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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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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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①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①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
  第二章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
  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拚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鞭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桓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②员!”
  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别是米哈伊尔和雅可夫的蔑视称呼。
  ②共济会:是18世纪产生于欧洲的一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礼节与习俗,独树一帜。遂演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钉。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其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作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非常嘉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看头,悄没声地说:“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阿辽会卡,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
  “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然地说:“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
  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我母亲说:“马克辛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凑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
  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③一顿!”
  ③萨希加:是萨沙的蔑视称呼。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爷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
  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过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着包的地方,又去玩。
  我问:“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达,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了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
  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不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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