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韩瑞暗暗揣测,表情这么自然,如果是前者,那美女的演技能拿小金人了,然而绛真的表现也不差,闻言浅浅微笑不语,不露丝毫痕迹,想来也是最佳女主角的料。
这个时候,婢女开口提醒道:“绛真姑娘,该你登场了?”
嗯,瞬间,几人的脸色微变,且不说绛真蛾眉蹙起,心生怨气,就是美女罗锦,也是满腹狐疑,这么安排,明显不合规矩。
就是在古代,女伎表演节目的时候,也讲究高/潮迭起,此起彼落的,按照常理来说,适才胭脂小姑娘表演的舞蹈,已经在场中掀起了个小高/潮,观众已经有点儿审美疲劳,现在应该安排几个一般节目,缓和场中兴奋激动的气氛,然后才让绛真上场,一波平息,再接一波,有起有落,才是正理。
其实,这完全是萧晔的一番好心,先是故意冷落绛真,让她心神恍惚,再安排她在宴会气氛炽烈的时候登场,绛真发挥不出本身才艺水平,两相对比,高下立判,能让罗锦与胭脂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可惜,萧晔光顾讨好美女,却忽略了在罗锦心中,绛真与自己,应该是同个级别的女伎,属于那种只有在关键时刻才上场的,按照惯例,应该前后错开才对,现在却安排一起,摆明了是种侮辱。
韩瑞不了解还有许多圈圈道道,听闻婢女的提醒,很自然说道:“绛真姑娘,速去速回,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
抬头观望天空,团团漆黑之中,一轮明月高挂,皎洁的清辉照映,韩瑞轻轻皱眉,现在城门恐怕已经锁闭,今晚只有到钱家借宿,幸好过来之前,打了招呼,不然早出夜晚未归,韩晦肯定担心之极。
绛真柔柔点头,心中的怨意顿时冲淡了,朝韩瑞展颜微笑,也没有作其他准备,直接抱着瑶琴,盈盈而去。
咦,罗锦暗暗惊疑,弯弯的柳眉下,美目流盼,悄悄打量韩瑞,猜测他与绛真是什么关系,要知道她们这种身份,习惯了迎来送往,哪怕表现上,笑颜如花般灿烂,可能心中却悲戚伤感,然而绛真刚才的笑容,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这只有在面对亲近之人的时候,才会如此坦露心扉。
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韩瑞回望,发现是罗锦,轻轻点头示意,上前几步,走到幕布旁边,撩起缝隙,关注外面的情况。
此时,才欣赏完美妙的舞曲,宾客们尚存有心分激动,不由得宣泄于酒中,一时之间宴席觥筹交错,交头接耳,热闹喧扰,没人抬头观望花台一眼,更加没人留意到,盈盈登台的女子居然是绛真。
由之前的万人瞩目,到现在的无人问津,反差之在,哪怕心里有了准备,绛真也觉阵阵揪心酸楚,美丽的眼眸不由自主盈蕴薄薄的湿润,依稀间,仿佛回到刚出道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待遇,孤零零的,冷冷清清,无依无助。
下意识地,绛真默默回眸,韩瑞和煦的笑容映入眼帘,刹那间,好像有股暖流在心底最柔软的部位慢慢荡漾,感动莫名。
灿然微笑,绛真回身,小心搁放瑶琴,盈盈跪坐,一双白皙细腻的纤手,柔柔扣在琴弦丝上,脑海之中,浮现王璎珞俊美无双的面容。
“为何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你……”
记忆,点点滴滴涌现,绛真轻轻低头,轻咬嘴唇,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滴在弦丝,一分为二,渗入木中,碎了,悄无声息的融化。
纤指拨动,弦丝轻颤,似有若无的声音响起,如春风化雨,又如潺潺流动的小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风雨湿润了大地,小溪奔流直涌,韵律空旷,悠悠扬扬,弦乐之声遍布全场,才让人为之愕然。
席间,一个宽袍大袖,胡须灰白,年过七旬,却满面红光,气度不凡的老者,本来在与几个名士大儒,慢语细聊儒家经典的,但闻琴音传来,不由侧耳聆听,待琴声勿缓,忍不住点头叹道:“绵绵悠远,恰似清溪流泉,真如流水也。”
流水,是指高山流水典故,当年伯牙与子期相会,俞伯牙弹奏了曲,钟子期便知道其意,这就是知音的来源,而今老者这么说,显然是种极高的赞美。
“其音空灵隽永,要比刚才的筝曲更胜一筹,伯施兄认为如何。”一个满腮大胡须的老者也赞同说道,只赞其筝曲,不赞其舞,是因为在他看来,小姑娘的舞姿,美虽美矣,却比不上音乐高雅,自然忽略过去。
“深以为然。”气度不凡的老者,也就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虞世南含笑说道:“筝曲过后,余音绕耳,若是还听一般的乐曲,难免有所不适,正想借故离席,不料却是出人意料上来一位曲艺大家,萧使君真是捏准了时机,给人意外惊喜啊。”
虞世南下首位置,一个长相颇有几分英武之气的中年人,心里也有些稀里糊涂,闻言连忙站了起来,坦诚说道:“某不敢居功,宴会筹备事宜,皆是幕僚为之。”
第八十五章 与之相比
唉,真是不识趣,哪有把功劳往外推的,底下官员纷纷腹诽,然而韦允成却若有所思,瞬间明白过来,举杯轻饮,淡然微笑。(…)
捏准时机,说白了就是揣摩上意,这是官场之中最基本的生存之道,然而也是最让人忌讳的,下属心机过密,城府深,能让上级放心么?
所以,不管事情是否萧宗茂特意安排,绝对不能当众承认,推说是幕僚而为,作为上司,下属立功了,萧宗茂脸上也有余光,更何况能在人前表现坦然作风,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果然,听闻萧宗茂据实相告,虞世南脸上的笑容浓郁了两分,生性耿直的他,自然喜欢直率诚实的官员。
旁边,悠扬的琴曲也引得年轻士子的关注,淡瞄了两眼,突然惊呼叫道:“咦,台上的不是绛真小姐吗。”
“啊,真的是她,我说呢,从早到晚,怎么少了谁似的。”
“哼,我早就发现了,也里里外外找过,发现绛真小姐早上和下午都没来,直到现在才现身,肯定是给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绛真小姐……”
瞬间,一帮年轻士子,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又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呐喊助威。
可惜,此时的绛真却已经沉浸于心事之中,浑然无我,只是凭着本能在弹拂琴曲,慢慢化作教坊小调,同时轻启朱唇,漫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浮现当日在韩家村与王璎珞游春时的情景,绛真心中多了分羞涩与甜蜜,歌声自然充满了欢快旋律。
然而,想到王璎珞离去,绛真心中自然浮起淡淡伤愁,曲乐黯然:“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为比花容,一身罗裳玉搔首。休言愁!”
离别之后,再无音讯,绛真美丽的眼眸盈滴晶莹泪珠:“秋日游,落英缤纷花满头。儿郎情深,依依双泪流,恨离愁。不忍别,待到山崩水断流!”
死心了么?不,绛真心中决然,继续轻唱:“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一曲罢了,绛真盈盈起身,敛身行礼,怀抱瑶琴,却步而退。
从美妙的曲乐中清醒过来,没人鼓掌喝彩,而是一片冷场,众人面面相觑,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难道是琴曲不好?当然不是,琴音悠扬,连几个大儒都点头称赞,水平哪里有差,既然如此,那就是唱词有问题了。
在后人看来,这四段词,以白描手法,清新明朗的笔触,勾出了一位天真烂漫、热烈追求爱情的少女形象,堪称独具一格,词语言质朴多情韵,无辞藻堆砌现象,最重要的是敢于道出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简直就是诗词的楷模典范呀。
然而,现在是唐代,词才起源,叫做长短句,本来就难登大雅之堂,私底下弹唱无所谓,现在却是名流聚会的时刻,唱这种情情爱爱的庸俗艳词,是否有点儿不适时宜?
年轻人自然没有什么,反倒是隐约产生了共鸣,只是顾及在场的名流,不敢表露出来而已,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席间的名士大儒,却难得没有开口训责,思绪悠悠,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
“真是世……”半响,虞世南仿佛才从梦中醒来,轻轻吐了个字,世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败坏?真这么说,绛真肯定毁了。
一些士子暗暗担忧,却无能为力,然而出乎意料,却听虞世南笑逐颜开,称赞道:“真是世间少有的妙曲。”
够了,有这句话足够了,有虞世南的拍案定音,谁还敢出来反对。
至于那些名士大儒的反应,要知道现在可是唐代,中国少有几个,社会风气最开放包容的朝代之一,不是明清理学盛行,思想僵化的时候,名士大儒也是人,也曾经年少风流,难道就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否定绛真,就是否定自己的过去。
“杏花、扬花、落英缤纷,诗句甚为细致,颇有昭明太子遗风。”某个儒士摇头细品道,昭明太子就是萧纲,也是扬州刺史萧宗茂那系的祖先,听人提起,连忙拱手以示敬意。
“不然,应是庾子山的韵律。”有人反驳说道。
庾信,字子山,诗文风格绮艳流丽,转拘声韵,弥尚丽靡,从某种程度上说,唐代的宫体诗,声律以他为本。
“言之有理,昭明太子的《赋得入阶雨》,诗云,‘细雨阶前入……倘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某人文士说道:“纵观全诗,尤其是最末两句,纤巧细腻,令人惊叹,岂是一般诗句能所比拟。”
言下之意,绛真所唱词句,根本没有资格与萧纲的诗句相提并论,不像萧纲,却似庾信,摆明是说庾信不及萧纲,顿时,喜欢庾信诗句的文人不乐意了,立即开口驳斥,起初,还与绛真唱曲沾边,后来就离题万里,纯粹就是萧庾之争。
争执越演越烈,虞世南含笑旁观,不发表意见,却苦了萧宗茂一众官员。
自然,内心深处,萧宗茂肯定是挺祖先萧纲的,问题在于,现在还举行宴会,应该一团和气才是,怎么能争执起来,要是火气上来了,不欢而散怎么办,众多名流在场,自己颜面何存,肯定沦为笑柄。
暗暗忧心,萧宗茂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开口说不定就让人误会自己偏帮昭明太子,连忙朝下属官员示意,以韦允成为首的佐官,却纷纷低头躲闪,不是想要幸灾乐祸,看萧宗茂笑话,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这些名士大儒分成两派争执不下,不管开口帮助哪方,就注定得罪另外一方,又没有和平解决争端的方法,还是保持沉默比较恰当。
平时个个威风八面,声称自己多么精明强干,关键时刻却全部蔫了,萧宗茂心中暗骂,额眉锁成了川字,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到办法。
“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诸位觉得怎样,其柔腻纤巧,细致若微,能否与昭明太子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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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聒噪
花台幕后,绛真款款返回,步履细碎,走得缓慢,故意迟疑,却久久听不到帘布之后传来动静,心中酸软,俏脸煞白,螓首低垂,晶莹泪水盈盈欲落。(…)
“累了?我们回去吧。”
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绛真抬头,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意,泪珠涌出,扑进韩瑞怀中,悄无声息的抽咽。
一阵香软温润,韩瑞轻轻愕然,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右手,迟疑了下,轻轻拍抚绛真背脊,柔声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带你回家,明日醒来,一切会好起来的。”
“嗯。”绛真眼眸紧闭,微可不闻地应声,贪恋这温暖感觉,不愿意离开。
迟疑了下,想起上次的经验,韩瑞弯身抱起绛真,绵软柔嫩,透着阵阵郁香,特别是两团软肉贴在胸怀,让他一阵心猿意马,呼吸急促了两分,绛真眼眸依然锁闭,似乎毫无察觉,秀首抵在韩瑞肩膀之上,秀美的脸蛋却悄然浮现淡淡晕红。
勉强定下心神,韩瑞举步要走,不料彩棚帘布再度飘起,率先进来的是几个婢女,手里提着各样盒食,紧跟而进的是萧晔,满面笑容,歉声道:“罗锦姑娘,园中正在待客,厨房太忙,好不容易才备妥一席酒宴,让你久等,真是……”
看清彩棚内的情况,萧晔的声音戛然而止,韩瑞也错愕微怔,由于太过投入,居然忘记这里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比如说,右侧角落,罗锦半搂半抱着胭脂,眸光盈盈,毫不掩饰那抹惊讶之意,特别是胭脂小姑娘,一双漂亮水灵纯净的大眼睛,眨都不眨眼,望着韩瑞,尽是好奇神情。
至于,萧晔与几个婢女,算了,管他那么多,韩瑞把心一横,干脆视而不见,径直越步而过,就要向外走去。
“你……站住。”萧晔下意识叫了起来。
头也不回,韩瑞淡淡说道:“有事。”
“你抱的是……绛真小姐?”萧晔问道,莫名的,心里有股怒气在燃烧。
懒得回答,韩瑞继续前行,后面又传来萧晔怒吼似的声音:“叫你站住,不准走。”
“表演已经结束,你又不管饭,为何不能走。”韩瑞止步说道,其实也不想理会的,但是害怕萧晔把动静闹大,惊动了外面的人,那就不好脱身了。
“表演结束了?”萧晔有点儿惊讶,发现罗锦微微点头,眼睛咕嘟乱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下,挥手说道:“那你们走吧。”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不愤骂了句,萧晔连忙快步上前,笑呵呵说道:“罗锦姑娘你听,外面连句喝彩也没有,可见她根本不如你,还有胭脂姑娘,今日之后,扬州花魁之名,想必也没人怀疑了。”
萧晔寻思着,再次提醒,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却听罗锦淡声说道:“萧公子谬赞了,相比绛真妹妹出神入化的琴曲,我相形见拙,自惭不如。”
“没错,绛真姐姐唱的曲子真好听。”胭脂小姑娘脆声说道:“罗锦姐姐,我不想练舞了,想跟绛真姐姐学唱曲。”
似乎故意提高几分音量,罗锦明媚笑道:“只要绛真妹妹愿意,那自然无妨。”
“咯咯,锦姐姐真好。”胭脂雀跃轻呼,从罗锦怀里跳起,精致的莲足轻快疾行,娇声叫道:“绛真姐姐,等等……”
还没有出去,总不能装作听不到,韩瑞又停了下来,微微侧身,打量名为胭脂的小姑娘,看似十五六岁,然而从清澈明亮,好像水晶的大眼睛判断,应该只有十二三岁而已,白皙的肌肤在明月下,如同明珠般散发柔光泽,发间几根轻飘的小丝带,就像动人的精灵。
天真无邪,又有点儿娇艳妩媚,介于少女青春的气息与成熟美女的动人风韵,的确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魅力,怪不得能压盖群芳,成为花魁。
心里寻思,目光回掠,韩瑞微微笑道:“小娘子,有什么事情?”
羞涩低头,胭脂娇怯道:“我想……跟绛真姐姐说几句话。”
“放我下来……”绛真丰盈柔唇凑近韩瑞耳边,吐息如兰,痒痒的,让他情不自禁微打了个颤,小心翼翼放下美人,手掌松开柔软而充满弹性的肌肤,心中有几分不舍。
“胭脂妹妹,找我有事?”绛真说道,一张俏脸浅盈着微笑,眼波潋滟,漫透温柔,红唇娇艳,衬托得肌肤更加嫩腻,看似仪容淡定,其实心里却如同小鹿乱撞,怦怦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