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脸上还在笑,眼中神色却已变得深深的不可测知。
只听他微笑道:“当年共襄大业,为的可不是仅只权势。总不要最后闹得成一场小孩儿争泥巴的闹剧为好。我老了,总要给一生画个好一点的收笔。当年自负英豪,总不成老了老了,让一生事业尽如玩闹。”
说着,他忽又长饮了一大碗酒。“当年他为天策府上将,人人都说玄武门之变只为他挟不赏之功,怀震国之威,不得己而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颇嘉许他这一段话,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肃然有敬意。
却见李靖一推酒,“你我这一战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语说完,他洒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经军马战阵多矣,可好久没这么一对一的、刀锋对剑芒的随随便便的来一场。小骨头,来来来,咱们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痒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指袖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预先看好地形,细细地布好了你这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类的麻烦,天时地利都已被你占尽,现在跟我说随随便便打一场?”
“……先比什么?”
“当然是看你的剑。你那把‘吟者’,草莽传说多矣!我耳朵怕不听出了茧子。咱们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剑。”
说着,他二人已走到距案头三数丈远处。只听肩胛微笑道:“这剑是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头。”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朝阳坊里面的‘连云第’,覆压数十亩,堪比王宅。若这把剑看完,你还必须还要再跟我打,那么这个宅弟,连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儿,就都算输给我了。”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为何忽贪起这处豪宅。他略不当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算。”
说着,铿然一声,肩胛已经出剑。
小却也算见过师傅数次出手,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是抢先出剑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过数丈的一丛栎树边,只见那边的草地上,忽阴阴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雾的东西。
那水汽袅袅而生,连绵成阵。被那渐弥渐漫的云封雾锁,虽然相距不过数丈,那两人的身影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只见那一片地上,阴云冷雾,有如殇者之境。两个浮在雾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师傅要出剑!
——原来李靖谈笑间其实已抢先出手!
难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云祲”之术?
——“祲”为妖气,传说中此术可依战阵亡魂设魇。
李靖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师傅抢先出剑的。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师傅用剑用得如此凌厉,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也只有如此敌手,才能激发得师傅如此凌厉吧?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
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纲程。有了纲程,就如扮戏。我们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说。你不是好人,居然点破。好的,如你还逃得这一战,那什么鸟‘金珠十车’,即是你的。”
他一语说完,突喝道:“飞吧!”
未等他双手扬出,肩胛就已冲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
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越腾越高,藉着那林间枝杈,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
李靖大袖飞扬,后扑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树梢,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小却惊起回首,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迭荡飞来,翱游空中。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也突然啸响,有如霜天晓角。
肩胛扑到哪里,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
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侧头一望,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
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想像着师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分嫣霭,六龙仰天骧……
就像、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
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
李靖一双大袖“波波”地响,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可师傅的身影,再怎么飞,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
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
……他还在向空中仰望,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势不可止,眼角却扫到红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
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知怎么,突然一红脸。
可是,突然的,他只见红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时脸上涨得通红。
可红拂并没望向他。
隔了一会儿,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
只见,那鼓声骤停后,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李靖大袖凭风,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
小却心中一怕:怎么,居然这就停了?
难道、师傅输了?
……可,师傅怎么会输?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
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那金珠十车,也是我的了。”
小却大惊回首,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胜者该有的。
小却猛一回头,只见这时、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
却听师傅喃喃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果然不错。”
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也不请李靖,竟自悠然独酌。
李靖已扑回案边,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宝物,都是你的了。”
——“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下一场,你不会是要红儿吧。”
他夹眼一笑,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红儿”。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只有你这样的英雄。”
说着,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眯着看着李靖。
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
半晌,她才说:“你这一切,该不是为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
小却一摆头,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了他的怒气。
只听肩胛道:“我要他快乐。”
他到此截住,转回话题道:“不用说了,都比到这儿了,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
“这次可大是凶险,你我当生死立判。”
“这一场,我仍要个彩头:我要赢过之后,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且、人不死,债不烂。”
说着,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说:“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
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意指他身后的红拂。
“要她的。”
他并不看向红拂。
“只要她的一句话。”
说着,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不答应,我就逃。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我扔下这孩子来逃。”
他口里说得轻松,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他是该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哪怕他让自己命抛于此,可肩胛接下来,逃过后,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
红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着地上,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与君为敌手,平生幸矣哉!”
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黑得深不可测,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后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他们两个同声大笑,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三坛美酒,转瞬即尽。
然后李靖忽然起身,冲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滨,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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