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只顾凝望迈克塔维斯小姐那面镜子里的自己,除了后面这几句话,女裁缝前面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詹姆斯不能容忍家里摆个大镜子。在和玛丽发生的冲突中,这次他占了上风。见他搬来“援兵”默里,玛丽只好把镜子放到自己的卧室。伊丽莎白感觉到,“美人儿”对于迈克塔维斯小姐,不过是个脱口而出的词儿,是消除顾客疑虑的“安慰剂”。她当然不觉得镜子里那个姑娘是个“美人儿”。“黑”倒不假。乌黑的头发,浓密的黑眉毛、黑睫毛,明亮的黑眼睛,但是那张脸普普通通。
“哦,瞧你的皮肤!”迈克塔维斯小姐一惊一乍地说。“那么白,连一粒雀斑也没有!千万不要让人给你抹胭脂,那会破坏你的风格。脖子像天鹅!”
量完尺寸之后,迈克塔维斯小姐把伊丽莎白领进放衣料的屋子。架子上放着一匹匹织物——最好的平纹细布、细麻布、丝绸、塔夫绸、花边、天鹅绒、缎子。一卷卷各种颜色的缎带。羽毛、绢花。
伊丽莎白满脸放光,向一匹鲜亮的红布快步走去。“这个。迈克塔维斯小姐!”她大声说。“就要这个!”
已经是店老板的女裁缝脸涨得像那块布一样红。“哦,天哪!”她说,声音发紧。
“可是……多漂亮呀!”
“猩红色,”迈克塔维斯小姐说,把那卷刺眼的红布推到架子后面,“绝对不合乎礼仪,亲爱的伊丽莎白。我是为那些特殊的客户特意准备的。她们 的……哦,贞洁,我可不敢恭维。当然了,为了避免尴尬,她们都是和我提前预约。你难道不知道那句话,孩子?‘猩红的女人’①。”
“哦,哦,哦!”
于是,伊丽莎白选择了和猩红色比较接近的铁锈红塔夫绸。这种颜色应该说无可指责。
“我觉得,”选完料子之后,她一边喝茶一边对迈克塔维斯小姐说,“这些衣服,任何一件父亲都不会同意。不符合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迈克塔维斯小姐语气肯定地说,“就要彻底改变了,伊丽莎白。身为一个送得起你一千英镑的富人的新娘,你不能只穿我们自己工厂生产的格子呢和黄褐色亚麻布做的衣服。我想,你得参加各种聚会、舞会,还得坐着马车出去兜风,拜访别的富人的妻子。你父亲原本就不该把那么多本来属于你的钱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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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命运的改变(5)
说完这番话(她不说心里憋得难受——詹姆斯·德拉蒙德真是个可怜的吝啬鬼!),迈克塔维斯小姐又给伊丽莎白倒满茶,还塞给她一块蛋糕。真是个漂亮姑娘,待在金罗斯太可惜了。
“说心里话,我不想去新南威尔士和金罗斯先生结婚。”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
“胡扯!权当是一次冒险,亲爱的。金罗斯没有一个年轻姑娘不嫉妒你,相信我。想想看,待在这儿,你享受不到拥有丈夫的快乐。你得照顾父亲,白白浪费掉青春年华。”她一双淡蓝色眼睛变得湿润。“这事儿我懂,相信我。我一直照顾我母亲,直到她去世。那时候,嫁人的希望已经没有了。”突然,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重又放出光彩。“亚历山大·德拉蒙德!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他离家出走时刚满十五岁,但是金罗斯没有一个女人不认识他。”
伊丽莎白一激灵,意识到,她终于碰到一个可以告诉她一点儿关于未来丈夫的情况的人。和詹姆斯不一样,邓肯·德拉蒙德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叫温妮福雷德,儿子就是亚历山大。温妮福雷德嫁了个牧师,伊丽莎白还没有出生,她就搬到因弗内斯②。因此,关于亚历山大最好的消息来源便随之而去了。问她家里那些还记得亚历山大的“长者”,几乎一无所获。这事儿很怪。好像因为某种原因,在他们家,亚历山大是个禁止谈论的话题。她意识到,原因就在父亲那儿。父亲不愿意失去这张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不敢冒半点风险。而且他认为,在婚姻问题上,对对方一无所知是天赐的幸福。
“他长得漂亮吗?”她急切地问。
“漂亮?”迈克塔维斯小姐仰起脸,闭上一双眼睛。“不,我觉得他算不上漂亮。但他走路那副样子很特别——昂首阔步。他总是被邓肯的棍子打得鼻青脸肿。所以,有时候他做出一副拥有整个世界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但他就是那样昂首阔步地走着。还有他的微笑!那么动人。”
“他是离家出走的?”
“过十五岁生日那天,”迈克塔维斯小姐说,开始叙述她那个“版本”的故事。“迈克格雷戈先生——即将离职的牧师——非常伤心。他经常说,亚历山大特别聪明,拉丁文、希腊语学得非常好。迈克格雷戈先生想送他上大学,但是邓肯不同意,让他在金罗斯纺织厂干活儿。温妮福雷德出嫁之后,邓肯想把亚历山大留在身边。邓肯·德拉蒙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想娶我来着,可是我要照顾妈妈。话说回来,我拒绝他的求婚一点儿也不后悔。现在你要和亚历山大结婚!真像一场梦,伊丽莎白,一场梦!”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没错儿。繁忙、沉重的家务劳动之余,伊丽莎白一有空闲就想,自己的未来像苏格兰辽远的天空飘过的云,有时候宛如让人神清气爽的柔软的轻纱,有时候仿佛让人备感压抑的灰色的棉絮,有时候则是暴雨将临的黑色云团。未知的隔绝引出未知的结果。十六年极其有限的生活经历既给不了她慰藉,又给不了她多少信息。一阵激动过后是两行清泪,使人眼花缭乱的快乐化作失望。甚至熟读了默里牧师的地名词典和《不列颠简史》,可怜的伊丽莎白还是没有一把可以衡量这一剧变的尺子。
裙子,包括结婚礼服,已经做好。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中间夹着棉纸,装在她的两口箱子里。箱子是阿拉斯泰尔送的,算作结婚礼物。玛丽送了一块面纱,镶着白色法国花边,准备婚礼之用。迈克塔维斯小姐送了一双缎子拖鞋。家里人除了詹姆斯都设法送她点礼物。不管是一瓶科隆香水,还是一枚贝雕胸针、一个插针的小垫儿,或者一盒小糖果。
皮布尔斯郡一对“可尊敬的长老会教徒已婚夫妇”看到詹姆斯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之后,有意顺路带她到新南威尔士。于是,金罗斯和皮布尔斯郡之间书来信往,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商定,詹姆斯付五十英镑,他们负责一路上监护新娘。
阿拉斯泰尔和玛丽代表全家人护送伊丽莎白乘坐一辆马车到柯卡尔迪。从那儿乘班轮越过福思湾①到利斯②。从利斯换乘了好几辆公共马车才到爱丁堡王子大街站,理查德·沃特森先生和他的夫人在那儿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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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命运的改变(6)
倘若不是过渡口时被汹涌的波涛打垮,伊丽莎白一定欣喜若狂。她长这么大,最远去过柯卡尔迪。看到柯卡尔迪的喜悦早已随时光的流逝化为乌有,像爱丁堡这样的大城市会让她惊奇或敬畏得目瞪口呆。凯瑟琳和罗伯特就住在王子大街。安顿他们稍事休息之后,凯瑟琳带伊丽莎白去看风景。但是爱丁堡繁华喧闹的大街、冬日的美景、森林覆盖的群山溪谷都唤不起她的激情。最后一班公共马车把他们送到不列颠北站。伊丽莎白让阿拉斯泰尔把她送进盒子似的二等包间。安顿下来之后,阿拉斯泰尔在拥挤不堪的站台上找她那两位行动迟缓的护伴——沃特森夫妇。他们将和她一起分享那个小包间,前往伦敦。
“相当不错,”玛丽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座位很软和,还有毯子取暖。”
“除了三等车厢的旅客,我谁都嫉妒。”阿拉斯泰尔说,把两张硬纸片塞到伊丽莎白的左手套里。“别丢了。这是取箱子的行李票。箱子放在行李车厢,很安全。”他又把五枚金币塞到另外那只手套里。“父亲给的。”他咧嘴笑着说。“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他,你走那么远的路到新南威尔士不能身无分文。但是,他让我告诉你,一个法寻③也不能浪费。”
沃特森夫妇终于到了,走得气喘吁吁。他们俩个子很高,瘦骨嶙峋,衣着寒酸。一望而知,如果没有伊丽莎白这五十英镑,他们不可能从拥挤的三等车厢走进相对而言比较舒适的二等包间。他们看起来举止文雅,不过阿拉斯泰尔闻见沃特森先生说话时一股酒气,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汽笛响了,远去的人从车窗口探出身子和站台上的亲朋好友告别,车里车外叫喊声响成一片,人们挥洒着泪水,使劲握着手不放,最后只能挥手而去。伦敦的夜车喷吐着团团烟雾,发出阵阵“痉挛”,丁丁咣咣启动了。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伊丽莎白眼帘低垂,心里想,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姐姐琼开了一个头。她住在王子大街,可是阿拉斯泰尔和玛丽不得不在铁路旅馆租一间房子住,而且没看她几眼就得回金罗斯。“我可不喜欢这样。”她对自己说。
她闭着眼睛,脸贴着冰冷的车窗,蜷缩在一个角落。
“可怜的小东西。”沃特森太太说。“帮帮我,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理查德。苏格兰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万二千英里以外找丈夫,真是莫大的 悲哀。”
乘坐装有螺旋推进器的轮船从英国穿越北大西洋到纽约需要六天或者七天。但是,没有那么多煤做燃料让一艘轮船到地球那边,因此人们只能乘 帆船。
奥罗拉——“黎明女神号”是一条四桅船,双上桅帆,前桅和主桅都挂着横帆。后桅从船首到船尾都配备着索具。这条船用两个半月的时间完成了到悉尼的一万二千英里的航程,中间只是在开普敦停了一次。船在大西洋向南航行,穿越南洋,进入太平洋。船上的货物包括几百套陶瓷抽水马桶和水箱、两辆四轮两座大马车、几套昂贵的胡桃木家具、棉和毛纺织品、一卷卷精美的法国花边、一箱箱书和杂志、一瓶瓶橘子或柠檬制成的英国果酱、一桶桶糖浆、四台马休·博尔顿和瓦特①公司制造的蒸汽机、托运的铜门把手。牢固的库房里还装着许多很大的箱子,箱子上面画着头颅骨和交叉腿骨的图案。回家的时候,它将满载成千上万袋小麦,装在画着头颅骨和交叉腿骨的图案的箱子里面的东西将换回大块大块的黄金。
船主似乎对女人怀有特别的仇恨。不过,这一次,完全违背他的意志,有十二个男男女女搭乘奥罗拉号,多多少少给了人们一点慰藉。尽管没有特等客舱,饭菜也极其普通,但是有足够的新鲜面包,隔热的小木桶里保存着咸黄油,还有煮牛肉、发了芽的土豆、面粉做的布丁,布丁上面用果酱或者糖浆做成彩色条纹。
过了比斯开湾②,伊丽莎白就不再晕船,沃特森太太却不行。这就意味着,伊丽莎白大部分时间都得照顾她。这活儿也算不上令人厌恶,因为沃特森太太看起来是那种很能吃苦的人。他们三个人在一个包间里,幸亏有一个舷窗和一个与之相连的很小的女更衣室。奥罗拉号还没进英吉利海峡,沃特森先生就提出,他到旅客交谊厅去睡,好让两位女士有个不受干扰的隐蔽之地。起初,伊丽莎白纳闷,沃特森太太为什么听了这个消息闷闷不乐,后来才意识到,沃特森家之所以受穷,都是因为沃特森先生嗜酒如命。他提出到旅客交谊厅去睡,不过是找个喝酒的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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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命运的改变(7)
那时,天气还很冷!直到过了佛得角群岛①,冬天才算真正结束。沃特森太太咳嗽得非常厉害。到开普敦之后,她丈夫终于从醉酒之中清醒过来,他不但感到害怕,而且请来医生。医生看过病人之后,拉着脸连连摇头。
“如果你还想让妻子活命,我建议你马上上岸,不要再航行了。”他说。
可是,伊丽莎白怎么办?
靠着半品脱杜松子酒壮胆儿,沃特森先生没有再往下想这个问题。沃特森太太处于昏迷之中,更管不了那么多。医生下船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带上行李匆匆忙忙离去,丢下伊丽莎白一个人面对漫漫长途的凶险。
如果船长马库斯的想法得逞,伊丽莎白就已经和他们一起上岸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另外三位女乘客中会有人出面干涉。她把那两对夫妇、三位头脑还清醒的先生和船长马库斯召集到一起。
“得让那个姑娘上岸。”奥罗拉号的船长斩钉截铁地说。
“哦,听我说,船长!”奥古斯塔·霍莱迪太太说。“把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个人扔在陌生之地,没有人照顾——沃特森夫妇根本不是合适的监护人——于心何安?你要是这么干,我一定报告你的主人,报告船业协会,报告任何我能想起来的人!德拉蒙德小姐必须留在船上。”
霍莱迪太太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闪着愤怒的光。别人听了也都嘟囔着表示同意。马库斯船长明白,他这次被打败了。
“如果这个姑娘留在船上,”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决不能和我的船员接触。也不能和任何一位男乘客——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单身汉,喝醉酒的,还是清醒的——有任何来往。必须把她关在自个儿的舱房里,吃饭也不能出来。”
“就好像她是囚犯?”霍莱迪太太问道。“这样做也太可耻了!她总得呼吸新鲜空气,总得活动活动。”
“如果她想呼吸新鲜空气,可以打开舷窗;想活动,可以原地跳,夫人。我是这条船的主人,我的话就是法律。奥罗拉号不能发生任何淫乱之事。”
就这样,这次漫长航行的最后五个星期,伊丽莎白都是在她那间小小的舱房里度过的。幸亏有霍莱迪太太匆匆忙忙上岸、从开普敦惟一一家英文书店里买来的几本书和杂志陪伴。马库斯船长做出的惟一的让步是,每天晚上天黑之后,霍莱迪太太可以陪伊丽莎白到甲板上转两圈儿。即使这样,他还在后面远远跟着,一看见有水手走过来就大声呵斥,不准靠近。
“就像一条看家狗。”伊丽莎白咯咯咯地笑着说。
尽管处于“监禁”之中,沃特森夫妇下船之后,伊丽莎白又振作起精神。她知道,父亲和默里牧师一定都同意马库斯的做法,所以对船长此举表示理解。而且自己有一方天地,也是件好事。事实上,这间舱房比她家里那间小屋还大。她那间小屋,除了上床睡觉的时候,父亲不准许她随便进去。踮起脚尖儿,她能看见舷窗外面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夜晚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听得见船头破浪发出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霍莱迪太太是一位自由民的###。丈夫生前在悉尼开了个专卖店,发了点小财。不管是缎带还是纽扣,紧身胸衣的饰带还是鲸鱼骨装饰物,长袜还是手套,悉尼人都愿意去霍莱迪的服饰用品商店买。
“瓦尔特死后,我巴不得立刻回家。”她对伊丽莎白说,叹了口气。“可是家已经不再是我期望中的那个样子。说来真怪,这些年,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原来只是想象中虚构的事物。尽管自己浑然不觉,实际上我已经变成澳大利亚人。伍尔弗汉普顿①烟囱林立,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矿渣。你能相信吗?我有时候竟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在英国,我想念儿女,想念孙儿孙女,想念那个地方。我们都希望,就像上帝按照他的样子创造人类一样,英国能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澳大利亚。但是它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澳大利亚是一块全然不同的 土地。”
一 命运的改变(8)
“新南威尔士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