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事故。亚历山大死了。”
康斯坦斯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伊丽莎白把她的茶杯小心翼翼放在茶托上,正了正茶杯柄,让杯子上的花儿和茶托上的花儿相对。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更白,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看了李一眼,目光中交织着悲伤和喜悦,因为这两种感情正在他内心深处交锋。等到交锋完毕,李心里想,她就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亚历山大的妻子不会为他伤心,伤心的是我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他钟爱的人有失公正。哦,二十三年的共同生活,不管有多少恩怨,总算是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茹贝,”她说,嘴唇颤抖着。“茹贝知道吗?”
“知道了。我先告诉了她。因为城里都在议论这件事情。爆炸声在山下听得很清楚——非常可怕。”
“你先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我很高兴。谢谢,”伊丽莎白轻声说。“他对她比对我重要得多。哦,可怜的人。”
康斯坦斯绞着一双手,哭泣着。
“别哭了,”伊丽莎白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说。“这种死法更好。正值盛年,完全没有预料到要死,就突然离去。我为他高兴。”
“妈妈说,她过一会儿就来。你能找到内尔吗?”
“能,当然能。”
“他的尸体找到了吗?”康斯坦斯问。
李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没有。永远不会找到,康斯坦斯。他被埋在几百英尺之下的隧道里,而那隧道已经不复存在。他永远都是天启金矿的一部分。”李走到门口。“我必须走了,他们随时都会找我。”
伊丽莎白陪他走过草地。那草地雨后又变得一片葱绿。“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儿,是吧,李。”
“不,他不知道,”李说,突然意识到,他这辈子要永远把这谎撒下去。“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次爆破上。事故常常难以避免,甚至发生在那些备受上帝恩宠的人身上。矿井是危险之地。”他擦了一下眼睛。“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灾难等待着亚历山大。他是金山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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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1)
“重担最终都要落到王的肩上,”伊丽莎白有点神秘地说。“这是他必须为自己的统治付出的代价。”
“你的心里和你的生活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当然,永远都有,但是得稍微等一等。”
“我能等。请你记住,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都在你身边。我爱你,伊丽莎白,亚历山大的死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
“我爱你。我想,如果亚历山大知道我终于找到我爱的人,也会高兴的。”她踮起脚尖吻了一下李的面颊。“你现在是主管了。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难道什么都没有改变?那天下午,茹贝在金罗斯府邸见到伊丽莎白时心里想。亚历山大留下的这位名正言顺的寡妇像以往一样镇定、冷漠、超然。就连她的眼睛也那样宁静,尽管并不快乐。她的思想飘飘渺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亚历山大经常这样说。
多莉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躺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牡丹坐在旁边安慰她。伊丽莎白已经给内尔打过电话,告诉她父亲的死讯。当时内尔正在阿尔佛雷德王子医院病房里巡查,妈妈的电话打断了她的工作。她正在路上,伊丽莎白还是用那种平静的、冷漠的声音轻轻地说。
吃晚饭时,李才回来,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的工作服。
“我们已经决定停止搜寻,”李说,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妈妈递来的一杯波旁酒。“所有工程师都达成共识,每往里挖一英尺,都会碰到更多的石头,更严重的塌方。根本没有亚历山大的尸体。他已经葬身于大山深处。”
亚历山大死不见尸似乎很让伊丽莎白伤脑筋,她问道:“我们该怎么办?李。我们无法正式埋葬他,能吗?”
“不能。”
“但是他总得有个坟墓!”
“当然可以有个坟墓,”李耐心地说。“坟墓里面不一定非得有尸体,伊丽莎白。你想把他的坟墓建到哪儿都可以。”
“可以建到安娜旁边。他喜欢高高的山顶。”
茹贝默默地坐着,伤心过度,欲哭无泪。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穿黑色丧服——凝重的罗缎,没有任何装饰。李纳闷,她们是不是为了防备万一,箱子底下都藏着这样一套衣服?尽管安葬安娜的时候谁也没有穿丧服。也许因为安娜的死是上帝的仁慈之举,是她痛苦的终结,所以谁也没有穿黑衣服。
“建一座雕像,”茹贝突然说。“在金罗斯广场给亚历山大建一座青铜雕像,身穿鹿皮外套,骑着骏马。”
“很好,”康斯坦斯迫不及待地说。“请最好的雕塑家来雕刻。”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李的身上。他想,她们希望我来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接替了亚历山大的位置。可是我愿意接替这个位置吗?答案是不愿意。但是看起来别无选择。亚历山大的死把我和金罗斯更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就像恺撒大帝和他的罗马帝国无法分离一样。
那天夜里,他就睡在金罗斯府邸,不过没有睡在亚历山大的床上,而是睡在曾经临时禁闭安娜的客房里。夜半时分,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伊丽莎白站在床前。他先是有点害怕,但是总的反应是感激。她身穿睡袍,可见不是为了寻求性的慰藉。他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抱住她。她贴在他身上,轻柔地吻 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你?”他贴着她的满头秀发问。
“因为你爱他。”
“难道你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也没有对他的爱?”
“没有。从来没有。”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筑一道高墙,把我和他、和这场婚姻的痛苦隔开。”
“你和我没有必要筑这样一道高墙。”
“我知道。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会很难,最亲爱的李。”
“是的,你不得不一砖一石地拆这堵墙。不是你一个人拆,我会帮助你。”
“这一切看起来太不真实了,让人难以置信。过去,我一直以为亚历山大会永远活着。他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觉得他会永远活在世上。”
“什么时候才能公开我们的秘密?”
“总得几个月之后吧,伊丽莎白,除非你不怕流言蜚语。”
三 石破天惊(12)
“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但是,如果没有流言蜚语,你会更快乐一点。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
验尸官在巴瑟斯特办公,询问——很难称之为普通意义上的询问——只能在巴瑟斯特举行。屋子里挤满记者,因为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死是轰动全球的新闻。
萨默斯做证,亚历山大爵士让他准备一箱未开封的、内装二百筒、每筒容量为百分之六十的炸药。他还当场出示亚历山大写给他的纸条。然后承认,对于炸药,他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但是即使再笨也知道一筒炸药这头和那头不一样——如果两头真的有什么区别的话。他发誓,亚历山大爵士肯定切断了起爆器的电源,因为他亲眼看见电表指针指到零的位置。亚历山大爵士回隧道检查线路之后,任何人都没有再动过起爆器。这一点他也可以起誓。
普伦蒂斯做证说,他曾经从亚历山大爵士手里拿过那卷电线,准备切割。可是亚历山大爵士看起来很生气,从他手里抢过电线,自己刮掉绝缘皮,接到起爆器上。他解释说,起爆前他吹响警笛,所有值班的矿工都来到主巷道等待爆破结束。他也亲眼看见亚历山大爵士把起爆器上的旋钮旋转到“开”的位置,电表立刻显示电源接通。他非常肯定地做证说,亚历山大爵士进一号坑道接通电线——当时大家都认为线路出了故障——之前,确确实实又把旋钮旋转到“关”,切断了电源。
李首先证实,萨默斯和普伦蒂斯的证言都是事实。那就是,把电线接到起爆器上的是亚历山大爵士,先“开”后“关”的也是亚历山大爵士。他当庭出示起爆器,并且说明如何操作,还解释说,起爆器已经在实验室全面检查,一切正常,而且事实上,这个设备绝对谈不上复杂。如果验尸官在这个细节上还有什么疑问,负责检查起爆器的工程师已经到庭,可以做证。
验尸官询问,既然这样,一号坑道为什么会爆炸?李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普伦蒂斯也摇摇头,说不知道。炸药是一种惰性物质,只有引爆才能爆炸,而且即使一枚雷管爆炸,也不会引爆所有炸药,因为并不是所有导线都串联在一起。通常的技术是,先引爆一小筒炸药,看看效果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爆破。装炸药的人谁也不会试图一次炸下整个岩面。他们总是爆破之后,用气锤、风镐沿着爆炸形成的裂缝和断层的岩缝,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开凿下来。
验尸官再次传唤李。李承认亚历山大爵士热衷于这次与以往不同的爆炸,把它称之为“试验”。普伦蒂斯也被再次传唤,他证实李的证言千真万确。
“还有一点,阁下。亚历山大爵士没有估计到,他要炸掉的岩面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断层。爆炸引起断层周围的花岗岩大面积坍塌。我看不出除此而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能造成这种坍塌。几天前,我去山上看了一下,发现就在一号坑道终点上方,山体大面积塌陷。在外行眼里,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在地质工作者看来,既然事故发生前,没有这种塌陷,这就表明整个断层已经坍塌。”
“这会造成大爆炸吗?康斯特万博士。”
“要看情况而定,阁下。我认为,那天早晨,主坑道里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他听到的是爆炸声,还是坑道坍塌的响声。因为这两种情况都能产生巨大的声浪,冲击你的耳鼓,”李说,故意用了几个科学术语。
验尸官做出亚历山大死于不幸事故的结论。至此,官方正式宣布亚历山大爵士死亡。
茹贝和伊丽莎白没有参加这次庭审,但是内尔参加了。尽管这意味着她还得从悉尼回来一趟,参加父亲的追悼会和宣读他的遗嘱的仪式。她阴沉着脸,和李一起走着。
“我怎么觉得你们说的都是哗众取宠的空话,”她说。李领她走进从巴瑟斯特到拉特沟的火车车厢。
“何以见得?内尔,”他问道。
“我父亲没有出错。”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没有出错。”
“所以……?”她问道,似乎潜藏着一种危险。
“所以这是个谜,内尔。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总会有个答案。”
“但愿你能找到。如果你找到了,我心里也会安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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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3)
“我母亲毫不在乎。”
“哦,我看她很在乎。她只是觉得无法表达心中的感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谈不上什么清楚不清楚,”内尔恶狠狠地说。“茹贝更伤心。”
“那是因为她有更伤心的理由,”他坦率地说。
“我们俩真是很古怪的一对儿,李,你和我。”
“这是因为我们无形之中和父母那种特殊的关系纠缠到了一起。”
“说得不错。对于一个工程师,你很敏锐。”
“谢谢。”
她的面颊贴在车厢窗玻璃上,凝视着李的脸,湛蓝的眼睛比平常暗淡。他发生了许多细微的变化——更稳当、更显老、比以前坚定得多。他是不是盼望成为父亲主要的继承人?可是,爸爸对我说,我是第一继承人。我不想当这个角色——我不想!不……这不是李发生这些微妙变化的原因。这种变化另有原因。他从来没有吸引过我,可是突然之间,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吸引力。正直; 诚实,敏感,令人敬重。危难之际,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都把他看作惟一的“救星”。哦,这是不是很具典型性?李是个男子汉。她们俩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我这个人。
他们在拉特沟换乘开往金罗斯的火车。在火车上,两个人又陷入谁也不愿意打破的沉默。
后来,他说:“从安娜去世到发生这件事情,内尔,你一定落下不少课吧。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落了不少。年底要考药物学、临床医学、外科学、生理学和解剖学。我能过关,因为这几门课我学得都不错,而且学院对到课率没有严格的要求,特别是对有正当理由缺课的同学。”她那张长脸又显得热情洋溢。“明年——一九零零年,将是最难的一年,不过我也没问题。这年要开的不少课程,在我看来和医学没有什么关系,比如法医学。我正在做博士论文,希望毕业时能成为真正的医学博士,而不只是一个医学学士。”
“你的论文写的是什么?”
“关于癫痫症。”
安娜,他想。“你打算结婚吗?”他问道,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谁看了也不会因为这个问题的唐突而生气。
“不。”
“很遗憾,你是亚历山大留下的惟一的亲骨肉。”
“我不相信这些,李。这是过时的、并不重要的观念。再说,还有多莉。”
“对不起,”他说,不再说这个话题。
“除非你想娶我,”她说,目光中充满挑战。
“一万年也不可能。”
“为什么?”她问,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浑身长刺儿,盛气凌人,我可不是那种能磨平你棱角的丈夫。我喜欢娶个温柔的女人为妻。”
“千挑万选,挑着了吗?”
“没有。这事儿不是男人挑女人,是女人挑男人。”
她觉得跟他热乎起来,不由得向前靠了靠。“是的。我想是这么回事儿,”她说。
“那个曾经让你心动的家伙怎么样了?”
“哦,许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听说我那么年轻,他差点儿中了风。所以火苗还没烧起来就咝咝地响着熄灭了。”
“你能重新燃起火花吗?”
“不可能!特别是爸爸去世之后,更没有这种可能了。我要是那样做就背叛了父亲。”
“为什么?”
“那个家伙碰巧是新南威尔士州议会‘工人选举联盟’的代表。就像我父亲坚定地信仰资本主义一样,他坚定地信仰社会主义。”她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伤感。“那时候,我确实喜欢他!他个子比你矮不少,不过我敢打赌,嫁给他还是值得的。”
“只是,”李笑着说,“他要懂得你从中国人那儿学会的防身术。”
亚历山大的遗嘱是新写的——安娜去世后两天留下的。也就是说,在李坦白他和伊丽莎白的恋情之前做的安排。这倒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李没有必要为其中的内容自责。让他纳闷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知道李和他妻子的关系之后,没有做任何改动。亚历山大在天启公司的七股股份,六股直接给了李,另外一股留给茹贝。这就是说,天启公司总共十三股股份,李占七股,茹贝两股,孙两股,康斯坦斯·丢伊两股。李是主要股东,理所当然成为公司总裁。
三 石破天惊(14)
伊丽莎白、内尔和多莉每人每年从公司利润中支取五万英镑。
吉姆·萨默斯得到十万英镑,文家姐妹每人十万英镑,张五万英镑。亚历山大还表达了希望孙波继续当金罗斯城的秘书,并且遗赠五万英镑。西奥多拉·詹金斯得到二万英镑和她先前住过的那幢房子。
金罗斯山一万英亩地产归公司所有,但是伊丽莎白享有使用权,待她去世之后,归还董事会。所有遗赠的现金都已交清遗产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