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的确是个他定然不会轻易答应的要求!
阴鸷之色随着她的话语一字一字侵蚀了眼眸,听完她的话,朱祁钰神情一冷,眉头蹙了一下,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平静。“给我一个够说服力的理由。”他转身看着素衣,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猜不透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唐姑娘对你痴心一片,在这深宫里一住便是数载,为了你殚精竭虑,对你也算是情深意重。”素衣小心翼翼地措着辞,那种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忐忑,眼神一直落在几上的那盆花团锦簇的紫茉莉上,显得很有些不着边际:“封她一个妃位,即便是有名无实,也强过让她一个女子,在这是非之地徒然落人口实,被他人肆意讥嘲。”
“你为他人倒是素来打算得极其周到。”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坐到榻上,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过去。直到将她实实在在地搂在怀中,他才开口,声音低哑浑厚,字里行间皆是凄凉之色,像是有太多的感慨,而苦涩的滋味早已尝试咀嚼了百次千次:“你素来便知我心意,我之所以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不过是惟愿她早日觉悟,断了这份痴想,寻觅真正属于她的归宿。我这一世,福薄命薄,怕是担不起她的终身幸福。”
素衣眉峰低沉,言辞低婉:“倘若要觉悟,恐怕早就觉悟了,何需痴守到今时今日?我也是个女人,多多少少也算是了解女人的心思,她对你,今生今世,恐怕也难以自拔了,既然你已经放任她桎梏在了这宫阙之中,至少该成全了她的名分,你说呢?”苦笑不已地,她将视线投向几上已经盛开的紫茉莉,只见那叶间瓣蕊上,那不知何时凝结的露水正缓缓下滑。
“世间女子,倒是极少有像你这般无私的。”似乎有很久很久,他不曾这么半褒半贬地揶谕她了,如今,话语中的揶揄依旧,乍一听来,仍旧让人辨别不出他的本意究竟是讽刺还是赞赏。
他近似于喟叹的揶揄原本是想缓和此刻凝重的气氛,不料,素衣听了这番言语,只觉得心尖一窒,升腾而起的内疚感沉沉压上来,连嗓音也随之暗哑了:“其实,我很自私,否则,也不会累得你——”
“罢了,罢了,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明知我一向就最怕你这副模样。”朱祁钰知她又在懊悔那些曾经的无谓挣扎了,连忙出声打断,避免她陷入那些桎梏之中无法自拔。此刻,他的表情很是无奈,连笑意也显得很有些勉强。“给她一个名分倒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丫头素来倔强执拗,又甚是任性,我倒是有些担心,一旦我撒手人寰,她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也不一定。”见素衣以眼神示意他放心,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带着迟疑:“你既然有此要求,想必是有你自己的打算,只要你能为她安排好退路,那么,我待会儿就传兴安过来罢,封妃的诏书由你来草拟,一切,都由你来定下来罢。”
他的这番言语,很明显是有些推脱的意味,而她也明白,他曾在她面前起誓,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封妃,而如今,一旦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无异于是打破了自己的誓言,不管是无奈也好被逼也好,都颇有点自扇耳光的意味,很有些尴尬与难堪。如今,即便是封了唐翥儿妃位,想来也必然只是空有一个名号。 但是,这封妃的诏书决不能由她来草拟,否则,消息一旦外泄,她的身份便有可能被识破。“我如今似乎不太适合做这样的事。”素衣自他的怀抱中抽身而起,满脸堆砌的笑容暗藏玄机,似乎是在提醒他,此刻,她是教坊妖姬李惜儿,并不是大明皇后杭卿若,所以,有的事,她实在不方便也没权利去做:“民女不敢随便越矩。”
朱祁钰略微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顾忌。“尹素衣,你是思量着朕不敢册封一个教坊女子么?”待得他回过神来,双眸微微眯起,脸上的笑意里已经有了几分威胁的味道,很明显带着不悦:“只要朕高兴,就算你如今的身份是个教坊女子,就算是下旨封你做皇后,天下人又敢如何?”
“这世间自然没有你不敢做的事,只是,册封一名教坊女子为皇后,这举措,别说是在大明朝,就算是历朝以来,恐怕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素衣看着他满脸的不悦,只觉甚是有趣。长久以来,习惯了他深藏不漏的各种面具表象,这么率真且孩子气的时刻,实在是不多见。“陛下您身为一朝帝君,这么随便胡来一气,难道就不怕在青史之上徒留笑柄么?”她半是打趣半认真地逗着他,想看他醒悟过来之后懊恼的表情。
谁知,他即便是立刻反应过来了,也全然没有一丝不自然。他探过身子,拉着她坐在软榻上,笑得好生悠闲,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几分市井之徒的痞子相:“循规蹈矩,实在是既累又无趣,偶尔做做这种骇人听闻之事,也算是一种消遣!”他缓缓凑近她的耳边,故意用低沉的声音配上容易令人产生歧义的言语,撞击她的耳膜:“要不然,我们试试?”
“昏君!”她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以眼神唾弃他的如此行径。
“做昏君,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能耐!”他一幅很无所谓的模样,只管循着她的腿,就势枕着躺了下去,语气中尚带一丝嗔怨和调笑:“我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最喜欢做的便是醉卧美人膝,纵情豪饮,醉死方休!”躺在她的腿上,他仰视着她,本该是处于劣势,可他犀利的眼神即便是含笑,也具有独特的压迫感,能让自己于无形之间处在上风,顺便再抛出那么小小的威胁。“倘若你再这么出言挑衅,小心我今晚不饶你。”
素衣不再说话,只看着他慵懒而满意地闭上眼,就此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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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皇后的所谓葬礼,不仅礼数繁复,更是牵扯甚多,礼部一筹备便是筹备了近四个月,直到六月里才算将事情给了结了。虽然素衣之前只是顶着杭卿若的身份,但是,朱祁钰仍旧赐予了“肃孝皇后”的谥号,并且听说杭卿若的养父还有一个儿子杭敬,便封他为锦衣卫百户,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素衣身担草拟唐翥儿诏书一职,她细细思索了好些时候,才草拟好封妃的诏书,属意将唐翥儿册封为贵妃,朱祁钰既不过问也不表态,只是事不关己般吩咐兴安将此事交由礼部处理,甚至无需什么典礼仪式,直接差人将贵妃的金宝金册给送到了唐翥儿手里。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唐翥儿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等待在这世间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可是,等来等去,该有的封赏一件件地送到了她面前,的确是样样不缺,可是,独独缺少的,是她一直以来渴望见到的心上人。
原来,今生今世,她即便是一心执着,能够等来的也不过是名分罢了。
仅此而已。
而时至此刻,朱祁钰被寒蛊反噬的病态症状,已经开始越发地明显起来了。原本是全身疲惫无力的嗜睡,尔后是毫无缘故的肢体僵冷,再后来,便成了镇日毫无知觉的昏迷,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素衣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彼岸无缘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和往年不一样,迟迟地不来,可是,一旦来了,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寒冽。
全无任何征兆地,立冬才不过几日,便就突兀地风雪凄迷起来,从夹杂在冷雨中的零星小雪到肆意纷扬的大雪,就这么延延绵绵的,直到腊八节,也不见几日消停,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一般。柳絮状的雪花恣意飞舞,洋洋地飘洒,无声地落下,将整个世界包裹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白,如同丧礼上飘扬的招魂白幡。
独倚殿里此时自然是极暖的,鎏金的火炉里,红彤彤的炭火正在燃烧,将整个大殿熏烤得暖洋洋的,除了这扇开启的窗户,其他门窗的缝隙之处都密合得严严实实,将寒气完全隔绝在外。朱祁钰躺在独倚殿的床榻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偶尔有那么一两片飘进屋里来,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也不过瞬息就融化了。
他知道,雪之所以会融化,只不过是因为大殿里因炉火而升高的温度,而并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即便床榻上铺着的是极暖软的银鼠紫貂的锦被,即便怀里还揣着鎏金的小手炉,他仍旧觉得自己全身冷得近乎僵硬地刺痛,整个下肢麻木得全无知觉。这种冷很是奇怪,像是从骨血当中直接透出来的一种寒气,即使外界再怎么暖和,也无法抵御,无法缓解。
唯有当素衣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才能借着肢体的接触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敢确信,自己的的确确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可是,至少他的心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热度。
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他至少有十个时辰是在不省人事地昏睡,就连进食也很有些勉强,用凤羽绯的话说,倘若他能挺得过这个冬天,也算是这辈子积了大德。至于国家政务,他自然是无法再处理了,一切的奏折都交由司礼监和文渊阁代为批红,除非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决策需要他下达口谕。是的,朝务方面只要有忠肝赤胆的于廷益在,那么,便全然毋庸担心。
他用了近八年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如今,大明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四方无不朝奉,如此太平盛世,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土木堡战败后被瓦剌进逼的窘状?如今,就算没有了他,大明也亡不了。所以,他也算是谨守诺言了罢。
他从未曾忘记,他答应过素衣,要给她什么。即便,这一切,需要他拿命去交换。
但,他不悔。
他能够为她做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了。
一旦入主金銮,他便活不过而立之年,这是预言,更是宿命。他早就预料自己会有这无法逃避的一日,索性早早地便做好了准备,这样,才不至于牵连无辜的人,毕竟,一旦他撒手人寰,整个朝堂不知又会有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已借机免除了晁天阙与沈莫言的官职,让他们远离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民间去过平静的生活。至于其他人,他也都预先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如今,就只剩下素衣了。
依照素衣那倔强的性子,恐怕只好去求两个师父善后了。早前,儿子还在,他本还思量着故技重施,就如同“风湛雨”自尽时那样,用儿子做责任牵制素衣,让她不能做傻事。可如今,儿子已经不在了——
一思及那短命夭折的儿子,他心里更是不断翻涌起辛酸与苦涩的滋味。
见济,这一世,是爹爹连累了你,不知你的魂魄是否已经投生去了平常百姓之家,倘若还没有,那么,就等着爹爹吧。黄泉路,奈何桥,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他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却听大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外的正是素衣。她一身素白的单薄衣裙,向来就消瘦的脸颊更像是被寒风凛冽给冻得血色全无。不知朱祁钰已经醒了,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摒退了随侍的宫娥,脱去了脚上那被雪水沁湿的绣鞋和罗袜,这才赤着脚踩在色泽鲜艳的花开富贵宫廷厚织毯上。
走得近了,朱祁钰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捧着一枝满是花苞的白梅桠子。
“素衣,大殿外的梅树都已经打上了花苞了么?”不开口倒是没有察觉,一张开唇,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这么厉害,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连气息也显得不稳了。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大雪消停之时,他还能同她一起在外头赏梅饮酒,而今年,他却已是离死不远,连亲自出这殿门去看看那路旁的梅树也不行了。“日子过得真快呵,今日都已是腊八了,一转眼就快除夕了——”
素衣将那白梅枝桠插在塌旁几上那白瓷净瓶里,扭头冲着他温婉地一笑:“今年梅树的花苞挺多的,就快开花了,我知道你喜欢,便折了一枝进来。”像是刻意安抚他一般,她上了床榻,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飞雪,喃喃低语:“瑞雪丰年,这可是好兆头呢。”
他点点头,笑容很是迷离,好半晌才复又开口:“记得前几年白梅盛开的时候,香气很是浓郁,正封进贡的御酒里有上好的竹叶青酒,你便采了白梅来,亲自动手泡了一坛子,如今,那坛酒也是时候开封了罢。”不知不觉便回忆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如同炙热无比的烈焰,很能温暖他此刻僵冷的知觉,只不过,这副羸弱的身子骨令他很是丧气,枯枝败叶又还能经得起这烈焰灼烧几次呢?
“我知道,你就惦着那坛子竹叶白梅酿。”素衣握住他冰冷的手,靠在颊边,潋滟红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温暖着:“我已经吩咐尚膳监,传晚膳的时候,那坛酒会一道送来,不过,你身子不好,只能浅尝。”
“能尝一口也好。”他低笑着颔首,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浅浅地叹息,似乎对一切已是云淡风轻,再也不见半点不甘,半点遗憾。就连那言语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怕,再不尝,就没有机会了。”
听着他这般消极的言语,素衣的笑微微僵了一僵,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用以宽慰他,于是,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可眼底却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
默然之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风声,突兀地,朱祁钰倏地又开口了。“我这几日一直寻思着,不如择日就复立见濬为王储吧。”他的手掌覆到了素衣的手背上,一片刺骨的凉:“素衣,你说好么?”
“你真的决定了么?”感觉到他那几乎不见体温的掌心,素衣略有些闪神,可对于他这样的决定,她只觉意外却并不惊讶。顿了顿,她意有所指地轻轻提醒着:“你明知道,他与你并非出自同一血脉。”
“争来争去,斗来斗去,也不过都是朱家自己人罢了。”他苦笑着闭上眼,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极寒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麻痹的刺痛,可他的唇角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深邃的黑眸里,流露某种令人动容的情绪,很有几分安详:“即便我皇兄是建文的血脉,那又如何,我曾祖父当年的的确确是从建文手中将这江山给抢过来的,如今,由我还给建文的子孙,又有何不可?”
素衣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静静地倚靠着他,在心底思量着自己的谋算。待得尚膳监传来晚膳之时,她才发现,朱祁钰不知何时已经又昏睡过去了。
下了床榻,素衣看着那满桌的风神菜肴,却是毫无胃口,只径自斟满了一杯酒。握着斟满竹叶白梅酿的白玉酒杯,她久久地盯着床榻上眉眼安详沉沉昏睡的朱祁钰,好半晌,才仰头将那清香郁郁却也酒性醇烈的液体一饮而尽。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那随时有可能停止的呼吸和心跳,莫名地心惊胆寒,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
今日,她听兴安说,几位阁老纷纷呈了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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