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你道丁晓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侠义自期,怎的会交上保定的豪门,伪善的巨霸?原来在十五六年前,丁剑鸣夜追两个伪装采花的蒙面容,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斗。结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头子用大内的解毒药救了他的性命,从此索家便常和他往来。丁剑鸣本来也是不喜欢结交权贵的,可是他迷惑于索善余(索老头子)伪善的面貌,以为他是“善良长者”,也就不疑有他。他虽然还是不大愿到索家,但索家的人来时,他也但然把他们当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为他和索家的关系,使得他和师兄柳剑吟闹得不欢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剑鸣和索家的“恩”仇关系: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
这些事情,丁晓也约略知道,因此他现在弄得很尴尬,他们明明是欺负少女,然而他们却又是父亲的“朋友”,这该怎么办呢?他正在迟疑,已又听得那伙人连声“误会”,连声“抱歉”。索家大护院一面对丁晓道:“俺们不知这位姑娘乃是贵友;冒犯,冒犯!”一面对那红衣女说:“事出误会,姑娘别怪。俺们只是见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来试招领教。”
那红衣少女并不因他们前据后恭而高兴,她的面色越发难看了,她满脸都是鄙夷之色,忽地睨目而视,按剑冷笑,望也不望丁晓道:“谁和这厮是朋友?要你们看他的面?谁又希罕这条大虫,要和你们歪缠。姑娘只是想教训教训你们!”说完她忽地插剑归鞘,在冷笑声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直如飞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晓愕然惊顾,蓦地向索家的护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剑归鞘,追踪觅迹。
丁晓是既感尴尬,又觉气恼。尴尬的是:那群家伙硬栽红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红衣少女却立即否认,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气恼的是:自己冒险犯难,夹镖仗剑,总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连“多谢”也没一声,却这般对待。
因此丁晓顾不得索家护院的歪缠,——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内,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把那些硬拉朋友关系的人扔在后头,自追红衣少女去了。
丁晓展开太极行功。疾如流星过渡,署箭穿空,只见野草山茅,卷起了一层层波浪,倏张即合,恰似平静的湖面,给石子荡起涟漪。
不须多时,丁晓已追近红衣少女身后丈许,红衣少女也好像发觉身后有人,脚步又忽的加紧起来。丁晓边追边喊道:“姑娘,请停一停步!”
那红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晓又连喊道:“姑娘,你总得听俺解释解释!”
红衣少女还是不理,还是前奔。丁晓气恼异常,愤然说道:“姑娘,纵许咱们不是朋友,但也总不是仇人呀,好坏我也曾给姑娘效过一点劳呀,姑娘纵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应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这样不近人情?”
红衣少女听了丁晓这番说话,蓦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应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你待怎样?谁要你效什么劳?难道我就不能打发那群猪狗?”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的扬声喝道:“你还不赶快向来路滚回去,我和你非亲非故,不耐烦你的歪缠!”
丁晓方一迟疑,未停脚步,那少女已摹地右手一张,三粒铁莲子如流星打到。丁骁急待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铁莲子,已从他面门两侧和头顶飞过。看来那少女不是存心打他,而是“示警”。
可是这己令丁晓十分难堪,气炸心肺,他大声喝道:“俺并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么朋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却不能不问明白。俺丁晓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轻视?俺也不曾说帮了你姑娘什么忙。只是俺虽年轻,也颇知江湖侠义。俺不愿欺弱,宁愿斗强。俺见危必救,也从不望人报答。你给他们围了,俺凭空伸手,就为的是这点江湖侠义,你现在无理的乱发暗器,俺不愿和你计较,也为的是俺不欺弱,宁愿斗强。”
说到这里,丁晓也一声冷笑道:“请了!请了!算俺眼拙,不识你这样的女英雄。我不敢承教,也不望再会!”说完,他旋过身躯,果然向来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后,丁晓回到家中,闷问不乐。他想查探那红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物,但却无从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来往。他想问他的父亲,却又不敢,素家的大护院是父亲的朋友;他怕父亲责怪他年轻无知,冒犯了“长辈”。
这样又过了几天,一天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忽地从河南来访。原来金华入门最早。在丁剑鸣门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艺满出师”,奉师命到江湖“游学”、“闯万”去了。
原来以前的武林规矩,做徒弟的满师之后,就由师父讲授江湖上的忌讳。切口(暗语)。各种派别,和一切闯荡江湖的秘诀,叫徒弟出去游学。这一来是可以借此增进经验,磨练磨练;二来是可以看别人所长。补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观摩、彼此印证的意思,所以叫做“游学”:三来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这一派争光,撑大门户。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闯出字号,树立声名;这叫做“闯万”。有了声名之后,就叫做闯出“万”字。普通游学,多是以三年为期,若在三年中己闯出“万字”,那么这个徒弟就有独立门户的资格了。
金华在江湖上游学三年,“也有了一点小小名气,虽未算怎样闯出“万字”,但也让武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承认他是个后起之秀了。
这天,金华从河南游学回来,丁剑鸣自是十分高兴,丁晓也欢喜得蹦跳起来。金华因为入门最早,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没有独创一派,了晓也还是几岁的小孩。他夭资虽不见佳,但却勤恳好学,从十四岁学到二十五岁,一直在师门十一年,寸出师的。因为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未创宗派,设厂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亲承师教的。丁晓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向对他很有好感。
丁剑鸣待金华谒见之后,慨然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在保定已近二十年,不知现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么奇材异能之士,你游学三年,可将所见所闻,说给我听听。还有,咱们太极一派,在江猢上可还吃得开,叫碍响字号?你在江湖上说起我的名字,大约他们都让你几分吧?”丁剑鸣一向自负,虽曾经师兄训海,仍是至老不改。他在徒弟面前,一样露出骄妄神情。
金华自不敢逆他师父之意,连忙说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实却满不是这回事。金华在外游学,提起丁剑鸣,却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师伯柳剑吟还有人接待。
金华跟着回答他师父的所问,道:“弟子在江湖上仅仅三年。说不上有什么见闻。若论声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罗汉手,都愈演愈精,声闻南北。声威最大。若论江湖奇士,则有两个江湖上视为神秘人物,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大约还竟是咱们太极派的!”
丁剑鸣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你给我说说是什么人物?讲得这样神秘。”
金华晓得他师父的脾气,忙跟着道:“你老问起,江湖上有什么新扎起的奇才异能之士,江湖上这几年是没有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人才,不过这两人倒还受武林注意:只是他们都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与师父等老一辈英雄相比。”
丁剑鸣又是一笑道:“金华,你别只是解释,你快先说这两个‘正点’吧!”
金华道:“第一位大约是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儒生打扮,外貌看来很像酸溜溜的秀才,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带着一把描金扇子,据说这把扇子就是他的兵器,使起来就如同一支点穴厥,专点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手底狠辣,听说许多江湖败类都废在他的手下。”
丁剑鸣问道:“你可曾过他吗?”
金华道:“没有见过,只是听得江湖上如此传说。”
丁剑鸣又笑道,“这就是了。江湖上有许多虚声吓人,言过其实的,有些荒唐鬼夸起本领来,简直能腾空驾雾,齐天大圣还是他的师弟呢。哪能够相信这许多。天下点穴名家真是寥寥可数,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隶的古飞云了。古飞云的点穴工夫我可领教过,我就拿我们本派的点穴功夫和他印证,结果大家点了半天,都没有谁给谁点着穴道。点穴本不是我最擅长的功夫,可是拿来斗鼎鼎大名的古飞云。也还没有落败。”
丁剑鸣有一个老毛病,和人说话,总会不知不觉他说谈起自己来。这回也是这样。等他发觉了,急忙拉回话题来道:“所以,所以古飞云也不过如此,何况那什么铁面书生上官瑾!现在不谈铁面书生,你且给我说说那另一个据你说似与太极派有关的人物,看又是怎生了得的汉子?”
金华说道:“这个人更奇,他从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踪非常诡秘。他也从不拜访有家有业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帮会里混,听说太极剑法非常之好,自师伯隐居水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闲事之后,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上又出现了如此的一位太极门人。而且据说年纪很轻,只有二十岁多点,但下手却又极辣,除了太极剑外,又善用匕首做暗器,专门暗杀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的特征却容易为人辨认,他生得豹头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画图搜捕,派出名捕跟踪:兀是捉不着他!”
丁剑鸣皱皱眉道,“这样说来,他大约是什么‘匕首党’的了?”金华也像醒过什么似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记得听过江湖上前辈说过,说这人是匕首会后起之秀,所以清廷特别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丁剑鸣突然面色一变,惶然说道:“匕首会的人物,你们可千万接触不得,这是江湖上最危险的组织!”
丁晓年轻好奇,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危险法?可是干杀人越货的盗党组织吗?”
丁剑鸣道:“比杀人越货的盗党组织更危险,他们是专门和官府作时的,用的是秘密暗杀的手段。你想我们犯得着招惹它吗?”
丁剑呜停了一停,喟然一叹,又说下去道:“我对官府中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十个有九个是欺侮老百姓的。这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咱们到底是‘正经’的练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来往?而且也反对不了许多!
“咳1我知道我就是为此,很为了些武林同道所不谅。其实我也只是想做个安分守已的人。国家大事嘛,也不是我们会几手拳脚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开场投徒,把丁派太极拳传流下来,也就于愿足矣。为了在保定开宗立派。有时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应酬,这是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谅解,这又有什么办法?”说着说着,丁剑鸣还有些伤感了。
金华一见师父伤感,连忙乱以他语:丁晓却茫然地望着他的父亲,心中很是不解。这也正是他思想苦闷之处{奇书qisuu手机电子书},为了父亲不为武林同道所谅解,连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着别的武家子弟,三三两两,练拳比剑,骑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时,却往往给人冷然拒绝,使他很是苦闷,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为什么父亲明知做官的没有几个好人,却又和索家他们往来得这样亲密。父亲常说索家还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护院武师,都是这样蛮不讲理的欺侮妇女。护院武师人等,等于豪家所养的狗,狗都这样凶恶。何况主人?丁晓对他父亲的做法,虽不敢反对,却很是惶惑,他和父亲的思想距离,并没有因丁剑呜刚才的“解释”而缩短。了晓觉得他父亲的解释,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不说丁晓心中的苦闷:再说金华见师父伤感,连忙乱以他语道:“师父,刚才谈到的那个人很像是太极派的,你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谁的传人?因为当今的太极派还不怎样流传,出名人物寥寥可数。这人既有这样好的功大,你老人家总可猜得出他的来龙去脉。”
丁剑呜皱皱眉头道:“说起太极派,除了你师伯在山东高鸡泊内隐居外、还有就是河南陈家沟的太极陈、陈清平传下这一支了。你师伯没有收几个徒弟——他到底收多少个,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正式收徒,还在我之后,你说这个人,既然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想来不是他的徒弟。因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难就调教出如此人物,所来比你还要强得多!
“我猜他大约是河南陈派的,陈派开宗立派很早,太极陈的门人弟子也多,说不定这人就是陈派的那一支的。咳!谈起陈派太极,倒和这几十年的太极门盛衰很有关系……”
丁剑呜说起太极派的历史,色舞眉飞,接着讲下去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同治年间的时候,太极派赫赫有名,京师一带,几乎全是太极拳的天下。这个声势,就是河南太极陈这一派中,一个出类拨荤的弟子,叫做杨露蝉的创出来的。
“杨露蝉是陈清平的‘关门’弟子(最后收的那个弟子)。说起杨露蝉的习技经过,真是非常艰苦,哪里像你们得来这样容易!”
“杨露蝉原是直隶省广平府的人,当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游学,遇到陈清平的弟子,较技之下,给打得大败。问起人来,才知和他交手的人,还是陈清平门下最劣等的弟子。杨露蝉听了。羞惭不己,遂立志要入陈门。可是正式去拜师,却为陈清平严词拒绝。原来陈家技艺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
“过了几年,陈清平对杨露蝉拜师的事早已谈忘。一年冬天。忽然来了一个哑丐,天天给太极陈打扫门前积雪。太极陈知道了,很可怜他,就收他做佣人。一夜太极陈正在教家中子弟和门人的太极枪法,忽闻房上有赞叹之声。太极陈的弟子门人以为是江湖上来寻仇‘卧底’的,几乎把这人废了,幸得陈清平及时拦住。一看之下,竟是那个‘哑丐’而且那个‘哑丐’说出话来了,他就是几年前,拜师被拒的杨露蝉,他诉说他仰慕陈家太极的苦心,不惜委身为佣,志在偷得三招两式。
“陈清平听了,大为感动,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关门弟子’。杨露蝉聪明地顶,不过七年,就升堂入室,尽得太极陈的所传。在杨露蝉‘出师’的时候。太极陈就吩咐他到京师去‘闯万’。希望他在京师把太极派的门户创立起来。
“杨露蝉匹马入京华;果然不负乃师所望。当时京城的王公贝勒,都豢养有许多武师,尤以一个叫肃王的得人最多。杨露晔便投到肃王府中,公开向所有的王府武师挑战。他订的办法很特别,在比试场中,四面张上绒绳织就的细网:他是不愿树敌结怨,恃技伤人,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别开生面的比武办法。使得给他打败的,摔在网上,也决不会受重伤。”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众王府武师都认为这大过蔑视了。而且杨露蝉生得身材矮小,很不起眼。大家都认为他太过于自负:京城中好手如云,怎容得一个初出道的‘小子’,如此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众人惫料,一个又瘦又矮的杨露蝉,和北京所有高手,轮流比试,只见并不怎样用力,在举手投足之间,就把一个个武师,掷入网内。只有一个八卦派的董海公,和一个不知姓名飘然闯来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杨露蝉也受聘为肃王府的教师。”
丁剑鸣说到这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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