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你为何要放任殿下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事?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夭折了,不是也还可以再生么——”
“翥儿!”听唐翥儿越说越离谱,唐子搴倒抽了一口气,骤然开口呵斥,阻止她继续无法无天。“你给我住口!”
“难道我说错了么!?”唐翥儿唇角一颤,不肯妥协地死死盯着素衣,仿似当她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上前便狠狠扇她两耳光。“倘若殿下有什么事,便都是你的错!”她不顾一切地吼完,才发现眼角湿湿的,凉凉的泪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出来,伴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搅出阴阴的凉意,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攀爬着,好似一把薄犀的刀在割着,生生的疼。
素衣木然地转过身,眸子迎着唐翥儿,已显出了几分明显的涣散,耳垂上那琉球珍珠坠一阵摇曳,触在她的面颊上,冰一般地冷。“你说得很对,一切是我的错。”她毫不分辩,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破,甚至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狠狠的牵痛。
唐翥儿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大殿之内弥漫着叫人窒息的静默,众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琉璃盏内的灯花爆出极细微的噼噼啪啪声。
“殷心姐,劳烦你与四儿代我好好照顾见济,钰一身都是汗,我想为他擦拭擦拭身子。”好半晌,素衣将朱见济递交到殷心手上,终是开了口。她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并不看向谁,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唤着朱祁钰的昵称,外表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唐公子,唐姑娘,请你们先出去吧。”
“我不走!”唐翥儿倔强地紧紧拽着朱祁钰的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他额上集结的汗珠,一副全然不肯妥协的模样:“我要留下照顾殿下!”
“翥儿!你实在太放肆了!不要逼我这做哥哥的在人前教训你!”唐子搴勃然大怒,棱起眉,扫向唐翥儿的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话语毫不顾忌情面。“在这大内宫廷里,你难道还识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么!?几时轮得到你说要或者不要?!”
唐翥儿哀怨而委屈地看着唐子搴,眼中迅速汇聚着泪水,泫然欲滴。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留在心仪的男子身旁,她那么担心他的安危,甚至恨不得以身代替,为他承受所有的痛苦,可是,唐子搴的一席话却是一针见血的砸醒了不曾看清事实的她。
是呵,她是什么身份?她不过是御医馆挂名的医者,连女官也算不上,而那白衣女子却是她心仪的殿下专宠的贵妃,两相较量,优劣即分,她毫无身份立场留在这里,不是么?
依依不舍的松开朱祁钰的手,她咬着牙,倔强地死死忍住那即将往下淌的泪珠,快步往大殿之外奔去,直到背着光处,才悄悄伸手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殷心与殊颜对望一眼,无可奈的地摇摇头,也抱着朱见济出去了。
沉默了片刻,唐子搴静静看着素衣,模棱两可地问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他知道,要转嫁蛊毒,需要至亲才可,而素衣应该也知道,而今,朱祁钰既然转嫁了朱见济身上的蛊,那么,也就曝露了其与朱见济是亲生父子的事实,朱祁钰的秘密恐怕也已经被素衣洞悉了。此时,他拿不准素衣究竟是怎样的心态,说是忿然,可她却一脸平静,不见丝毫的怒意,眼神平静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难道,她竟是不生气么?
当日,他曾见过她因风湛雨的死而伤心欲绝的模样,朱祁钰费尽了心思,才使得她肯慢慢接受那诚挚的情意,可而今,一切都被揭穿了,所谓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竟然是掩盖隐瞒的幕布,换作是谁,恐怕都会震怒得无法承受吧?!
她为何还可以如此若无其事?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知道什么?”素衣转身,缓缓倚坐在床榻边沿,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目,颈间那无暇的白玉蟠龙珏沉沉的坠着。片刻之后,她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低头轻声询问,言语温软愁郁,犹如一泓泉,无声地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难道,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却一直不知道的么?”
唐子搴被她这番言语给问得微微一愣,不曾考虑的言语似是要脱口即出:“我还以为——”
“我什么都不知道。”素衣极快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仅只是一眼,那一眼,包含着了然,还有那说不出口的伤感与哀怨。
唐子搴酝酿了满腹的言语,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朱祁钰求情,可素衣这样的态度,使他那满腹的话都梗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或许,这些事理当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吧?
“不要怪他,他也是逼不得已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他对你的情意如何,你心里该是有数的,我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短短的话语,似乎已经将旁观者所有的感触都涵盖在在内,他知道素衣能如此镇定,肯定是对保住朱祁钰的性命有十成把握,也就不再开口,出了大殿,关上殿门,将这一方天地给了这一对总是不得老天眷顾的璧人。
素衣静静地看着朱祁钰,看他不断地冒着汗,眉头深深蹙起,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是呵,一次又一次的隐忍!
她知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将自己置于暗处,以便综观全局,做最完备的谋算,力求最完美的结果。他什么都能忍,在她为情彷徨之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他默默地在她身边,给她触手可及却不曾在意的温柔;甚至于,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他也仍旧能够只字不提,看着她内疚、伤怀、凄然、痛苦,独自承受一切的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风湛雨的,却不知,风湛雨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莫可奈何的朱祁钰,她一直以为自己看不透朱祁钰的心思,却不知,朱祁钰的胸膛中,跳动的是风湛雨的七窍玲珑心。
不管是风湛雨,还是朱祁钰,都是她至为熟悉的,却也是那般陌生的。
她从没想过要将他们重合起来,可是,一旦重合,却是那般丝丝相扣。
她伸手,轻轻解开他身上的常服,他的身子很烫,全身都是汗,就连中衣也被汗水浸湿了。他的胸膛上初看似乎并无端倪,可她细细一摸,便能感觉到有两处地方似乎稍有不同。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两个地方撕下了两片极薄的寒蛩绡,而寒蛩绡掩盖的,正是那无法隐瞒的伤口!
一道伤口,是她用落痕钗所刺的,那伤口并不大,而另一个伤口就显得狰狞多了,若是她没有记错,当日在御花园中,他饮剑自刎,这伤口便是那留影剑穿胸而过所留下的。
她脑子一团乱,无数的疑惑纠缠在一起,让她只能怔怔地站着。
好半晌,她才回神,不知道该不该给他覆上暖软的被子。毕竟寒冬腊月,她怕他冷,可是参见他的情势,她又怕他热,只能踌躇地用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稍稍缓解他的不适。
“素衣。”朱祁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抓住她那覆在他额上的手,尽管难受,却露出温柔的笑容,极力舒展着眉头,想要宽慰她的心:“儿子没事了吧?”
素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略微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其实,在他醒转的这一刻,她是很想大声质问的。
她想问——
你为何一直要对我隐瞒真相?看我一直在痛苦中浸泡着,难道会令你快意么?就因为我做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抉择,所以,你就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么?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那烫得发红的脸颊。
之前从不曾在意,可现在,她才恍然惊觉,他也曾无数次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如此刻。那时,他都在想些什么?是在纠结着那永远不可揭下的面具,还是在咀嚼着那一生一世也不能畅言的秘密?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已死去了一半,身躯筋骨狠狠遭人撕裂,再也不能合拢。可是现在,她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在想什么,他定然都比她更痛楚,更苦涩,更内疚。
“你的手,好凉。”她那凉凉的手令他舒服地闭上眼,轻轻咕哝了一声,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力地伸手想揽过她的身子,却是力不从心。“你冷么?!”体内高热肆虐,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格外迷惘。
素衣抿抿唇,从他手中抽回手,起身灭了琉璃盏,褪尽了衣裙,□着身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身子极烫,像是燃烧的火炉,熨帖着她。而她的体内有沉香冰蝉子,体温较一般人更低,又逢寒冬腊月,自然更冷,此时此刻,却是正巧可以缓解他燥热的不适。在他的怀中,彼此亲密无间,他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像是在喷火一般,烈烈地灼人。
“素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浅浅地,小口小口地亲吻着她柔嫩的手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心颤的挑逗比男欢女爱更叫她动心。她依旧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紧得像是永远也不会松开,把头枕在那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让她稍稍稳下不安的心跳。
她记得,她曾经这样抱着他,感觉到他的身子慢慢地冷下去,那时,她绝望得恨不得追随他而去,可而今,她竟然还能这样抱着他。
这是老天赐给她的此生最大的惊喜,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她想要一直这样抱着他。
永不放手!
“你怕我会死么?”他低低地笑着,言语之中像是对生死早已看淡,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我说过,我要给你天下升平,要给你国泰民安,要为你创造太平盛世。我还没有把这些承诺一一兑现,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死呢?!”
“我什么也不要!”心弦凄凄地搏动了一下,像是被绷紧的琴弦,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抚过,在心间搅出难以忍受的痛楚。素衣撑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突然像是发狂了,只顾紧拥着他,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体内。垂下头,她吻上他,唇舌交缠之中,一阵奇异的充实的感觉,犀利的、刻骨的,并不是痛,却又象刚针一般深深地扎进心扉深处。
“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他是朱祁钰又如何,是风湛雨又如何,不过是不同的身份与名讳罢了,何必太过在乎。她所挂心的是他这个人!此生此世,只要能与他执子之手,相携到老,那,也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便足够了。
陌上烟柳
出了独倚殿,唐翥儿便一路追着韩赵燕齐的脚步,似是有什么事急切的事想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可他脚程恁地的快,自幼生在灵藏,满地的积雪对他而言并未造成什么障碍。但唐翥儿就不行了,走一步滑一步,怎么也追不上他。一直追到崇质宫里韩赵燕齐所居住的偏殿,唐翥儿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要怎么样才能把殿下给治好?”
一推开偏殿的门,她便忙不迭地单刀直入,毫不拐弯抹角,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呼啸的夜风刮得麻木了,说不出滋味地隐隐难受着,像是痛到了极点,就连表情也犹如牵线傀儡一般,那么木敦敦的。
“治好?!”韩赵燕齐坐在椅子上,正端着茶杯极慢地啜着茶水,乍一见她不由分说便闯进来,如此急切的询问,他略微顿了顿,缓缓将那杯握在手中的茶饮尽。那茶早巳凉了,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续到舌根,丝毫没有甘甜的味道。“哼!想要治好他,那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原本就木然的表情霎时一僵,唐翥儿脸色大变,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几乎是恶狠狠地,却也是那般透着软弱的,万分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言语来:“治不好了么?”
就在她神色黯然的时刻,韩赵燕齐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杯子,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要用目光刺透了她,显得阴沉难测。“那样一个男人,对你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如此负你,你竟然还希望他好?”他站起身,本就极高的身量被烛火拉成一个剪影,背对着光亮的双眼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令人有些胆寒:“换做是我,我也惟愿他好——我惟愿他不得好死!”
“你!”他那恶毒的言语像是带毒的藤蔓,绕上唐翥儿的心。她几乎是不堪忍受,颤抖着转身,垂下脸,眼睑一跳,含在眼中许久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淌在那深蓝色的奉为裙上,犹如一点墨迹徐徐化开,很快便洇出一个浅浅的印子。“你这个灵藏蛮子,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很想要仰起头,以一贯的矜傲,趾高气扬地走出去,死也不让眼中的泪淌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或许是韩赵燕齐的话令她震怒,也或许是那话正好戳中了她的死穴,令她心惊胆战,总之,她只能寂寂地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没错,我的确不懂!我不懂你们中原的男人和女人为何都是这般别扭!”她那倔强的言语于无形之中刺痛了韩赵燕齐。只见他一步上前,似乎想要伸手抓住她单薄的双肩,狠狠将她自痴恋中摇醒,可最终,手却是停在半空中,只能颓然放下:“你们中原的男人总是喜新厌旧,随处风流,可你们中原的女人,即便是得不到他的怜爱,却还要对他死心塌地!难道就因为他朱祁钰是大明天子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他这般日日消沉,全无笑靥?!”
作为一个痛心的旁观者,冷着声音,他终是问出了这么久以来藏在心底的困惑。是的,他不懂,也不想懂,他不知道那朱祁钰与他心仪的这个女子有着怎样的感情纠葛,如果说,他所缺少的是岁月中与她历久弥坚的情感,那么,他愿意用以后的每一日填补这个空缺,直到她满意为止。
可惜,她却从不曾正眼看他。
她的眼中、心中,都只有她的“殿下”,那个怀抱着别的女子,并不曾正眼看过她的男人!
“这与你无关!”唐翥儿猛地转身,没有感觉到他已是站在了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倏地一惊,险些撞上了他的胸膛,立刻有些惊悸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快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治好殿下身上的蛊?!”
“我说过,治不好!”韩赵燕齐眯起眼,有些负气地硬邦邦答了一句,随即便惊愕地发现她眸中迅速汇集的泪水,那般哀伤,那般绝望,像是一朵格桑梅朵,离了茎叶,极迅速地便凋萎了。他咬咬牙,转过身,深深了吸了一口气,这才扔出至关重要的下半句:“不过,治不好也不代表他就会死!”
他实在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像是纳木错的水,那么静静的,却让他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那杭贵妃倒似乎不是个什么简单的角色,竟然知道可以以蛊养蛊,延续朱祁钰的性命,我看,倒不如让她操心一起去吧,就让她拿自己的身子养蛊好了!”就在她还来不及说话的空挡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用极平静地声音诉说着,一点也没打算瞒她。
“以蛊养蛊?”唐翥儿明显地怔了一怔,犹带着水雾的眼迷蒙得将醒未醒般,似乎并不了解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