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好在她本就出身卑微,看惯了他人脸色,倒也不去在意,索性寡言少语,什么也不过问,只一心一意地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在郕王府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痛,不受他人刁难,倒也就满足了。
朱祁钰端起桌上的酒杯,拉着素衣亲自走到吴太后的面前,神色中有着沉重,有着愧疚,还有一丝淡淡的凄凉。
“儿臣有整整七年不曾与母后一起在除夕夜用膳了。”
犹记得年幼之时,他还住在宫墙之外,每到除夕之夜,家家都忙着团聚相守,只有他与母妃守着冷清清的屋子一起用膳,即便膳食再美味,没有父皇在,她们也是吃得味同嚼蜡。他曾经那么希望父皇可以陪他与母妃一同守岁迎新,可是,他的父皇要飨宴群臣,要与自己的皇后和嫡子一起“合家宴”,无暇顾及他与他那出身卑微的母妃,而他的母妃,也总是这般温顺地逆来顺受,即便是被人欺负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不曾在父皇面前埋怨。等到父皇有空来瞧他之时,往往都已是岁首的午后了。后来,父皇驾崩,他的皇祖母张太皇太后对他们母子甚为照顾,封他为郕王,赐了藩王的宅邸,却也把他与母妃从此分开了。再后来,皇祖母薨了,孙太后掌控了后宫,他每年可与母妃相见的机会实在是寥寥可数,哪怕是除夕夜的“合家宴”,他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母妃。
如今他大权在握,终于才能在除夕夜与自己的母亲团聚,一同飨宴,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实在是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可对于他而言却是如此困难。
如此困难。
非要不着痕迹地将闲杂人等赶走他才敢畅所欲言。是啊,说来是帝王家宴,可究竟谁是他的家人?除了母妃和他的素衣,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这一夜,本就不容外人来叨扰!
“儿臣敬母后,愿母后万寿金安!”举杯献上了长寿酒,朱祁钰不仅自己撩袍跪下,甚至也拉着素衣,执意要素衣也同他一并下跪。
素衣虽然有些纳闷,却也知道他的举动出自孝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配合的,便是顺了他的意,与他一同跪倒在吴太后的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吴太后大吃一惊,并不去接酒杯,倒是先伸手去扶素衣,眼中有着担心:“杭贵妃有孕在身,地上寒凉,小心别伤了她的身子!”
“母后,叫她素衣罢。”朱祁钰坚持着让吴太后喝了那杯酒,才扶着素衣站起身,这下跪的举动他竟是如此自然,好似一个庄严的仪式。满目柔情地看着素衣,他扬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辉:“素衣她——”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宠溺和信任:“素衣她不是外人。”
“素衣,是小字么?”吴太后握住素衣的手,眉眼里带着慈祥的笑:“素衣如今有了你的骨肉,你父皇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说着说着,她似是动了情,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了起来,看着素衣的眼神也分外认真:“素衣呵,我钰儿是个命苦的孩子。帝王的生涯非一般人可以想象,总得要有个温柔的怀抱同甘共苦。”
对于自己的儿子与汪云慧之间的客气疏离,相敬如冰,她自然是知道的,朱祁钰十八岁时,孙太后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执意亲自为朱祁钰挑选了郕王妃,最终选中了汪云慧。而朱祁钰与汪云慧之间的相处,或许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她。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喜欢谁或是厌恶谁,敷衍谁,她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而今日,他对这个叫素衣的女子态度便是截然不同,那种从眼眸深处折射出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那样的眼神令她不由忆起了已经归天的宣宗皇帝,犹记得当年,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她,温柔如水。
如今,同样的眼神来自儿子,她便已经可以笃定,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女子是极认真的!
素衣扭头看了看朱祁钰,被吴太后握着的那只手感觉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就是娘亲么?她从不曾见过自己的娘亲,更不知道被娘亲握着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压低了声音,她敛了眉眼,满面盈着浅笑,淡淡的,宛若流云:“臣媳会谨记于心的。”
吴太后似乎对素衣很是满意,拉着她手,细细地将她打量了又打量,见着她颈间微微露出“蟠龙珏”的一角,眉眼间的笑意更是灿烂。“钰儿,如今你得以荣登帝位,千万不能倦怠,别让你父皇失望!记得好生照顾素衣,初孕的女子身子娇贵,更要事事小心,你切不可冷落了她!”
那一刻,朱祁钰突然明白了,他的母妃并非是天生便这么逆来顺受,而他的父皇,也正是因为他的母妃无欲无求,从不曾与谁争宠,才独独对她不同。真正的相濡以沫,不会因为地位、权势的悬殊而发生改变。他的父皇,并不是对母妃所受的委屈视而不见,正是因为她善解人意,从不向政务繁忙的他埋怨那些琐碎的不满,才使得父皇对她越发的怜爱,难以自拔。
“母后放心!”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却斩钉截铁,一如年少之时安慰受委屈的母妃,神色间皆是一诺千金的魄力:“儿臣绝不会的!”
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颊边的一抹笑仿如冰雪开融,轻风拂面一般光彩照人。
快到子时了,吴太后惦记着要回寝殿上香念佛,也离开了,诺大的奉天殿里,便只剩下了她与他。
“我们一起守岁吧!”朱祁钰顺手取了一旁的银鼠紫貂氅,裹在素衣的翟衣外头,拉着她出了奉天殿。
有些发白的光芒悄悄地拾掇起冬的潮和湿,从浅浅的月华里渗出,偷偷地在西天露出一弯,怯怯的,带着一丝清纯,冷冷的,一如他的眉,弯弯的,一如她的眼,彼此缠绵,不知是不是因为除夕,月光也显得愈加冷漠而孤寂,冬天的夜更是充满肃杀和无情。于是,月光再明亮,也被这九重宫阙中冰冷的汉白玉石基和重銮叠嶂所排挤着,只能幽幽地徘徊在孤寂的夜空。绞着月光,一束青丝如风一般,随着温情漫过冬的荒漠,留下彼此牵挂的藤蔓,在彼此的生命中变成一种依依不舍。
夜,变得更加漫长和冷酷。
不知不觉地,朱祁钰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属于男性的修长手指忽然毫无预警的缠绕上她的腰肢,把她向前一带,素衣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他揽在胸前,只能勉力地双手一抵,撑在他的胸口。
视线相对的瞬间,惊心动魄的浪潮在彼此的眼中浮现。
素衣心颤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却没有勇气在他充满威胁的神色下移开视线。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身在帝王之家,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驭下之术,往往只需要一眼,便可看透他人的心思,不仅拥有翻云覆雨的本事,更是个谈笑用兵的顶尖高手,帝王该有的手腕,一样也不缺。
若是宣宗皇帝一开始便将帝位传承于他,或许,世事就完全不同了吧。
“其实你有何必这样决绝地做戏伤她?”素衣与他对视了良久,叹了口气,终于逃避似的垂下眼,说起了煞风景的问题。是的,不止是今日,还有在文渊阁的那一日,他也是这么刻意地在旁人面前与她过分亲昵,目的或许都是一样罢。“汪云慧即便是孙太后的人,可始终是你的结发妻子,看得出,她对你一往情深。”
“我就是这么个决绝的人,心里没有她,便只能对她冷淡,若是出于怜悯而接受了她的一往情深,反倒是一种卑劣的欺骗。而且,我也从没有碰过她。”这个紧紧拥抱着她的男子,随着她的喟叹,清隽的眉眼突然就黯了,言辞仿似有回到了以前,执意地自称“我”。寒风拂起她的发丝,暧昧地扫过他的颊,掠过深邃的眼,那神采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无情的颜色,摄人心魄。“你呢,素衣,你也是这么决绝的人么?我对你一直一往情深,你也一直冷淡地拒绝,平心而论,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么?还是早已经有我,你却一直自欺欺人,不敢承认?!”他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透过层层衣料,掌下,他的心在胸膛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像是可以透过她的手心,震撼她的血脉,也撼动她的心扉。
素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一直倾慕的都是七哥,能入驻她心底的也一直都是七哥,今生今世,绝不会有别人。可是她却不知怎么开口回答他!是呵,他有那么多让她动心的言行和理由,甚至于,画地为牢,放弃了自由和梦想,进驻这杀机重重的九重宫阙,讨她的欢颜。
他说的都是是真的吗?
自己难道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情,可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
或者说,是不敢去发现?
怕发现一些与一直以来的坚持相悖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凄凄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抿。“不过,总该会有知道的一天罢。”转过身,背靠着他的胸膛,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那半轮清寒的月。
朱祁钰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每一分温暖和爱意都借由体温传达着。
其实,即便是守来了新岁又如何,未来是怎样一番情景,没有人可以预知。
或者,即便是预知了,也或许只是无能为力。
这辈子,只求能有与她相对的回忆,他也就餍足了。
情丝万缕
抬起头,素衣眺望天际,寥寥的数点星光映衬下,那两颗各据东西天宇的星宿令她不由忧心忡忡,紫薇帝王星依旧熠熠生辉,七煞星则是隐隐闪亮。她黛眉紧皱,眉心似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郁结。
他的七煞之劫呵,究竟会在何时于不知不觉间来临?
她身后的朱祁钰似乎也正在遥望天际。月色静好,积雪未消,两相辉映之下,清澄亮眼得恍如白昼,却也渗出一缕透骨的凛凛寒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她微凉的双手也包裹在他的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着,薄唇靠近她的耳际,缓缓低喃,声音低哑浑厚,字里行间似是带着无可奈何的感伤:“自我母妃入宫之后,数年的除夕之夜,从没有人陪我一起守岁。”
或许,任凭谁,人生一世都是注定要受宿命捉弄的吧,可是,为何宿命的绳结偏偏就和他过不去,一次一次地在他的际遇中打上结,即便是活结,也非要绕成个死结?!瞧瞧他,渴望平凡,却偏偏生在帝王之家;想要自由,却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想对一切袖手旁观,却偏偏被推上风口浪尖;想求一个红颜知己,却是屡屡碰壁,不能得偿所愿。得到的不是梦寐所求,心仪的又非甘心情愿!岂止是闲情逸致,他所失去的远比她所能想到的多得多,可是,他却不打算告诉她。
有的秘密,或许永远都只应该是秘密,这样——
于她,于他,都好。
素衣没有作声,只觉着他的一缕发丝顺着他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下来,吻在了她的右颊上,扫着那被寒蛩绡遮掩的伤痕,极细碎地轻痒。
守岁么?
不由自主地,她便忆起了以往住在长白山的日子。每逢除夕之夜,大家往往各自有各自的事可忙,绝少一起守岁的。姑姑是照例抄写经书,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管不顾的;师父也和平素一样,打坐念经,不出;学医理的殷心酷爱研习她的那些药草,此时也不例外,向来贪玩的殊颜会偷偷溜下山去看女真人的焰火盛会,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天池畔,望着弦月,守岁迎新。
长白山的冬夜,清冷的月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可怕的冷,可她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冷。弦月凝空,月光如练,她总会想起紫云山上的那个夜晚,清冷的月光映照在雾气弥漫的林间,月色如洗,明媚到有些莫名的忧伤,七哥的箫声仿似就是宿命的情丝,牢牢地缠住了她的魂魄,一丝一缕都牵动着她的心。
那个时候,她会常常思量着,七哥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正在某一处地方望月守岁?他会不会想起紫云山上那个执意询问他名讳,甚至执意要抚摸他脸的少女?她与他何时才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事到如今,她也是这般像年少时那样望月守岁,可心境却已经是大相径庭。
曾经所有的甜蜜的回味,在此刻都成了苦涩的余味,一摞一摞,层层叠叠,在心底不安分地攒动着。
她的七哥,日后再想起她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或许,他已经在心底认定她是个负心的狠毒女子,所以,才会毫不留情地将凤钗剑刺入他的胸口,才会见异思迁地接受贵妃的封衔,站在权倾一世的帝王身侧,抛弃了一切的誓言与承诺。
她无法想象,他那深邃如潭的眼眸中会积蓄着怎样的鄙夷、轻蔑和仇视。
如果,他们再见之时,便是不得不举剑相向的那一刻,那么,她惟愿,今生再也不要与他见面。
“从今往后,我陪你守岁吧。”她伸出手,将他的手执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面颊上,覆盖着那潜藏的伤痕。她不自觉地紧紧倚着他,很柔软地浅浅笑了一笑,眼中一片潋滟,带着温柔的安抚,尽力不让他看出她心里的忧伤。
是的,她陪着他,陪着他活过而立之年,陪着他避过七煞灾劫,甚至于,可以就这么陪他这一辈子。她既然能改得了他的命,就一定也能挡得了他的劫。欠了他的,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那些情债孽债姻缘债,总是要尽力还得干干净净,不要再有任何的拖欠才是。
朱祁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手指极轻的抚摸着她的脸,胸膛中跳动的是一颗如此不安分的心,那种欣喜若狂的亢奋,如同生来便缺失的一半突然寻回,将那已经空虚太久的地方瞬间填满。
那一声叹息来得实在太过绵长而哀戚,不由颤人心魄,叹息的尽头,素衣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紧紧裹住。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素衣,还记得你还我蟠龙珏的时候,我斥风湛雨为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夹枪带棒地对我句句嘲讽,对他字字偏袒,可而今,你却也能毅然地舍得下他。我倒真是不明白了。”顿了顿,他的神色恍惚地痛楚了一下,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汇聚,蓄积成了一种细密的脆弱:“你与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情分?”他说得很轻,很慢,眼中的滟光与月色交织暗涌,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明明灭灭。
素衣的脸色微微一白,许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风湛雨,颇有些意外,眸光转动间,不由便细微地颤动着,血脉中急速奔流着酸楚的滋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抑制着不断抖颤的气息,压低了声音:“我与七哥年少初识,这条命也是赖他所救。”
是的,当日,要不是七哥救了坠崖的她,她或许不死也会半残吧。
“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的命么?”朱祁钰压抑着呼吸,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嗅她身上浅淡的竹香。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仔细想来,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是,她与风湛雨之间,真的仅仅是救命之恩么?
“不,不只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应该说是——”素衣苦苦地笑,此刻,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颈间,那么轻缓的,竟然让她油生一种期望,期望身后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深深恋慕的风湛雨。可是,她也是清醒的,知道那种期望近似于梦幻她的颊上不自觉就浮起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倘若没有七哥,也不会有今日的素衣。”
或者,还可以换个说法——
没有七哥,就不会有今日的素衣,更不会有君临天下,却也诸多无奈的朱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