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我!’说罢,各自不顾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矫矫者,都可称做隋末乱余的一时之选,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磊,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铜马丁零。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全无征兆。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却奴只觉身边枝柯动摇,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闭着眼,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后在那沙石声中,他恍如听到琵琶弦的一声重响。
——他出身教坊,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能不是琵琶声。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随着那雷到来的,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硕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风声,雷声灌进他耳朵里。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他还睁不开眼,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只觉得自己在那槐树顶上,只怕会更接近雷轰电掣,怕得他闭着眼都觉得自己身子摇摇欲坠。
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黑黑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更何况风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极疾极利地划出,像是一道闪电,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要殛尽巨石荒野的、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绑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黯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的振颤着,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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