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赵燕齐很显然不清楚朱祁钰与素衣之间早前的纠葛,在他的认知里,他便理所当然地认定朱见济是朱祁钰的儿子,而素衣也并不打算澄清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甚至没有办法多加思考,只能放任无止尽的恐慌啃蚀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分知觉。
“我可以设法将他身上的蛊再转嫁到你们之中的任一个身上,不过,那蛊一旦再次被转嫁,转嫁之人便要受尽痛苦折磨。不过,依你们俩的武功修为而言,应该还是可以抵挡些时日的,或许能捱到我想出办法抑制那蛊。”韩赵燕齐也不打算再卖关子了,毕竟,这所谓的“解蛊之法”很能为一直以来饱受单相思之苦折磨的唐翥儿出气,而他又不是那阴毒的下蛊之人,所以他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恶劣之处。“要么将蛊转嫁,救他的性命,要么就放弃他,为他料理后事,一切就看你们怎么选。不过要记得,你们只有不到十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了。”
他话音未落,素衣便接过话尾,毫无一丝迟疑,显得过分的冷静。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只余下面无表情的漠然。
“不用考虑了,你把蛊转嫁到我身上来吧。”
对于她的斩钉截铁,朱祁钰似乎不敢苟同。他伸手揽住她的肩,稍稍使劲,便强迫她回头看向自己,动也不动的直盯着她的眼,仿似千言万语都在那对视之中。良久,他扭头看向韩赵燕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妻子,额上青筋隐隐浮现,摇摇曳曳的烛火映得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可怕。“一旦将那蛊转嫁到了我们身上,你有多大的把握抑制那蛊?!”
韩赵燕齐见素衣抢着要转嫁朱见济身上的人蛊,而身为人父的朱祁钰却没有什么表示,在心里对朱祁钰更加鄙视。他挑高眉梢,“你要听实话么?”
“没错。”他咬紧牙,从唇缝中挤出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英俊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精光,黑白分明的瞳孔内迸出一道道血丝,
很满意看到朱祁钰那阴沉的脸色,韩赵燕齐啧啧喟叹,无声冷笑:“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靠你们自个儿的运气,捱得过一天便是一天!”
“那好。”朱祁钰点点头,趁在场的两人都未曾回过神来,突然抬起揽住素衣的那只手,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封住素衣周身的大穴,甚至连哑穴也不放过。
扶着素衣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靠近她的耳畔,呼出的热气伴随着那悲伤而低哑的嗓音穿透她的耳膜,击中她震颤的心房。“朕说过,绝不会再放任你独自面对一切。”他闭上眼,胸腔胀满酸涩,只是轻轻在她的颊上烙下一吻,那般珍惜,那么不舍:“儿子不仅是你的,也是朕的,朕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素衣不能动弹,也无法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朱见济走到韩赵燕齐的面前。她想大声呼喊告诉他,这蛊的转嫁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的,必须要血脉相连的至亲才行,他虽然疼爱朱见济,但毕竟两人不是血脉相承,所以,那蛊转嫁不到他的身上,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韩赵燕齐将薄如蝉翼的刀凑到琉璃盏前炙烤了一番,轻轻割破了朱见济和朱祁钰的手腕。那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殷红鲜血顺着他们的手腕滴下,在烛火下显得尤为刺眼,令她双目疼痛难忍。当两人双手手腕相接之时,韩赵燕齐也不知是摸出了什么药丸,塞进朱祁钰的嘴里,借由换血,将朱见济体内的蛊转嫁到朱祁钰的身上。就在素衣认定随时可能前功尽弃之时,朱祁钰的血一滴一滴汇入朱见济的身子,而朱见济的血也随之与其交换,朱见济的脸色渐渐由赤红趋于正常,而朱祁钰的脸色却渐渐转白,额上开始汇聚出豆大的汗珠。
动弹不得的素衣骇然了!
儿子分明是七哥的,他们根本不是父子,却为何可以转嫁那只有至亲才可转嫁的蛊?
一个从不曾出现的念头在脑中成型,逼得她不得不回忆过往的种种。
难道,她在不知不觉当中被蒙蔽了看清真相的眼?!
难道,她自以为已经人鬼殊途的情郎就是一直以来对她珍宠备至的枕边人?!
难道,这个儿子不是七哥的,而是朱祁钰的?
又或者,朱祁钰与风湛雨,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并泪沾裳
整个换血的过程极为漫长。
朱见济的血透过朱祁钰右手腕的伤口一滴一滴进入,而朱祁钰的血则透过左手腕的伤口缓缓流入朱见济的身体,韩赵燕齐不声不响地在朱祁钰周身的大穴上扎上极长极细的银针,以控制血流的速度。毕竟朱见济尚不足岁,心脉的承受能力不比成人,一个不慎,很可能就会酿成一死一伤的惨剧。
素衣被封住了全身各处的大穴,完全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声,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茫茫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过往的回忆在脑中交织着,不知是整个大殿被封闭得太严实,还是炭火烧得太旺,他与她明明有近十步的距离,可是,她却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之前,她从不曾觉得那味道有何不妥之处,可现下,却是让她感觉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被狠狠拧绞着,肝肠寸寸皆断地疼痛。
痛楚模糊了神智,也令身躯获得了片刻的麻痹,素衣只觉眼前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灼热地刺痛着。朦胧中,她的眼被火焰燃亮,忽然间,像是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他的脸,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却显得更加清晰,每一寸的触感,都似乎在她的指尖肆虐着,揪紧了她的心扉,催逼着近乎麻痹的她机械地吞咽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不妙,他的血脉中似有某处开始凝滞了!”极宁静的空间里,韩赵燕齐突如其来的话语像是一记闷雷,使得这个本就压抑的空间里气氛更加诡异迫人。
素衣紧紧盯着朱祁钰,发现他的脸色竟然渐渐开始由白转青,呼吸也似乎急促了起来,却频频咬牙硬撑。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万倍的痛楚感在她身体里随即扶摇直上。
“不行,你得来帮忙!”须臾之后,韩赵燕齐也似乎有些急了,他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朱祁钰头顶,疾步过来解开了素衣身上的几处大穴,忙不迭地要她按照他的要求助朱祁钰一臂之力:“马上运功替他打通血脉凝滞之处,否则,血一旦凝滞,那蛊不仅不能转嫁过来,还有可能使他们俩都丧命!”
穴道被解开的瞬间,素衣只觉得全身无力,落地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什么狠狠束缚住一般,怪异地疼痛着。她什么也顾不上,用毕生以来最快的速度移至床榻边。
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的时间怨怼与愤懑,更没有时间去计较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与欺瞒与隐忍,她只知道,如今,她的丈夫与儿子正命悬一线,他们于她而言,是这世间最应珍惜的人。当她毫不迟疑地将颤抖的手抚上朱祁钰的后背时,只感觉到他那尚属沉稳的心跳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袍。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安心,眼中再一次涌上了泪意,
是的,她绝不会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死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决不允许!
她是天下第一的女术士尹素衣,她可以扭转天命,篡改伦常,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她也必然可以守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思及至此,她狠狠咬牙,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运功,借气血打通他体内血脉凝滞之处,似乎借由这亲密无间的接触,将三个人的心都连在了一起。
整整三个时辰之后,换血才算完毕,韩赵燕齐这才拔掉朱祁钰身上的银针,封了他们腕上流血的伤口。此时,朱见济的脸色与体温都已经趋于正常了。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危险,也不知道父母为了救他的命付出了怎样昂贵的代价,只是兀自熟睡着。而朱祁钰却已经陷入了昏迷,一张脸泛着骇人青紫色,浑身上下皆是冷汗。
“蛊已经转嫁到他的身上了。”韩赵燕齐为朱祁钰号完脉,漠然地动手收拾着散落在矮几上的物品,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好在他功力深厚,还能暂时抑制得住那蛊,不过,看样子,他也至多只能撑三十六个时辰,不过——”像是刻意的,他顿了顿,留下半截话尾,像是故意吊人胃口。
“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呢?”那短暂的时间,对素衣来说,有如永恒那般漫长。她咬住嘴唇,不安地等待着、忐忑着,不由自主的周身从里凉到了外,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热邪吞噬,血脉蒸腾。”韩赵燕齐背对着素衣,眼犀利如剑,深邃无底,定定望着琉璃盏内那摇摇晃晃的烛火,仿佛那就是朱祁钰的生命之火,他只需要伸出两只手指,便可以将其捻熄。许久之后,他一声轻笑,犀利如钩,残忍地径自扔下四个很干脆的字眼。
“死路一条。”
他那缓慢而清晰的言语一入耳,素衣忽然觉得似有一盏积酿已久毒忽地撒在胸腹崩裂之处,直直浇在五脏六腑上,逼得她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她的心头。“你这么说是欺我不懂巫蛊之术么?”睁开眼,她凝起脸,倏地回转头盯着韩赵燕齐,发间的紫金凤钗随着那转身的动作,有了跃跃欲飞的气势。
“照这么说来,你倒似乎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可以解他身上的蛊?”虽然被那极淡的语气刺得心倏地一跳,可随即,一抹阴郁的笑染上了韩赵燕齐的眉际,那狭长的瞳深邃无底,无人能看清其中的深遂。他转过头,斜斜地打量着这个久未出声的白衣女子,只当她是个柔弱无依的妃嫔,以故作姿态尝试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并未曾将她放在眼中。“我韩赵燕齐自幼与蛊打交道,还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人蛊!你若是说得出,我便就洗耳恭听!”
“《苗疆奇蛊志》上曾有记载,人蛊虽然无法可解,可是却有办法以蛊养蛊,延续中蛊之人的性命。”一阵寒风突兀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袭入大殿之内,素衣却依旧立在那里,被凉如水的风吹得衣袂翻飞,发丝轻盈得如同细致乌缎,像是要乘风羽化一般。她的言辞有理有据,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起来:“我可有说错!?”
面无表情的韩赵燕齐在她的话一出口后,神色明显地怔了征。“你倒是有些见识!不过,你以为这以蛊养蛊是那么简单的事么?”思忖了片刻,他目无定根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烛火之下,她那张原本就绝艳的脸庞显得更加摄人,不过是淡淡的一个眼神,却显得很美,一种毫无畏惧的美,一双眼睛如水清澈,可以映见世上的万化千端,又染不进一点混浊,仿似铅华洗尽,也仍旧光彩难褪,竟然令他无法直视。他撇开眼,有些不自觉想要回避的意味,不敢再看她,只是尽量用漠然的声音诉说着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体内的蛊是热邪,只能以寒克热,若是要以蛊养蛊,便要将一个女子的身子养成寒蛊,才可抑制!”
素衣转过身,伸手抱起睡着的朱见济,又伸手探了探朱祁钰的额头,那烫手的触觉使她的心狠狠的一震,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她怀中的朱见济轻轻动了一下,似是要醒过来,她才像是陡然惊醒一般,内心深处,不知哪个地方,又有了针刺般的疼。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着,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要怎样才能养成寒蛊?”
“我知道,你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养蛊救他,可是,要养成寒蛊不仅需要每日食用剧毒的百蛊虫,且还要接连食用一百日方可,没有人能够忍受那种痛苦,而且,要养寒蛊,还必须得备用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韩赵燕齐自然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何在,轻轻哼了一声,摇着头,看着床榻上昏迷的朱祁钰,原本的快意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了莫名的酸涩。眼前的这对夫妇,虽贵为大明的天子与贵妃,倒是有着出乎他意料的患难深情。“我身上虽备有各种各样的奇蛊,可惜却独独没有没有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这两样稀罕的东西,所以,我只能说爱莫能助!”
“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么?”眉端细不可微的一凝,素衣敛下眼,浓密的睫静静下垂,端凝的仿佛冰雪刻成的一朵出水莲花,任凭烛火的光晕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看来,就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两件东西,我都有。”
韩赵燕齐脸上的笑瞬时便僵了。“你真的有这两件东西?!”他像是不信,有些讶异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惊诧在烛火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
素衣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抬起头,一抹笃定淌进她的双眼,模糊成了一层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她点点头,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似乎压抑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却选在此刻不动声色地浮了上来。
韩赵燕齐略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凌厉而可怕的气势,像是千年深涧中的冰雪瞬间消融,令人胆怯。“那好吧,既然老天都要帮你,我若是执意不施以援手,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他过转身,刻意用矜傲的言行掩饰着心底的悚然,忿然的言语却始终未能掩饰住那微小的细枝末节。“现在我累了,你且先照看着他们吧,待我先回去整理休息一下。”
慢条斯理地走到大殿门口,他回转头,颇具深意地看了素衣最后一眼,“你放心,三十六个时辰之内,他也还死不了,你随时可以带着沉香冰蝉子和寒蛩绡到崇质宫来找我。”语毕,见素衣神色未变,他不禁暗自诧异,推门出去了。
见韩赵燕齐从大殿内出来了,殷心等一干人等立即入了大殿。心急的殊颜闷着头便往前冲,焦躁得嗓子也嘶哑了,怎么也压抑不住情绪:“怎么样?!他如此神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那蛊解了么?”她急急地扯住素衣的衣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榻上已经陷入昏迷的朱祁钰,顿时愣住了。一时之间,她挠了挠头发,不知道方才揪紧发生了些什么,脑子竟是转不过弯来。
倒是慢她一步的唐翥儿脸色骤变,扑到床榻上,被朱祁钰那青紫的脸色给吓得一脸死白。“殿下!”她失声大叫,手刚碰到他的身子,就被那骇人的高热给震慑了。“殿下的身子为何会这么烫,脸色为何也这么难看?!”她急得六神无主,全身颤抖,怒气匆匆地质问着素衣,语气里已经带了藏不住的愤慨。
殷心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便疾步上前,想要为朱祁钰号脉,却被唐子搴给拉住了。殷心一时不明就里,挑眉以眼神询问他缘由所在,却见他一反平日的慵懒,眉头深锁,抿唇轻轻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做。
“他方才为见济换血,将蛊给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素衣扬起脸来,眼神静静地扫过众人的脸,一字一字慢慢地诉说事实。璀璨的琉璃盏映着她衣袍上银线绣成暗花,衬得那本就瘦削的一张脸更是似冰般隐隐透明,丝丝纤细的血脉在肌肤下若隐若现。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唐翥儿对她的镇静极为不满,仿佛被当胸燃起了一把火,怒意熊熊,眼眸中溢满重重叠叠的痛意。她自床榻上一跃而起,毫不客气地责备着,尖锐的言辞像是锋利的刀剑,对着素衣便是一阵不知节制的乱砍乱刺。“你为何要放任殿下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事?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