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气?”姥姥很诧异。
“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乱插嘴……”
姥姥好像有点怕他似的,躲着他的目光。
他又凑近了说:“我没有亲人,很孤独,跟谁都想谈谈……”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唉!”他叹了口气,走了。
姥姥闻了闻鼻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小心点,别老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
他说“很孤独”的时候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能理解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
他的房间里非常凌乱,一切都毫无秩序地乱摆着。
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
他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说:“找我?”
“不”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擦了擦眼镜,说:“过来吧。”
我过去,挨着他坐下。
“好,坐着,别说话好吗?你脾气怎么样?拗不拗?”
“拗。”
“好事情。”
沉默。
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有寒鸦驰过。
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人也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思想在飘荡。
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翻山越岭,越海跨江……我倚着他温暖的身子,透过苹果树的黑树枝仰望泛着红光的天空,注视着在空中飞翔的朱顶雀。
我看见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找花籽吃,看见蓝色的去彩下,老鸦正姗姗地向坟地里的巢飞去……多么美好的自然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美吗?冷吗?湿吗?
啊,多么好啊!“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他说:“走吧……”
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你姥姥太好了!”
他闭上眼睛,陶然地念道: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善恶,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啊,你得记住这些话,记住!”
他拉信我,问:“会写字吗?”
“不会。”
“要赶紧学,把你姥姥说的记下来,很有用的……”
我们成了朋友。
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阴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脸: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
满屋子弥漫他人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不时地朝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沙良的玫瑰哟……“你在干什么?”
“做一件东西。”
“什么?”
“啊,不好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姥爷说,你是在做假钱……”
“你姥爷?他胡说。怎么会呢……”
“那,你用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要用钱!”
“还有,买牛肉也要!”
他轻轻地笑了,揪住我的耳朵:“你把我给问住了!”
“咱们还是不出声吧……”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户并户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
除非特别必要,他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眨眼睛。
我经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义了,一下子就记到了心里。
比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猛地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
“好事怀”说:“猫总是很多疑的……”
大公鸡往篱笆上飞,差一点掉下去,它显然是生了气,引颈大叫!
“噢,好大的架子,可惜不够聪明……”
笨投降的瓦列依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抑起头来看天,两个颧骨突起很高。秋日的阳光照在人了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不由自主摸着扣子。
“他在欣党自己的奖章呢……”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有痛苦变或欢乐的时刻,我都有点离不开他了。
他虽然很少说话,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姥爷不一样,他总是说:“闭嘴,没完没的了!”
姥姥丙在则变得心事重重,很少听别人讲话,也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常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笑着说:“这不大对头吧,是你瞎编的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
我有时是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事,像真的似地讲给他听,可赐听几句,他就识破:“噢,又瞎说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姥姥常带我去先娜文挑水,有一回,我们看五六个小市民正打一个乡下人。
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毒打。
姥姥扔掉水桶,大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快躲开!”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捡起石头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
姥姥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挥打他们,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跑了。
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用流血不止的手指按着撕开的鼻孔,哀嚎着,咳嗽着。
血测了姥姥一身,她浑都在抖。
我回到家,立刻就把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苛刻地审视着我,突然说:“太好了,就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沉地震摄了我,我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着。
可他搂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委屈。
可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不停地重复!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资料!”
类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记上一生。
我跟他讲了我的故人克留会尼可夫,这是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我打不过他,谁也打不过他。
“好事情”听了,说:“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速度,懂吗?”
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任何东西都要会拿,这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也不明白,可其中的神秘感让我永远记住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而别人有膝盖它都上。
我因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怕“好事情”,我差点气哭了。
“可能是我身上的酸味儿吧,它不喜欢!”
姥爷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这事儿我没有告诉“好事情”,不过我说了别人对他的看法:“姥姥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姥爷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这我早知道!”
“真的?”
“是啊……”
他最终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跑他那儿,看见他在唱《沙朗的玫瑰》,手在箱子装东西。
“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你不知道?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
“你姥爷。”
“他胡说!”
“好事情”拉着我坐下,悄声说:“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错怪你了……”
我感到十分惆怅。
“你珲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
我点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
我又点点头。
“我知道,如果咱们俩成了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骂你的!
“你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吗”“
当然。“
“噢,那太好了,正应如此……”
我心里很难受。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是个外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别生气,也不要哭……”
他几乎是在耳语。可他自己的眼泪却滚了下来。
沉默地坐了许久。
晚上,他走了。
我走出门,看他上了大车,震动的车轮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
他刚走,姥姥就开始冲洗那间房子,我在屋了里来回走了故意打扰她。
“快走开!”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
“这不是你问的!”
“你们都是混蛋!”
“你疯了?”
她抡起了拖把,吓唬我。
“我没说你!除了你,都是混蛋!”
吃晚饭的时候,姥爷说:“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让我心口窝堵得慌!”
我恨恨地把勺子弄断了,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个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
第九章
回忆过去,我以为自己那时可以说是个蜂窝。各式各样的知识和思想,都尽可能地被我吸了进来,其中自然不乏肮脏的东西,可我以为只要是知识就是蜜!
“好事情”走了以后,我和彼德大伯挺要好。
他也像姥爷那样,干瘦干瘦的,个子矮小很多,像个小孩扮成的老头儿。
他脸上皱纹堆累,眼睛却非常灵活,这就显得可笑了。
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
他讲起话来嗡嗡地响,满口的俏皮话,好像在嘲笑所有的人。
“开始那几年,伯爵小姐,敬爱的达尼娅·列克塞鞭娜,命令我:”你当铁匠吧。‘“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去给园丁帮忙。’“行啊,干什么都行,一个大老粗嘛!‘”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应该去捕鱼!’”行啊,去捕鱼!我刚爱上这一行,又去赶马车,收租子……“
“再后来,小姐还没来得及再让我改行,农奴就被解放了,我身边只剩了这匹马,它现在就是我的公爵小姐!”
这是一匹衰老的白马,浑身的肮脏使它变成了一匹杂色马。
它皮包着骨头,两眼昏花,脚步迟缓。
彼德对它一向毕恭毕敬,不打它,也不骂它,叫它丹尼加。
姥爷问他:“为什么要用基督教的名字叫一匹牲口?”
“噢,尊敬的华西里·华西里耶夫,不是的,基督教里可只有一个达吉阳娜啊!”
彼德大伯认字儿,把《圣经》读得烂熟,他经常和姥爷争论圣人里谁更神圣。
他们批评那些有罪的古人,特别是阿萨龙,经常对他破口大骂,有的时候,他们的争论则完全是语法性质的。
彼德很爱清洁,他总是把院子里的碎砖烂石踢开,一边踢一骂:“碍事儿的东西!”
他很喜欢说话,似乎是个快乐的人。可有时他坐在角落里,半天不说一句话:“彼德大伯,怎么啦?”
“滚!”他粗暴地回答。
我们那条街上搬来了一个老爷。脑袋上长着个瘤子。
他有个很奇特的习惯,每逢周日或假日,他就坐在窗口上用鸟枪打鸡、猫、狗和乌鸦,有时候还向他不喜欢的行人开枪。
有一回他击中了“好事情”的腰,“好事情”幸亏穿着皮衣才没负伤。他拿着发着蓝光的子弹看了好久。
姥爷劝他去告状,可他把子弹一扔:“不值!”
另一次,他打中了姥爷的腿。
姥爷告了状,可那个老爷不见了。
每次听到枪声,彼德大伯总是匆忙地把破帽子往头上一戴,跑出门去。
他挺胸抬头,在街上来回走,生怕打不中他似的。
那个老爷显然对他没兴趣,众目睽睽之下,彼德大伯经常一无所获地回来。
有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们面前:“啊,打着下襟了!”
有一回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姥姥一边用针给他挖子弹,一边说:“你干吗惯着他?小心打瞎你的眼!”
“不会的!他算哪门子射手?”
“那你在干什么呀?”
“逗他玩儿!”
他把挑出来的小子弹放在手心里,看了看说:“算哪门子射手啊!”
“伯爵小姐有位丈夫叫马蒙德·伊里奇——她的丈夫很多,经常换!——是位军人,啊,那枪法,简直无与伦比!
“他只用那种单个儿的大子弹,不用这样的一大把小东西!”
“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加站在远处,在他腰上系一个小瓶子,瓶子悬在他的两腿之间。
“‘啪’的一声,瓶子碎了!伊格纳什加傻笑着,高兴透了。
“只有那么一次,不知是什么小东西咬他一口,他一动,子弹打中了他的腿!”
“马上就叫了大夫来,剁了他的腿,埋了,完了。”
“傻子呢?”
“他,没事儿!”
“他不需要什么手啊,脚啊的,凭他那副傻相就有饭吃了。
“人人都喜欢傻瓜,俗话说,只要是法院的就能管人,只要是傻子就不欺负人……”
这类故事一点也不让姥姥感到吃惊,因为她知道很多类似的事。
我可不行,有点怕:“老爷这样打枪会打死人吗?”
“当然”。
“他们自己还互相打呢,有一回一个枪骑兵和马蒙德吵了起来,枪骑兵一枪就把马蒙德给打到坟里去了。自己也被流放到了高加索。
“这是他们打死了自己人,打死农民就是另一回事儿。”
“因为农奴没解放以前,农民还是他们的私人财产,现在浊了,随便打!”
“那时候也随便打!”
姥姥说。
彼德大伯认为是这样:“是啊,私人财产,可不值钱啊……”
他跟我很好,比和大人说话要和气,可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
他给我的面包片儿抹得果酱总比虽人的厚,,谈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
“将来想干什么?小爷儿!”
“当兵。”
“好啊!”
“可现在当兵也不易啊,神甫多好,说几句‘上帝保佑’就应付了差事,当神甫比当兵好!
“当然,最容易的是渔夫,什么也不用学,习惯了就行了。”
他模信着鲈鱼、鲤鲤、石斑鱼上了钩以后的挣扎,样子十分可笑在。
“你姥爷打你,你生气吗?”
“生气!”
“小爷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他可是在管教孩子啊,为了你好!”
“我的那位伯爵小姐,那打人才叫打人呢”!
“她专门养了一个打人的家伙,叫赫里斯托福尔,那家伙,太厉害了,远近闻名。
邻近的地主都向伯爵小姐借他,借他去打农奴!“
他细心地描摹着这样一幅图画:伯爵小姐穿着白细纱衣裳,戴着天蓝色的头巾,坐在房檐下的红椅子晨,赫里斯托福尔在她前面鞭打那些农夫和农妇。
“小爷儿,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然是个梁赞人,可他长得很象茨冈人或是乌克兰人,他唇上的胡子连到耳根儿,下巴刮得青虚虚的。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怕别人找他帮忙而装傻,反正他常常坐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杯水,然后捉了苍蝇、蝉螂、甲壳虫往里放,淹死为止。有的时候,他从自己的领子上捉到虱子也放到杯子里淹死。”
我类故事我知道很多,都是姥姥姥爷讲的。
故事千奇百怪,可总有这样的内容:折磨人、欺负人、压迫人!
我请求他:“讲点别的吧!”
“好好,讲点别的。”
“我们那儿有一个厨子……”
“哪儿呀?”
“伯爵小姐那儿呀!”
“伯爵小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