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化缘老尼后,冯母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暂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得了建文帝的皇位。朱棣进军南京时,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之臣,曾带兵坚决阻挡。当朱棣取得天下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诛连全族。年方及笄的冯小青当时恰随一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幸免于难,慌乱之中,随着杨夫人逃到了杭州。
在杭州城里,冯小青举目无亲,只好寄居到一个曾与冯父有过一回交往的本家冯员外家中。冯员外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富殷,家大业大,见冯小青孤身一人,楚楚可怜,就收留了她。
住进了冯家,吃穿住都不用发愁了,可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使冯小青一直沉浸在悲痛忧郁之中。转眼到了元宵灯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到冯家来走亲戚的杨夫人,也就是曾带冯小青来杭州的那位夫人,见小青一个人闷坐在屋中,就硬把她拉了出来看灯。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制了不少谜语挂在灯上。待冯小青出来时,灯谜已被猜中大半,她走近看时,被一条谜语的谜面吸引住了: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条灯谜的谜底一下子就被冯小青猜中了,但更吸引她的倒是这首绝句体的谜面,仿佛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不由地站着发呆。
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制谜的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不禁升出一股怜惜之情。他早知道家里住进了一个遇难的小姐,听人说是如何才貌双全,无奈自己是有妇之夫,不敢随意造访。今见到冯小青,他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冯通走近小青,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转头一看,是一位风度儒雅的年轻公子,不由得脸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好悟性。”冯小青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几天后,杭州城里下了一场春雪。雪花飘落,到处银装素裹。冯小青的屋外有几树白梅,这时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满小院。冯小青自幼就偏爱梅花,尤其是白梅。在广陵旧宅她的闺阁前就种着一大片梅树,每到梅花飘香时,她总喜欢留连其间,享受那份雅韵。飘落异乡,又见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她沉闷的心情闪出一片晴朗。于是找了一个瓷盆走出房间,到院中的梅树丛中,十分用心地从梅花瓣上收集晶莹的积雪,准备用来烧梅雪茶。这也是她过去常做的一件趣事。
就在这时,也有爱梅雅好的冯通走进了小院,他是特意来看梅花的。两个爱梅人在雪地梅树下不期而遇,似乎都没有感到惊异,只是会心地相对一笑。于是,冯通开始帮着小青一同拂扫梅雪,同时零零散散地侃着梅花的趣闻和吟梅的诗词。不知不觉中,就收到了满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略带羞涩地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煮品尝梅雪茶,冯通欣然领命。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烧雪、品茶、谈诗,情融意恰。
有了那次倾谈后,冯通情不自禁地总想找机会接近小青。小青觉得冯通文雅知礼,又善暖人心,因此也十分乐意冯通来看她。如此一来,冯通三天两头瞒着妻子崔氏来会小青,小青的小屋中从此充满了生机。终于,两人的感情发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彼此不忍再暗中相会、日日别离,在春天来临时,冯通向父亲提出了纳妾的要求。冯员外原本对聪明可人的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因此爽快地应充了冯通娶小青为妾的婚事。崔氏对此虽然耿耿于怀,但既然老爷子点了头,她也奈何不得,只在暗中切齿发恨。
小青与冯通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益发朝朝夕夕相伴相守。冯小青一个名门千金,嫁给商贾人家为妾,说来有些委屈。冯通对她那般轻怜蜜爱,她也就非常知足了,满以为劫难已过,否极泰来。在风光旖旎的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不料好景不长,新婚蜜月刚过,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就开发施展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挑三拣回。小青口味清淡,不习惯于冯家油腻的饮食,所以冯通常让厨子另外烧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这天,厨子为小青单独炒的菜被崔氏看见了,她故意斥责厨子道:“冯家有大鱼大肉,谁让你还烧这些没油腥的菜,想丢冯家的面子吗?以后不许再烧!”说完,把那两盘菜狠狠地倒在了污水池中。
因受制于崔氏,冯通很少有机会来冯小青屋中陪她。小青重新又落于孤寂中,因为有了那一小段美好时光,眼下的孤寂变得更加难耐。枯坐屋中,小青只好借诗词排遣忧情。这天,她心有所慨,写下这样两首绝句:其一: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其二: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来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诗中倾诉了她处境的无奈,也暗喻了崔氏的压人之势。写成后诗笺摊放在桌上,就焉焉地睡着了。这时,正巧崔氏路过这里,见屋内寂静无声,竟不怀好意地悄悄溜进来窥探,无意中发现了桌上墨迹未干的诗笺。崔氏粗通文墨,竟也看明白了那两首诗的含义,知道是暗讽自己的,顿时大发淫威,吵嚷起来。
崔氏的叫声惊动冯家上上下下不少人,见冯员外和冯通都闻声赶来了,崔氏便趁势发泄一番,她涕泪俱下地数落着:“我这个作大的竟管不了这个家了,有人看我不顺眼就明说好了,干吗非要在诗中诽谤我,传出去好让大家都知道冯家没有规矩……”她一边说一边捶首顿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抓到一丝把柄后,崔氏就决不放过,非逼着冯通把小青送出家门,否则自己就寻死觅活。迫于崔氏的泼辣横蛮,加之她娘家是冯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里的富商,不便得罪,冯通只好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冯家别墅中居住。
孤山位于西子湖畔,风景秀丽而宁静。冯小青身边仅有一老仆妇相随,面对西湖的朝霞夕岚,花木翠郁,冯小青提不起半点兴致。倒是孤山别墅的清幽寂静与她的心情颇能融为一体。
冯小青的住处靠近当年宋代处士林和靖隐居的地方,虽已物换星移,但这里仍留下大片的古梅林。梅花虽已开过,却仍能唤起小青无边的遐思。面对看尽人间盛哀的梅树,她不由地暗叹自己飘零凄苦的身世。形然而下的眼泪化成了一束悲诗;其一: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其二: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其三: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伤心的小青只有借诗寄愁,梅花落尽,只换上满山的杜鹃,杜鹃滴血恰似小青的心。
在这里,她思念已故的父母,怀念少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同时,她又切切盼望着心爱的夫君到来,他曾说过会常来看她的,可已过去月余,一直也没见他的踪影,是忘了她?还是受制于崔氏?
一个花红飘落的春末午后,午睡的小青被一阵急促的轻呼声唤醒。她睁眼一看,竟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冯通,她腾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冯通这时已进屋了,见到分别一月的小青,竟消瘦得如此厉害,心疼地将她拥住。正待叙别情时,门外老仆妇传话进来:“大少奶奶派人来了,请大少爷速速归府!”这边话还只到唇边,那里崔氏派来的心腹家人已进了院子,一场鸳鸯梦还未开始就被惊散了。
那片刻的相会,小青总觉得是一个梦,她好想那样的梦再入睡乡。可是又一个月过去,好梦不曾再来。小青渐渐茶饭不思,人变得病弱恹恹。她歪在病榻上,抱着琵琶,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自撰的“天仙子”: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墨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执双裙带。
一日,一直病病恹恹、情绪低落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对老仆妇说:“立刻请一位高明的画师来为我写真,不惜金钱多少!”画师请来后,冯小青仔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在梅花树下,让画师为自己画像。画师仔细画了两天,终于画成了小青倚梅图,小青接过画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画师说:“画出了我的形,但没画出我的神!”
画师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接着又开始重新作画。这次,小青尽量面带笑容,神情自然地面对画师。又费了两天时间,画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冯小青对着画审视良久,仍然摇头叹息道:“神情堪称自然,但风态不见流动!也许是我太过矜持的原因吧。”
于是,第三次画象画师要求冯小青不必端坐,谈笑行卧、喜怒哀乐一切随兴所至,不必故意作做。冯小青体会了画师的意思,便不再一板正经地摆着姿式。而是如平常一般地生活行动,或与老仆妇谈笑;或扇花烹茶;或逗弄鹦鹉;或翻看诗书;或行于梅树间。画师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把握了她的神韵,用了三天时间观察,然后花一天时间调色着彩,把画画成。这副画中,小青依然倚梅树而立。生动逼真,几乎是呼之欲出。
冯小青重金酬谢了画师,然后请人将画像裱糊好,挂在自己的床边,天天呆呆地望着画中的自己,似乎在与她作心与心的交流。每日与自己的画像为伴。那情神真是顾影自怜、形影相吊,她把这种日子写成了一首诗: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画像上的小青光鲜依旧,可生活中的小青却日渐衰弱。无缘再会心上的夫君,画像又怎能解她心上的忧愁。此生万般无奈,她只好祈祷来世的幸福: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先;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事到如今,冯小青已希望殆尽,她无法争取今生,只好让它快快走完,以便尽早化作来世的“并蒂莲”。病中,冯小青一直拒绝服药,因为她要拒绝今生的凄苦。
萧秋来临,万物尽凋。这天一早,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小青,把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给她唯一的亲戚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寻机送给冯家大少爷。一切交待完毕,她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面对自己的画象拜了两拜,禁不住大声恸哭,哭声愈来愈小,终于气断身亡。这年她还不满十八岁,果然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这究竟是天命,还是人为?
冯通听到了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小青的遗体大放悲声,嘶声喊着:“我负卿!我负卿!”清检遗物时,冯通找到了三副小青生前的画像,连同老仆妇转交给他的诗稿带到家中,象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不料,几天后,诗稿和画像被泼妇崔氏发现,全部丢在火中。冯通奋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
杨夫人受冯小青之托,从各方搜罗了她的诗稿,将它们结集刊刻行世,书名就称《焚余稿》。
王娇鸾空抛一片情
古时候嫁女儿讲究一个长幼有序,妹妹一般不能比姐姐先出嫁。可临安王家的二女儿早已名花有主,大女儿王娇鸾却养在深闺,迟迟不动春心,这事情说来还有些由头。
王娇鸾的父亲是临安尉王忠,是一个勇武骠悍的武将。养有一子二女,儿子名王彪,禀受了父亲的特点,骁勇好武;二女儿娇凤自幼养在外祖父家,长大后早早嫁给表兄为妻;大女儿是王娇鸾,虽生长在武宦之家,却自小酷爱文事,受学于名师,悟力又很高。
长大后便成了精通经史、擅长诗文的女才子,因此很早就替父亲处理文书工作,做得有模有样,渐渐地王忠的工作竟然离不开她了,所以留着她迟迟未议婚嫁。
明英宗天顺年间,广西苗蛮发生变乱,朝廷下令王忠率部出征。不料,因路途遥远又气候多变,部队耽搁了到达边地的时限,回师后,王忠被降职为河南南阳卫千户,由原来的辖兵马五千减为一千,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王家从临安迁往南阳,千里迢迢,除王忠外,同行的有夫人周氏,女儿娇鸾,以及曹姨,另外就是老兵孙九和侍婢明霞了。曹姨是王夫人周氏的堂妹,嫁给姓曹的人家,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孤身一人,便投靠到王府,帮着照料家务。
到南阳,王娇鸾已过了二十岁。按当时的习惯早过了婚嫁年龄,可一方面是因为父亲在工作上需要她;另一方面也因为她自己心高气傲,婚事总是定不下来。王娇鸾不但才干出众,模样儿也十分标致,妩媚中透露着几分英爽之气,在南阳很快就成了公子哥儿们注目的对象。可王娇鸾瞧不起纨绔子弟的浮华,而一般士家子弟又觉得她这个千户女公子高不可攀。
春日的午后很长,王娇鸾闲来无事,来到院中赏花。时值盛春,院中芍药开得姹紫嫣红,一双彩蝶在花间翻舞追逐。王娇鸾童心大发,挥着手中的罗帕去拍蝶,蝶儿象捉弄她似地忽起忽落,眼看就要扑到却又飞了出去,直追得王娇鸾额上沁出了细汗。眼看两只蝴蝶轻巧地扑闪扑闪飞过院墙去了,王娇鸾的目光随着追去,不料正看到院墙缺口处露出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身蓝布衫,手握一把折扇,正隔着墙出神地盯着自己。
王娇鸾羞怯不已,急急地低头回房,那边的书生也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那蓝衣书生是谁呢?原来是邻院学司教周俊模的公子周廷章,午后读书读得发困了,便到院中散步赏花,经过院墙缺口时无意地发现了邻院的春景,不知不觉地被王娇鸾的娇美和活泼深深吸引住了。
几天后正是清明节,王家院中依习俗搭起了秋千架。王娇鸾与曹姨带着两名婢女荡起了秋千。曹姨虽然年过三十,又是守寡,但天性热情好动,与大小姐王娇鸾非常合得来。两人把秋千荡得老高,嘻笑声伴着春鸟的啁啾声飞出了院宅。春阳普照下,不久就玩得香汗涔涔。大家觉得尽了兴后,便回房歇息去了,王娇鸾拭汗的罗帕不留神遗落在草际。那边院中的周廷章早已被这边的嘻笑声惊动,他装作背书,在自家院中来回走动,时不时经过院墙缺口偷窥着邻院的戏春图。王娇鸾遗落罗帕的一幕恰被他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动。罗帕落下的地方离周家院子这边很近。待王娇鸾等人离开后,周廷章找了根稍长的树枝,把罗帕悄悄地挑了过来。
周廷章正手捧罗帕展玩之际,侍女明霞转回身来寻找小姐失落的罗帕,周廷章隔墙对她笑道:“物已落入他人之手,还找什么?”明霞发现罗帕已在他手中,就向他讨还,周廷章却说:“必待主人来要,一定完璧归赵。”明霞有些不悦,论理道:“既然拾了别人的东西,就当赶快物归原主。”周廷章则提出了要求:“久闻贵府千金精于文字,小生有小诗,烦姐姐传递,如得回报,立即送还罗帕。”
明霞只好点点头,周廷章让她稍等,自己回到书房。不大一会儿,就捧了一副桃花诗笺走来,交给了明霞。
王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