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身体不适,谁也不见!”朱祁钰不动声,醇厚的嗓音不怒自威。
“可是他说——”晁天阕的言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他说今日若是见不到王爷,他便不走。”
呵,不走?
这算是什么?
威胁么?
可惜得很,他软硬不吃,使出这一套也没用!
朱祁钰瞳眸一黯,浅浅勾起的唇角划出些微冷厉:“那就让他等吧!”
晁天阕似乎也没有料到朱祁钰会有这样的言语,他愣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领命而去。
“你打算要装病装到几时?”唐子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目中微闪过讶异之,旋即隐没,那双狭长的凤眸里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犹如钝器的冷光。“继续这么敷衍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可不是,这敷衍也总得有个期限吧?!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大明群龙无首,若再没有主持大局之人,命途如何,恐怕就很难料想了!
朱祁钰眉宇一淡,继而的笑意就敛得瞧不出丝毫心绪了。“敷衍得了一日就算一日吧,我总也还有我自己的算计。”反正这多日以来,社稷朝纲并不曾混乱不堪,即便再过几个没有皇帝的日子,只怕也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不管怎么说,小心使得万年船。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也不要客气!反正我也正闲得慌,要不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听说你做了摄政监国,我这次特地回京想看看被赶鸭上架的你是怎么一副无奈相,没想到,一入京就听说群臣上奏,太后懿旨,你即将被策立为大明新皇了。”唐子搴眯着眼,眸光继而一转,面容上微微泛开的笑意带着释然:“本还替你高兴,好歹,能和皇帝攀点交情也不是什么坏事,谁知道你竟然拒不接受。真是匪夷所思呵!”
朱祁钰也不回应,只是径自坐下,执起酒杯把玩着。
匪夷所思吗?或许每个人都会惊诧,不解,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将这皇位看作是烫手山芋。
自古君王皆难为!
众人看见的往往都是天子挥斥方遒,光鲜灿烂的一面,谁又知道这皇权极致的背后,会潜藏着怎样的孤寂与无奈?身为皇族子弟,便注定是政治的牺牲品。多年来,他不曾过问朝中大事,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泥足深陷,迷失自我!而今,要他做皇帝?!
实在是难呐!
“怎么!?”唐子搴仿若看透了他的思绪,刻意明知故问:“在你看来,坐那金銮殿的龙椅还不若这王府里的木椅舒适?”
朱祁钰呵呵一笑,世故而内敛的眼中溢满漠然的光芒,淡淡搁下话,声线如刀一般犀利,锋芒毕露:“坐龙椅固然舒适,不过高处不胜寒,心中难免忐忑,哪有坐木椅来得自在?再说了,那龙椅可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指不定哪一天久坐到森罗殿去!”
从古至今,帝王业便是英雄冢。那分皇家的威仪是靠多少白骨堆砌出来的?有多少人为了追求君临天下的风光,家破人亡,离子散,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
只有狠绝之人才能担得住那分孤寂。他自认做不到,也无心皇权。
“你该不会真以为我对那皇位有兴趣,刻意危言耸听吧!?”对于他的回答,唐子搴凛着脸反问。“你真的不想做皇帝?”
“如今国难当前,情势难测,能助我大明熬过此劫便已属万幸了,我从未将那天子之位看在眼中。”朱祁钰自然知道他是故意想要试探,于是思绪一转,双眉不由得聚拢,懒得再和他打马虎眼,“皇上被瓦剌所俘,我若登基,便是对他的背弃,此举有伤我与他的兄弟之情,委实不可取。”
唐子搴神情在那瞬间变得静肃:“你真认为皇上还能回来?”
“只要有我在的一日,就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回来!”如今,在众人都几乎绝望之时,他恐怕是唯一一个相信朱祁镇还有命回朝的人!
唐子搴凉凉地扫了一眼朱祁钰,薄唇微挑,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语,带着明显的风凉味。“只怕他回来了,群臣也不见得还能当他是皇上。午门之上,群臣动手痛殴将马顺等人打死,我也略有耳闻,你莫不是担心自己做了皇帝之后,驾御不了这群脱缰野马?”老实说,朱祁镇有这样的臣弟,恐怕也应该满足了!
“你认为呢?”若他真的有心玩弄权术,恐怕早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朝堂尽缚手中了!不会等到现在,还被误认为是软弱无能!
“既然你不是担心这个,为何不将天子之位看作是差?”唐子搴摇头,对这个语焉不详的解释颇不在意,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它不惜铤而走险,你今日有幸得之,却偏偏视若彼履,真是令人费解!”
朱祁钰不怒反笑:“既是差,那你何不毛遂自荐?!”
“我姓唐,不姓朱,即便是有满腔热忱,只怕也没有任何用处。罢了吧!”说着说着,唐书颀突然敛了笑容,清秀的俊颜上全然没了一丝表情,仅只眼中扫过一抹鄙夷:“不过,其他姓朱的人恐怕就不会像我这么轻易甘休了,他们恐怕正在想尽办法,要趁着这好机会主宰大明天下呢。郑王、襄王、淮王、卫王,可别忘记,自你父皇死后,你这几个叔叔一直都蠢蠢动的!”
当年太宗皇帝叔夺侄位,到了宣德皇帝之时,汉王朱高煦有样学样,竟然也打算若其父那般篡侄之位,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却给后人做了榜样。而如今,朱祁镇落如瓦剌人之手,难道那些藩王们会没有打算么?
老祖宗当年是如何君临天下的,他们嘴上不提,心里可清楚得很。只怕,他们早已经是权谋已久,救这个机会了!
“你有什么消息?”
“消息倒算不上。”唐子搴面无表情地应着:“只不过听说你叔叔郑王朱瞻飐与卫王朱瞻埏正马不停蹄地从封地赶进京来,据说是想助京师布防一臂之力。”
“皇上被俘倒没见他们上折提过只字片语,缺兵少粮也没见他们有过什么贡献,如今倒好象突然一下关心起国事来了。”朱祁钰将杯中把玩了半晌的酒一气饮尽,冷漠的言语中透着不耐与不悦。
“还有那向阑喜你与你母的孙太后,今番一反常态,竟然赞同群臣之意,立你为新皇,你莫非就没觉得诧异?”唐子搴逗弄着手中剧毒的小蛇,看它咧着微小的毒牙,金的眸中闪烁着兽的残忍。都说青竹口中丝,黄蜂尾后针,最毒也毒不过这野心勃勃的人心!“据说她曾想立三岁的朱见深为新皇,若不是内阁一致反对,恐怕也不会退而求其次,进而考虑上你。”
孙太后是个多么野心勃勃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人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权!立朱见深,或许是想趁机借由外戚篡权,如今改立朱祁钰,只怕她是以为他一向温和无野心,便于操纵掌控。
“她以为我真的那么容易受她操纵?”他轻轻扯动嘴角,唇边是冷摸的嘲讽,心底泛起难言的窒息感。对皇太后孙氏一伙人而言,以为让他这个低贱的庶出皇子坐拥江山,就是大于天地的恩情了吗?以为这样就可以像摆弄傀儡一样随意控制他了吗?以为这样就算找到靠山,可以继续一手遮天了吗?
朱祁钰岂能如此窝囊,任由这些鼠辈随意亵玩于股掌之间!?
这梦,也未免做得太早了!
长臂一挥,银光倏闪,手中的杯子竟深陷于墙上的丹青中。一幅“江山烟雨图”,正若如今风雨飘渺的大明王朝。
“你演技精湛,只怕,被骗过的不只是她吧?!”唐子搴挑高一道眉揶揄着,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看透他的一举一动。
若论被他瞒骗已久的人,首先得算上王汪氏。这个人虽是孙太后安插在朱祁钰身边的细作,可却没有察觉他的半分不妥,否则,孙太后不可能会同意群臣的上奏。再者,还有自己那多年来痴心一片的小,只怕她从来就不曾想过,自己一直迷恋的这个温和男子其实绝不如表象那般澄澈!若是再把范围扩大些,只怕普天之下少有能看透朱祁钰之人。他虽然看似温文儒雅,却精通于运筹帷幄,心思深不可测,是个谈笑用兵的顶尖人物。但凡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或许就是他计划中的关键所在。
“至少没能骗过你,便也算不得精湛!”朱祁钰慢条斯理地取下深陷在丹青上的杯子,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半晌,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唐子搴清楚地看见朱祁钰的眼中闪过某种异样的光彩,但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铆义。跟着,朱祁钰漆黑的眼瞳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宛如无风无浪的潭水一般,没有漪沦,完全炕出任何情绪了。
“想骗过我,那倒的确很难!”唐子搴笑典然:“你的子,我自小便知,若非对你太过了解,或许我也是那受骗的可怜人之一!不过,你自小居住在宫外,从不敢对人说自己是皇帝的亲生子。尽管如此,却也还是逃不了被下毒,被行刺,数次死里逃生,也算是福大命大了。受封为王却没有封地,也不得就藩,顶着王爷头衔却只是任个闲职,连入宫朝圣也会惹来诸多非议,你这王爷做得还真是有写窝囊。可现在,一跃做了摄政监国,皇太后还下了懿旨要立你为大明的皇帝——这大明天下受封的藩王何其多,你也算命运最多舛,遭遇最离奇的一个了!”
听唐子搴有意无意的说起过去,朱祁钰皱紧眉,蓦地狠狠抽了口气,脸变得煞白,仿似记忆回溯到了生命中最痛楚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情景又在眼前一幕幕闪现,让手忍不住微微发颤。凉意透进心底,他的身子不由僵直,一动也不动,眼神恁地越来越冷。
莲眼·帝释天下篇 梧叶惊寒
就在朱祁钰的眼神因忆起前尘往事而越发冷凝之际,寝房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妙龄子焦急的高喊。
“殿下!殿下……”
不用说,在郕王府中,会称朱祁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唐翥儿。
唐翥儿匆匆穿过月洞门,一路小跑至朱祁钰寝房外,许是太急切了,未曾按礼数桥询问就急急地推门而入,一进来,顿时发现寝房里除了自己心仪的男子,还有她那半年多不曾露过面的兄长。
就在她推门进来的刹那间,寝房内的两人都收敛了原本的神。朱祁钰俊雅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凝着淡笑,从容不迫地将那幅已然完成的睡莲图收起来。而唐子搴则是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里的小蛇,不曾以正眼看她。
“哥?!”见到兄长,唐翥儿眼眸中满是诧异之,有点惊又有点怕,嚣张气焰立刻就削减了,连说话也有几分踌躇起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唐子搴略略点头,不露机锋地淡然瞥了她一眼:“翥儿,有半年光景不见了,你却还是这般没长进,不知礼仪进退,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入他人寝房定要先桥吗?”在自己唯一的胞面前,他一向是这般不苟言笑。他太了解自己的胞了,在王府生活的这些年,她俨然被朱祁钰惯得犹如天之娇一般不知天高地厚,飞扬跋扈,任妄为,这实在不是什事。说得难听些,以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罢了,即便以后朱祁钰纳了她,以身世地位而言,也给不了她正或者皇后的名分,她这种嚣张子绝不该被如此姑息。
唐翥儿乖乖地垂首站着,毕竟对兄长有所顾忌,不敢有什么动作,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咕哝着不满:“这是殿下的寝房,殿下没怪我,你倒数落起我的不是了……”
“王爷,你以后不能再惯着这丫头片子了,如今,她仗着有你撑腰,连我这大哥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了。”唐子搴将她的埋怨听得清清楚楚,他眸光略闪,半开玩笑地哼了一声,听不出其中的含义为何。
朱祁钰徐徐轻笑着,不置可否,也未曾转头,只管动作缓慢地细细研墨,不愿介入他们兄之间的谈话。
唐翥儿见朱祁钰没有任何应对,有些得意地朝唐子搴轻撇唇角,似乎颇不以为意。
“爹娘不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自当对你严加管教。”看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唐子搴立马沉下脸,语气听似不在意,可其间却透着严厉,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你看看你,举止粗俗,哪有半点大茧秀的模样?让人见了定会贻笑大方……”
“是是是,我从明日开始就笑不露齿,坐不摇裙,一定不会肆意妄为坏了唐家的名声,这总可以了吧!?”唐翥儿抢过话尾,语气闷闷的,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她转头看着正在提笔奋书的朱祁钰,忆起之前的事来,语气免不了急切:“殿下,我听说您就快做皇上了!是真的吗?!”
她刚一开口,唐子搴陡然眯起眼睛,立刻出声阻止她继续这人人刻意回避的话题:“翥儿,说话要注意分寸,不可胡言乱语,口没遮拦,这些事是由得你肆意谈论的吗?!”真是头疼,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正注视着王府内的一举一动,王府里人人谨言慎行,绝不敢随意谈论,可她却似乎没看懂其间的玄机,她这一问,无疑如同在静如镜面的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泛起无法忽视的涟漪。
“哥,我哪里胡言乱语了!?”唐翥儿反问着。她自然知道这事不该随意提起,可心里却着实憋得慌。她不明白,殿下到底在顾虑什么?换作他人,早钢得魂魄出窍了,可殿下为什么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地将自己关在“拍阑阁”内写诗作画?“难道不是吗?!太后亲自懿旨天下,由殿下登基,承继大统,可殿下你却避不接受……”
“翥儿,这些事你是从听哪里听来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朱祁钰终于开口了。虽然询问的是关乎自身之事,可他却神如常,执起玉管羊毫,在雪白的玉版笺上落下隽秀的字迹,脸上没有一丝涟漪,好象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
唐翥儿不可置信的睁大眼:“事情早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如今,整个京师上至文武群臣,下至贩夫走卒,都在就此事议论不断,揣测纷纷。”她可一点也没有夸大事实,毕竟是国难当前,新皇登基,无数人都把在关注着郕王府内的情况。而郕王府内表面上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实则云涌不断,风波暗起,人人自危。
“本王倒是第一次有如此影响力,竟然能引来如此关注。”朱祁钰闇沉的眼微眯起,淡然的表情炕出是何种情绪。风入雕窗,猎猎地吹着条案上被玉纸镇压着的玉版笺,上头墨痕未干。看来,消息恐怕是早已放出去了的,于廷益等人必然早已在着力谋划此事,竟然想攻他个措手不及,逼他就这谬里糊涂地被彻底搅和进来。如果他没有猜错,“她”必然也是知道这一切的。不过可惜,纵使他们千算万算,也必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不讲情面的推脱之举!
这算不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漠然抬眸,唇边兀自凝起隐隐冷笑,黑眸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
他朱祁钰绝非刀俎之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也是时候让他们有所忌讳了。
渐渐地,他的笑容敛了,淡了,眸光也一分分凉了下去,继而复又埋首书写。
唐翥儿撅起嘴唇,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显然是心有狐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半晌,她才闷闷地问出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殿下,翥儿不懂,您为什没欣然接受一切?这些年来,您受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