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百位和尚的诵经声,把寺院烘托得更加庄严。
四十二岁即结束生命的织田备后守信秀,牌位上的法名是万松院桃岩道见居士。在此巨大牌位的旁边,有本堂的人,在外面则有家中武士,排列到走廊之外。庭院里挤满了男女百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遗族席上那些悲伤的女人。
上座坐的是信秀的正室土田夫人,其旁坐着极为抢眼的浓姬,其次是信秀的三个偏房,之后是孩子们依顺序而坐。最后当然是最年轻的岩室,她悲恸欲绝地坐在那里。
除了浓姬之外,其余的夫人们,包括十七岁的岩室,都削落了黑发,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其间,那些五六岁的小公主们,却不知悲痛地玩着游戏,更令人感到伤痛。
其中也包括市姬(即后来淀君之母),她长得端庄美丽,对于大人看她们的眼神,她感到十分难过。
男子席这方面,以勘十郎信行为首,其次是小妾所生的今年二十五岁的哥哥三郎五郎信广、十四岁的信包、十三岁的喜藏、十二岁的彦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后则是刚满两岁的岩室之子又十郎。
然而应居上座的总领信长,却还没有出现。葬仪的主持者平手政秀,不时挺直背脊翘首望向入口处。
“平手公,怎么还不见殿下前来呢?”林佐渡不时在政秀耳边轻语着。
“真是个怪人,已是总领身份的人,竟然不来参加告别式,到底在做什么,至今不见人影。”
“诵经快结束了,接下来就要烧香了。”
“我知道,他一定快来了。”
“假如他再不来,那么就要由勘十郎烧香了,主公的葬礼可不能延迟,一切都要按时行事,否则会贻笑大方。”
“他快来了,一定快到了。”
政秀频频向大家低头道歉。终于诵经结束了,这时有位和尚向政秀与林佐渡示意:“请烧香。”
林佐渡守手持烧香顺序的名册,心想:如果就依此顺序来烧香,将会造成混乱的局面。
“请烧香。”和尚再一次暗示。这时平手政秀揪着林佐渡的裤子。
“第一位应该是吉法师公子,但是他没来,所以我只好请勘十郎先出来烧香。”
“啊……你再等一下,他一定会来的。”
政秀拼命地解释着。就在此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啊!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新上任的总领来了。”
“新总领来了。”
“啊!既然来了,就快点请他到这里来。”
说着,政秀转过身来,顿时他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明明叫他要注意服装,而且也已经与浓姬事先协商好了,但他还是一身平常的装扮出现。
他的头发依然往上系着,胸口敞开,腰间绑了许多带子,周围还是吊着不少袋子,手中拿着那把四尺大刀,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不仅是政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惊叫出声。
信长的怪异装扮,着实让大家都吓了一跳。政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而他身边的林佐渡也再度坐了下来。
“殿下大概发疯了。”
林佐渡激动地说。
“喂!政秀公。”
他的意思当然不用说也明白,他在责问信长为何这身打扮来参加丧礼。
政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了解信长的脾气。然而,一生只有一次的父丧,他居然还能拉拉杂杂地绑上这么多东西前来参加,到底他在想什么呢?而且手中还拿一把四尺大刀,腰间还绑着一把二尺四寸半的刀子,刀柄下垂着带子。
“走开!”信长叱喝着。
除了那三百六十名和尚之外,其余众人全无例外地注视着信长。信长的出场,使得这葬仪场的焦点全部转移到他身上。
在这里再也见不到信秀了,只有信行与其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可怜的未亡人。然而“名演员”信长一人的登场,就使得现场近两千名大众顿时仿佛消失了一般。
信长睨视了众人一下,然后逐步走向佛前。由于林佐渡摆出一张苦脸,因此信长首先对他说:
“佐渡!”
“是!”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任谁被叫到,也必定会如此回答。
“权六,这是一桩大典。”
“是!”
“你得谨慎点。”
柴田胜家在这种情况下,毫无余力做其他判断,只有回答“是!是!”,答完之后,他知道自己完了,于是猛咬着嘴唇。接着,信长傲视犬山城的信清。
信清表情僵硬,肩膀微微颤抖。前面两人已经被他完全地制伏了,这个大无赖终于又争回一口气。
信长眼神锐利,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上一回可是辛苦你了。”他话中带着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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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烧香(2)
“这……”
信清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信长并不在乎他们的反应,谁都不敢提及“那把大刀”。他也就拿着那把大刀慢慢地走近佛前的香炉。
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信长。
信长用左手挽着大刀,注视着父亲的牌位。
大叔父大云禅师在白木的牌位上所写的“万松院桃岩道见居士”,不正表示人一生的光辉极其短暂吗?
信长看着看着,然后来到香盒前。心想,该不该取香呢?他的手在经过一个大摆动之后,竟然将香抛到牌位前。
在场的人感到一阵窒息,怎么会有这种粗暴的烧香举动呢?这简直不是在烧香,而是将香投往牌位。就在大家一阵喧哗后——
“啊!”
信长大叫一声,将四尺大刀移到右手,大刀舞开。
由于他的气势十分雄伟,使得曾经一度喧闹的大众再次屏息注目。与此同时,信长已经背向佛前。
在场人士都被他的举动所惊吓,全无声息。由于这位奇怪丧主的出现,使得原本平常的丧礼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就在这种气氛下,他扬起朝天发辫,傲然地朝来时的路走去,消失在本殿之外。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在举行丧礼的这段期间,他率领少年队防守着那三座城。
“接下来是勘十郎信行。”
林佐渡由于受到惊吓,改由五味新藏念烧香者的名字。但这让人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场烧香仪式已告结束。
蝮的陷阱(1)
信长在烧香时的举止,使得家中废除信长而拥护堪十郎信行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了。尽管信长依靠自己的才智,初步稳定了家中的局势,但八个月后的平手政秀之死,却使信长陷入空前的孤立无援境地。
平手政秀是为了谏正信长着奇装异服、以箸系发等行为而切腹自尽。他用自己的死,唤醒了信长的灵智,激发了信长的雄心,也把信长真正推到了预定的轨道上。
平手政秀的死,是令美浓的蝮——斋藤山城入道道三非常惊讶的一件事。
道三在稻叶山千叠台的房子里,让侍女按摩他的腰。他的妻子明智夫人站在他面前。他以一贯耻笑人的方式说着话。
“女人真是没用的东西!”
“啊?你在说什么?”
“是啊,我在说女人啊!只要让男人抱过一次之后,就会把这男人当做是日本第一的男人。在尚未被抱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且说的话还理直气壮呢!”
“啊!你是在取笑我吗?”
“不是,我说的是女人。虽然你也是女人,但你已是老太婆,没有什么关系了。我说的是浓姬啊!”
“你说的是嫁到尾张的女儿啊……她怎么了?”
“尾张的那个大无赖,她非常爱他。”
“哈哈哈!原来是说这件事,”做母亲的明智夫人笑了起来,“是啊,他们两人相处得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不是吗?”
“愚蠢!愚蠢!”道三接连着说,“平手政秀对这个脑袋空空的大笨蛋,已不抱任何希望了。然而你所生的女儿却不这么想呢!”
“哦!你说我所生的女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吗?”
“唉,我刚开始还认为浓姬应该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然而她最近给我的信中提到信长,都说他必会成大器,将来会成为日本的第一大将。你看,你看,她是不是爱他爱疯了呢?”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浓姬的眼光不正确了?”
“我怎么知道。但日本第一,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我今年不再赏花了,用赏花的时间打打仗吧!这样我肩膀酸痛的毛病或许会好一点。”
夫人吓了一跳,正要伸出去拿茶杯的手停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啊!你要攻打尾张吗?”
“不知道。我特意将女儿嫁给他,目的就是不希望别人夺走它,不是吗?”
“那么,女儿……该怎么办呢?”
“这我也不知道。一旦打起来,是生是死就不得而知了。搞不好啊,我们的女儿会拿着刀子,和她的丈夫一起向我刺过来呢!哈哈哈……”
“报告!”
当侍女按摩完肩膀之后,一双脚尚未踏出,又有另外一个侍女走进来说:
“猪子兵助及村松与左卫门两人想见殿下。”
道三还没把话听完,就说:
“让他们进来!”然后又对侍女说:
“等一下你再帮我按摩,现在大家都退出去休息一会儿。”
侍女们离开后,道三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夫人也调匀气息,显出一副傲然的姿态。
村松与左卫门和猪子兵助进来之后就说:
“我们已照您的吩咐去做了,如今已万事俱备。”
“很好。”道三非常得意地点了点头说,“那么那个尾张的大笨蛋一定会来富田了?”
“是的,搞不好他还会搬到稻叶山城来住呢!”
“哦?原来他那么相信我啊!哈哈哈,这就证明了他的脑袋的确空空啊!如果我叫他到稻叶山城来,我那个笨女婿可能会来。不过,浓姬必定不会让他过来的,因为浓姬并不是笨蛋。所以叫他到富田就好了,富田才是较为理想的地方。”他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就赶快帮我叫道家孙八郎来,他也像家中的一分子一样,所以必须告诉他。四月五日时,尾张的女婿上总介信长,要和我进行第一次会面。到时候我们就往富田的正德寺出发,信长也从尾张来到正德寺。绝不可以有半点疏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知道吗……这件事绝不可泄漏出去。”
“我们明白,我们现在就去请道家来吧!”
“等一下!”道三突然叫住已经站起来的两个人。难道他又有什么事需要重新考虑吗?
“好吧!我既然已说了,就这么去办吧!”
“好。”
两人退出去。明智夫人心里有点担心,说:
“你是说尾张的女婿要来正德寺和你碰面吗?”
“是啊!如果叫他来这个城,他一定不会来。浓姬一直称赞她的丈夫是日本第一,所以我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总要见见他嘛!而且这个季节也很好,云雀唱着歌,或许我们还会一起游山呢!”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将他引诱出来,然后再去攻打他。”
“哈哈哈,这话不像是出自你的口中。”
说着,道三的嘴唇微微翕动,又笑了起来。
“战争这种事,就是要抓住对方的弱点,向弱点进攻,取得胜利。生长在这战国时代,就必须注意对方的弱点,而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弱点。这是一个武将的心得,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啊!哈哈哈!”
这时,重臣道家孙八郎来了。夫妻两人的谈话也就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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蝮的陷阱(2)
道三对于孙八郎也是这么说,他说信长要从尾张来,他准备在富田的正德寺接待女婿,希望场面能够威严、庄重一些。最好旁边要有几千个人……他只是这样命令着,其他什么都没有说。而实际上,他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杀了信长。在杀他的同时,另外还有一队人马直接攻向尾张。所以,这一切都是在秘密进行中。
信长对这件事又会有什么对策呢?
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岳父与女婿的会面而已,他怎会知道背后却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阴谋。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会面非常慎重,而且是在庄严肃穆的正德寺迎接他。届时就先制伏信长,然后再以武装好的部队长驱直入尾张的两个据点。
这件事现在还无法向重臣们说明,从这点也可以看出道三这个人的用心真如蝮一般的阴险。他是想利用信长不知礼仪为由,当场制服他,再将他杀掉。
“哈哈哈……”
当道家孙八郎与集合在广场的重臣们,接过道三的命令之后退出去时,道三的嘴角露出阴险的笑意。
“什么事令你感到好笑呢?”
“没什么,我是在想,如果平手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不会让这个笨蛋到富田来的。但是,也不需要担心,因为信长这人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他将尾张给了我道三,那么,自己的女婿毕竟是自己的女婿,我就让他在某一个小城做个代官,这不也很好吗?哈哈哈!”
礼服和洋枪(1)
正德寺位于富田的边境和木曾川东岸萩原之间,是美浓和尾张两国国境的接壤处。
正德寺和伊势的长岛并称,是一向宗的名寺,在尾张、美浓邻近一带,是非常著名的古庙。当时在正德寺门前的街道上就有七百多家小店,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地方。
正德寺处于稻叶城和古渡城之间,双方决定在此碰面,表面上看起来是非常公平的。会面的双方,一方是掌有美浓一国的老英雄,另一方则是年方二十,臣属中唯一拥护他的平手政秀已死,家中骚动有待摆平、令人担忧的信长。
在富田门前的街道上,从那天早上就散布着许多流言。因为美浓守斋藤山城入道道三为了和他的女婿会面而来到这里。大家都认为大概会有一两百人跟着他来。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人潮不断涌进,但并不是戎装行列。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非常整齐的礼服,腰间放有两把枪。如果有一千人以上到来,那么宽广的正德寺御堂上下的走廊都将挤得水泄不通!
“这场面实在壮观!全部都是穿着礼服的侍卫,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
“每个人都有一把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两把枪呢!想想看,一千名侍卫就等于是两千名侍卫了。到底还是斋藤家的势力庞大。”
“真的,只是为了见见女婿,大可不必摆出如此盛大的场面。至于那个脑袋空空的织田殿下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呢!”
“对呀!这就是大家想看的啊!听说他是一个非常不懂礼仪的人。可是他的岳父大人却这样重视礼仪,摆出如此盛大的场面。”
如此这般的街谈巷议,四处哄传着。已经先到寺里客殿休息的斋藤道三心想:
“女婿应该快要来了吧!我出去看看。”
他微笑着起身。重臣春日丹后吓了一跳,说:
“您要出去看?哪有岳父亲自出去迎接女婿的道理,世上未曾听过这样的事啊!那么……那么,我希望您还是不要去,好不好?到底您还是美浓守啊!”
“哈哈哈,你放心吧!我只是想早一点看到那个大呆瓜的脸。”
道三指示约三十个侍卫跟着他骑马一起出了街道。
外面的天空非常晴朗,树叶已渐转绿,云雀发出明亮的叫声。
“啊!那是斋藤大人嘛,他怎么到街道上来呢?”
“难道他是要出来迎接女婿?”
“真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他的身份比女婿高出许多,反而去迎接女婿。”
听到这些话,道三得意地微微笑了起来。
别人哪里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