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
神的意志,长生天的意志,绝非人力所能抵挡,一切战斗都失去了意义,箭矢或许能射死所有的敌人,但再锋利的箭矢,能射落天上的太阳,能让长生天改变意志吗?
忽日格图猛的一提缰绳,向后退去,两个万人队的将士,或者下马叩拜,或者抛弃武器举手投降,更多投降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与长生天为敌的人,则掉转马头,朝北方奔逃。
塔出挥舞着弯刀,气急败坏的叫喊:“回来,给我回来!各万户千户整理队伍,不准逃跑,违令者斩!这不过是日食,汉人蛮子能计算日食罢了,汗八里司天监的汉官、色目官,都能计算……”
可没人听塔出的话,草原上生活的蒙古武士,拥有自己的文字都还不到百年,计算日月星辰的轨迹,这种需要高超天文学和数学为基础的科学运算,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对他们来说,日食的唯一解释,就是楚风能任意命令长生天。
“算了吧,大帅,形势不妙,咱们还是逃走吧!”亲兵队长不顾塔出处斩的威胁,牵着他胯下战马的缰绳,随着雪崩般的人流,向后退却。
塔出扫视着整个战场,已然不可收拾,左前方,那个最能征惯战的百户,跪在地上双臂伸向天空,喃喃祈求长生天的庇佑,右后方,一位曾经率先登上常州城头,斩关落锁而入的勇士,居然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尘埃,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勇敢的蒙古武士,拍马疾驰狼狈奔逃,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看楚风——显然,对汉人皇帝的畏惧,让他们恐惧到了极点,逃亡的过程中,骑术精绝的蒙古武士,居然出现了落马之后自相践踏的场面!
看着战场北面吉州城和赣江之间的狭窄处,蒙古武士们拥挤成团,你推我挤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命的情景,塔出恨得心头滴血,他最后看了看远处的楚风,终于下定决心,一把从卫队长手中夺过缰绳,刷的一鞭子抽到马臀上,纵马而逃。
高岗上,乌仁图娅看着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楚风,热泪盈眶的同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膜拜的冲动,“父汗啊,你可知道,女儿所嫁的,竟然是超越古今、威震八荒的旷世大英雄,就连高高在上的长生天,也屈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天可汗,伟大的天可汗!”
哪知道楚风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眼见元军全线崩溃,张魁率毒蛇师、法本率金刚师、许铁柱率断刃师,共计三万余将士一扫开战之初假装的暮气,生龙活虎的发动了衔尾追击,他就松了空气,把维持了好久的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姿势解除,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嬉皮笑脸的道:“啊哈,要保持这个姿势,时间久了还真不容易……乌仁图娅,敏儿的按摩手艺你要有个两三成就好了……”
乌仁图娅愕然,一时间不能适应楚风从神到人的巨大转变,呆在当场,半晌才弱弱的问道:“怎么按摩?请夫君吩咐,贱妾无不照办。”
呃~乌仁图娅用这么客气的口吻说话,楚风倒不习惯了,竖起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喂,小妞儿傻了痴了……天呐,你不会真的认为我能命令太阳吧?”
“难道不是吗?”乌仁图娅话一出口,就隐约猜到了几分,转而看看旁边的王恂,这家伙脸上挂着的坏笑,怎么和那个讨厌的李鹤轩,有八分神似?
王恂向楚风、乌仁图娅拱手施礼道:“臣不得陛下允许,北来军中虽与皇后同行,却不敢泄露只言片语。欺瞒之处,尚请皇后见谅!”
“王恂啊王恂,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到位!”楚风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把小乌仁气得够呛!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给她解释的好,否则呀~”
楚风话还没完,陈淑桢笑盈盈的道:“否则被这位娇憨可爱的草原公主吹吹枕头风,咱们的皇帝呀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将来指不定给你王先生王大神棍,穿双什么小鞋子哩!”
“啊呀不得了,”王恂做出怕得要命的样子,“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还请陈总督斡旋化解才是。”
听到什么吹枕头风,乌仁图娅雪白的脸蛋变得绯红,跺着脚道:“王恂,耽罗岛初见,我还当你是个不怕死的正人君子,哪晓得如此怕穿小鞋,哼,也不是个好的!”
王恂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咦,在北方我肺痨严重,随时就要进棺材,自然不把命当回事;及至到了大汉,得雪瑶皇后施陈宜中陈总督传下的神妙汤药,已好了七八成,没来由还能多活二三十年,自然贪生怕死了。”
其实,王恂、郭守敬二人专注浩瀚星空,早已超脱人世间的一切,哪儿是肺痨能让他轻言放弃的呢?惟紫金山刘秉中“天下一家”思想的破产,朝政的黑暗腐朽,才是让他绝望的根源;毅然南归,在大汉看到了新的气象,看到了结束天下动荡、恢复文景贞观开元治世的希望,他才重新燃起了生活的信念,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若想北方那样一潭死水、黑暗无边,王恂心如死灰,就算是有扁鹊重生、华陀再世,也难医治啊!
乌仁图娅自然不晓得这些,闻言扑哧一笑:“你这人倒是老实,和我说说怎么预测日食吧。”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观测日食、预报日食的文明古国,尧帝时候,天文官羲和因为饮酒漏报日食,就被处以死刑;到了秦汉时期,就有了预报日食的记录:《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律历志》中的三统历;而比较完整严谨的日食计算方法最早见于三国时代大科学家杨伟编纂的《景初历》。
到了郭守敬、王恂所在的时代,中国天文学和数学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度,观测技术上,超大规模的天文台,简仪、四象仪、浑仪等二十种天文仪器给人们相当精确的观测结果;数学上,测圆海镜、数书九章等高度发达的算学书籍,提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乘方解方办法,代入观测结果,就能非常准确的计算出日食发生的时间。
楚风来自二十一世纪,但他不可能记得住历史上每次日食的时间,所以他必须依靠王恂这样的优秀天文学家,计算出发生日食的时刻。
蒙古人笃信长生天,只要让他们相信日食是由楚风的命令引发的,全线崩溃将不可避免,江西战局就走到了终点,杀人狂塔出也就迎来了他的末日。
就在王恂向乌仁图娅解释日食的原理,和简易计算方法的时候,楚风从望远镜中看到,远处迂回包抄的军队,发出了包围圈合围的信号——滚滚升腾的狼烟,从吉州之北,赣江西岸升腾而起,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直上云霄!
此时,太阳几乎全被黑色遮蔽,黑色的帷幕落下,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笼罩其间,蒙古武士们胆战心惊,战斗意志顷刻间降到了冰点,而身后衔尾追击的汉军士兵,却士气高涨斗志昂扬!
少部分懂得天文学的汉军官兵,欣喜于皇帝妙计夺元兵胆魄,大部分不明真相的士卒,则欣喜若狂,他们和蒙古人一样,相信自己的皇帝,真能让上天昭示代表胜利的神迹,所以冲杀起来更加无畏。
“杀呀,杀鞑子!皇上真龙天子,得天意相帮,咱们还怕个鸟啊!”士兵们呼喊着,撒腿狂追,把几天前还不可一世的蒙古武士,追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凄惨之相又好似漏网之鱼,六斤炮发射的开花炮弹、三斤炮的霰弹、步枪发射的铅丸、手榴弹的高速破片和锋利的刺刀,高效率的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当吉州之北,赣江西岸升腾起滚滚浓烟的时候,江西右丞塔出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列好整齐步兵队形的汉军,严阵以待,两旁马队雪亮的战刀出鞘,冷冷的盯着狼奔豚突的蒙古武士,在汉军眼中,这支曾经强大的元朝军队,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们看着敌人的目光,就和看着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轻便的三斤炮发出了怒吼,密集的霰弹雨将蒙古武士从马上成片扫落,可急于逃命的武士们毫不留情的冲上,将自己的战友踏在马蹄之下,踏成肉泥……
可他们悲哀的发现,冲过炮弹组成的火网,之后还有连环发射片刻不停的排枪,有不断爆炸的手榴弹,最后还要面对由刺刀和板式盔甲组成的钢铁长城!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是塔出、忽日格图以及他们麾下所有元军将士的感受,若在平时,面对如此不利的情况,蒙古武士们还能以鱼死网破的决心、飞蛾扑火的意志,发动两败俱伤的死拼,可现在,长生天已经抛弃了蒙古人,他们的战斗意志,甚至还不如互相嬉戏打闹的三岁小孩!
“降了,降了!”就算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依然能坚持作战的蒙古武士,此时却成片的下马投降,而且脸上好无愧色——输给所向无敌的天可汗,不算丢人。
直到此时,天空中遮蔽太阳的黑影才渐渐下移,阳光渐渐从晦暗变得灿烂。
江西,又是一个艳阳天。
第424章 威震天下
江西方面两个蒙古军万人队在吉州城下、赣江之畔全军覆没,北元征宋之战立下赫赫殊勋的镇国上将军江西右丞塔出、上万户江西都元帅忽日格图力战而死的消息,插上了翅膀不胫而走,被站赤七百里急报、飞鸽传书、火签急递等等各种方式,传递到了大江南北,传到了关注战事的各方势力耳中。
大元丞相伯颜的八万雄师,上一次接到塔出军报的时候,前锋刚刚抵达徐州,十余天之后,就连队伍最末的辎重部队,也经徐州入黄河过下邳、宿迁,抵达了清江浦,在这里他们将离开黄河航道,再次进入沟通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京杭大运河,一直到扬州城南的瓜洲入长江,然后或者东下两浙,或者西进江西。
和在徐州时高唱凯歌、厉兵秣马的情形相比,现在大军之中却很有些前途未卜的忧虑,蒙古武士们的歌声没有那么激越,斗志没有最初那么热血沸腾,就连时不时投向伯颜丞相大帐前羊毛大纛的目光,也带上了一层疑惑不安,某种探询的味道。
老兵叶怜丹把马儿牵到运河边喝水,蒙古武士爱马胜过金银财宝和绝色美女,他小心翼翼的拿着铁梳子替马儿梳理着鬃毛,看着马儿的眼光就像当年对着那达慕大会上最年轻漂亮的蒙古少女。
“马儿啊马儿,前些天喝混浊的黄河水,吃了不少泥沙吧?现在好了,这运河里水还不够好,南方有条长江,它的水是清澈的甜水哩!(猫注:中原过度开垦,宋末元初黄河含砂量已经极大,但长江水质还很好)”
“哼,长江水甜,咱们还有福气。喝吗?”哈撒里气忿忿的,将一块石头狠狠的扔向运河水面,似乎要砸烂什么不确定的东西。
叶怜丹没有接过话头,年轻的哈。撒里却耐不住了,像是和战友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道:“塔出大帅麾下,有我们唐兀部好些勇士,像巴特尔哥哥、乎都哥哥,都是那达慕大会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塔出大帅也是有名的将军,连他们都被蛮子反贼击败……”
“唠叨什么呢~!”叶怜丹有些儿生。气了,没好气的拔转辔头,牵马走上了堤岸,“我只知道成吉思汗以来,我们蒙古人灭国无数,就从来没有战败过!塔出失败了,可我们不会战败,大元朝不会战败,长生天保佑蒙古人,长生天庇佑伯颜丞相,我们战无不胜!”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哈撒里哧的一声笑了,他按着。面红耳赤即将爆发的老战友的肩膀,附到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些什么,“太阳,黑影……”
“真的?”听到流言之后,叶怜丹惊得眼睛瞪圆,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如果那是真的,就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大元的末日!
哈撒里一摊手,为难的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从。丞相中军传出来的流言,咱们唐兀部很有几位兄弟在中军执守,不过猎犬不会无缘无故的吠叫,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塔出大帅全军。覆没兵败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蒙古武士们擦拭盔甲磨砺刀枪的频率,比以前低了许多,倒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团,低声议论着什么,千户官蒙力克扯着嗓子大叫大嚷,试图从新鼓舞起士气。“儿郎们加把劲儿,到富庶的南方,有美貌的女儿、华贵的丝绸、香醇的美酒等着咱们,伯颜丞相有令,此次若有斩获,不入兀鲁斯,全都分给儿郎们!”
成吉思汗天才的创造了兀鲁斯制度,大部分征战抢劫得到的财物,都进入兀鲁斯的分配体系,按功劳大小、等级高低分配给每一个蒙古武士——不消说,功劳大、等级高的那颜军事贵族自然分得最多,恰恰在第一线浴血作战的普通蒙古兵,算下来功劳既小、等级又低,自然所得微薄。可这个制度至少保证全军上下或多或少都能分配到战利品,于是对漠北贫穷的牧民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他们纷纷放下牧羊鞭,拿起顽羊角弓和大汗弯刀,加入到成吉思汗对外征战的大军之中。
南征缴获所得,包括汉国府库、大商人的银库,都不入兀鲁斯而直接分给将士们,这对第一线没有官职的士兵来说,意味着比过去丰厚十倍、百倍的收入,足以刺激得他们热血沸腾,达到疯狂的程度。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欢呼声虽然有,却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蒙古武士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气概,似乎丢到了九霄云外,用金钱勉强提起来的士气,终究比不上最初自认必胜时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来得自然、猛烈。
蒙立克不由得长叹一声,对即将到来的江南大战能否得胜这个问题,连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坚定的答案。是的,伯颜丞相从来没有失败过,以前攻灭欧亚大陆上成百上千个国家、民族,也没有八个蒙古万人队被击败的记录,这一次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以前也从来没有过两个精锐蒙古万人队全军覆没的记录!
之前虽然汉军击败了大元朝许多声明赫赫的将军,可在蒙立克眼中,唆都只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张弘范身为汉人将领没有嫡系蒙古精兵,李恒是残暴无道的西夏奴,汪良臣属下巩昌军在大元朝的精锐部队中更是连号都排不上。
惟有塔出大帅,是蒙古人中数得上号的英雄豪杰,指挥大军平定江西荆湖,立下赫赫战功,拔襄阳、定荆湘、败文天祥,智勇双全,战必胜、攻必克,被誉为南征蒙古诸将中仅次于伯颜丞相的第一人;而他麾下的两个蒙古万人队,皆为从岭北唐兀部、泰赤兀部、塔塔尔部中挑选出来、以一当十的百战精兵。
以百战名将,统无敌雄师,竟然被汉军一举击溃,这给蒙古武士带来的心理冲击,简直突破了他们的底线,更何况,传言南方的汉人皇帝,竟能命令产生天改变固有的运行规律、让白昼变成黑夜……南下灭宋、北上平海都、东蒙古击杀势都儿哈丹乃颜的骄兵悍将,此时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蒙立克的目光,投向门前飘扬着羊毛大纛的丞相帅帐,士气如此低落,此时此刻,伯颜丞相又有什么对策呢?对一个能改变上天运转的近乎神祗的可怕敌人,丞相又有什么办法击败他呢?
帅帐之中,张珪偷偷打量着伯颜,这位大元朝的丞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表情从昨天得到塔出兵败身死的消息之后,就没有任何变化,伯颜丞相就像一块坚固、坚定、坚毅的顽石,他的意志如钢似铁,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可令他动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