀起一个鸡蛋却停在手里,目光慢慢望向门外。
  海母已经坐在廊檐下的纺车前,帮着媳妇又纺起线来。海瑞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母亲身边。
  屋里桌子前女儿站在母亲的对面,两眼睁得好大,望着母亲勺里那个滚圆的鸡蛋。
  海妻见门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对着屋里,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儿轻步跑过去了,海妻将鸡蛋喂到女儿嘴里。蛋大嘴小,女儿连忙用手拿着鸡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咙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来。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声,连忙又从碗里舀了一勺汤喂进女儿嘴里。女儿这才将那半个鸡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头给女儿做了个慢慢吃的手势,女儿拿着那半个鸡蛋,轻步走到一边,躲在门后吃去了。
  海妻这才舀起一颗红枣送进了自己嘴里,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门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亲和儿子显然已经说了一阵子话了,这时两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着母亲对自己选择的表态了。
  海母不停地转动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这一把棉纺完了,海母不再让棉线续下去,那棉线就此断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边的儿子。海瑞依然低着头。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说道:“记得还是你一岁的时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却怎么也不肯再去考举人。那时他跟我念了两句诗,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朝政太腐败。又告诉我这两句诗是古越歌。我们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越国?”
  海瑞抬起了头,眼中有几点泪花:“回阿母,我们浙江正是古时的越国。”
  海母肌衣襟里扯出一块葛麻的手帕递给儿子:“你阿爹当年不肯再考举人,你现在不愿意再做官,都是一个道理,阿母理会。”说到这里,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泪花。
  海瑞一惊,连忙移过身子给母亲去揩泪。海母接过帕子飞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母子还是说老百姓自己的话吧,‘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在海南老家几十亩田还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赔着笑:“等到孙于生下来,儿子也没了官务缠绕,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儿子一样。”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见到这个孙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见你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寿,一定还能够等到抱抱曾孙。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儿子虽有几个朋友也没有办法来给阿母祝寿,儿子心中惭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妇在,虽还没生,孙子孙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称二斤肉来我们一家五口自己做寿。”
  海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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