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准确预测天气之变化的,于是出海遇到台风的事时有发生。每当这个时候,船民只好忍痛把悬挂风帆的桅杆砍掉,听天由命,任由船只在茫茫的大海中飘荡,只求船只不翻沉,但很多时候还是逃脱不了船翻人亡的命运。
台风,是水上人家最大的“克星”。
据史料记载,1923年夏天,也就是霍英东出生之后一两个月间,一场大台风袭港,隆生轮船、英潜艇L19号及其它三艘轮船在台风中沉没海底,损失惨重;另外,还有不少像霍家一样的水上人家,在这场台风中遭受船翻人亡的灭顶之灾。那次台风袭港之时,霍家的艇仔正停泊在风平浪静的避风塘里,所以避过了这一场灾难;可是,7年之后的另一场大台风,却无情地使霍家家破人亡。
那是1930年8月的一天,少年霍英东正在海边和一些小朋友打野壕。突然间,狂风四起,暴雨倾盆而下,霍英东连忙朝他们家的艇仔停泊的地方跑去。眼前的一切,把年少不经事的霍英东吓呆了:港湾里一片狼藉,船只在风浪里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有些倾倒海中,有些桅断帆破。他母亲披头散发 ,紧紧地抱着一根残橹,跪在岸上对着大海嘶声哭号;而不远处的海面上,他熟悉的那只艇仔正被大浪抛上荡下……
台风来时,霍英东两个兄长正在船上干活,因一时来不及避风躲浪而随翻侧的小船掉落海里;他母亲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被风浪吞噬。而霍英东,幸好当时不在船上,逃过了这场劫难。当别人把霍英东的母亲扶起来时,她早已昏迷过去,不省人事。霍英东不知如何是好,他拉着母亲的手,也禁不住失声痛哭。
霍英东的父亲霍耀容原先身患淋巴癌,久治不愈,颈部溃烂。经不起失子的沉重打击,霍耀容的身体越来越差,以致卧病不起。据霍英东回忆:“家里很穷,没钱医治,只能买些草药服用。我母亲听人讲田螺能把颈部的浓血化掉,就买来田螺,用布包着敷在父亲的颈脖上,但这种方法并不见效,父亲的病一天天恶化。其实,患这种病当时怎能有得救?也就是我两个哥哥遇难后几个月,我父亲就停止了呼吸。当时,我的一位堂叔见到我父亲断了气,急得连忙拍打父亲的背部,以为这样可以使父亲苏醒过来,但都是枉然的。”
当时,家里没有钱,霍家不能好好安葬父亲,只能草草地把父亲埋葬在青衣岛的一块荒坡上。
那一年,霍英东才7岁。丧兄失父,他除了像大人一样伤心哭啼之外,根本不知道这将会给霍家、给母亲、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当时,有不少人都说,霍家将会彻底垮下去,再也没有希望了。霍英东那时还有一个9岁的姐姐和一个5岁的妹妹,他母亲一个妇人是很难撑起这个家的。当霍英东在事过多年之后,向我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时,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无限唏嘘:“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会那么绝?死了两个哥哥,又死了父亲……”
霍英东出人头地之后,越发怀念他的父亲。他常想:若父亲健在那有多好,我可以让他与母亲一样享享清福!很多年后,有人给霍英东送来一张已经残旧、发黄的照片,是香港帆船体育协会的一张会员合照,霍耀容也在这张合照中。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霍耀容棱骨分明的轮廓和清瘦的面容。霍英东视这张照片为至宝,他叫人把照片放大,制作多张珍藏。我曾经问他,对父亲还有什么印象?霍一时说不上,沉吟一会儿,才如数家珍般忆道:“我父亲,没读过书,连照片都没有一张,后来别人送来的那一张,就是我父亲惟一的一张照片,且还是合照。当时我觉得好奇怪,怎会找到这样一张相?他是水上人家,平时不大理我们的。我记得,我和他很少讲话,他也没有带我们去玩过。父亲喜欢划龙船,另外还经常跟一些水上人玩纸牌。我们家的小艇多数是泊在筲箕湾和香港仔……”
之后,有一次,霍英东又无意中谈起他的父亲:“最穷时,我父亲都送我上‘卜卜斋’(私塾)读书。我记得,‘卜卜斋’就在我家隔离,第一天,还是父亲背着我去求学的,那天的拜师仪式极为隆重,父亲用一把葱和几块棋子拜师,以喻聪明。我在‘卜卜斋’读的是四书、五经、《三字经》、《千字文》,一下子就学了几千个字,‘人之初,性本善’等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直到现在还影响着我的思想,很深入……”
霍耀容病逝后,霍英东的母亲,那个普普通通的水上妇女,也不知道将来怎么活下去。她当时只是想,不能让3个孩子再重蹈两个大儿子的覆辙。于是,她决定结束水上生涯。在安葬丈夫之后不久,她就弃舟登岸,把3个孩子带到陆上。霍英东7年的水上生活也由此结束,另一段生活旅程便由此开始。
家住湾仔石水渠街
霍英东的母亲姓刘,人称“刘三”、“阿三”,也有人称“霍四婶”。她强忍丧子失夫的悲痛,带着3个孩子,在港岛的街道上流浪。没有了船,就等于没有了家。除了随身带着的那些不值几个钱的生活用品外,他们一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如何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刘氏带着3个孩子到处游来荡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经熟人介绍,霍家4人搬进了湾仔石水渠街的一间房子里。那时的湾仔石水渠街,可以说是香港的贫民窟。霍家住进的那间房子,面积大约只有20平方米,但住着50多人。房子破旧不堪,几张三层高的碌架床把房子挤得满满的;碌架床之间的空隙处,就摆了一些帆布床。
1995年8月底的一天傍晚,霍英东兴致一来,主动提起要到石水渠街看一看。
石水渠街只是一条100米左右的斜街,旁边是皇后大道东,街名仍然未变。街上都是一些低矮的旧楼。我们下车,走在街上,霍英东带我们参观。他指着眼前一幢五层高的旧楼房说:“就是这间,现在用油漆粉刷过了……”
霍英东兴致勃勃,领着我上楼,楼梯是木板结构的,他用脚踩踏梯板,楼梯吱吱作响。霍英东说:“木板换过了,这种木板楼梯,一有火灾就惨了。”
霍英东回忆说:“我那时睡的是床板。有些时候,放床板的地方被别人占去了,我就只好拿着床板,铺在骑楼的花盆架处,凑合着过一晚。房间黑暗、潮湿、闷热、腐臭,不通风不透气。在这样的环境中,肺痨病威胁着每一个住客。与我相识、相熟的一个姓梁的住户,就因此患了肺病,最后无钱医治而死去。”
站在石水渠街与皇后大道的交汇处,霍英东回忆道:“我记得,皇后大道以下的那些地方,以前是海,是后来填海建起来的。在石水渠街旁边,当时有一间邮电局,有一块斜坡,我小时候喜欢从斜坡上滑下去,结果裤裆磨破了一个洞,我妈妈还为此打了我一顿……”
循着霍英东的回忆,我们一起探寻他所说的地方,发现那间邮电局和那块斜坡依然存在。
在这石水渠街,霍英东一家人住了五六年。
就读免费小学
母亲刘氏虽然目不识丁,但深明大义,知道孩子只有知书达礼,才能出人头地,过上好的生活。所以,在霍英东接受过“卜卜斋”的启蒙教育后,母亲刘氏又送霍英东到帆船同业义学就读。霍英东笑着对我说:“帆船同业义学是一间专为水上人家办的小学,入学是免费的。学校不是设在陆地上,而是设在船上,也就是说是一所流动的船上小学。由于是流动的,所以上课很不正常。有时我按时上学去,谁知却找不到那艘船,也不知船漂到哪里去了。”
两年之后,霍英东又转到敦梅小学就读。敦梅小学位于湾仔洛克街,入学是要收费的,但其中有一个免费班,主要是照顾水上人家的孩子。虽则如此,这个免费班只招收30人,入学是要考试的。学生要做一篇文章应考。霍英东写了一篇短文交上去。结果在被录取的名单中,霍英东排在第一位。霍英东在敦梅小学读了3年。那3年,是霍英东较为快乐的日子,因为既可以和一大群小朋友一起读书、学习,又可以和他们一起玩耍。霍英东读书用功,所以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敦梅小学就读期间,霍英东迷上了体育运动,他最为喜爱的一种运动就是打球。
50年之后,霍英东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追忆那段在敦梅小学期间喜爱打球的往事: “……我跟小朋友一起,在学校附近,在住处附近,横街也好,公厕旁边也好,只要有二三十英尺阔的地方,就成了我们的‘球场’。这样的‘球场’也很罕有,下课钟声一响,就要飞跑出去,先到先得,霸占地方踢足球。所谓足球,当然也不是现在大家熟悉的那一种,只是简单的‘橡皮波’。”
第三章成绩优异 就读皇仁书院
走投无路之际,霍家遇到一位贵人相助。
13岁时,霍英东以优异成绩考入香港著名的中学皇仁书院。孙中山、廖仲恺、何东、利希慎、何鸿燊等许多中国政坛巨人和港澳商界名流,都曾在这所学校就读。
遇上大恩人林子丰
话说霍母刘氏,虽然已经带3个孩子弃舟上岸,在岸上有了个栖身处,但要养活3个孩子很不容易。刘氏原本不想再经营驳运,所以把3个孩子安顿好之后,她就借钱买了一部衣车,打算替别人缝衣补衫,赚点小钱糊口。但石水渠街上住的都是一些穷苦人家,很少做新衣的,所以光顾的人很少,没几个钱可挣。刘氏向来在海上帮助丈夫从事货运生意,除此之外,其它活计她从未做过,她于是决定重操旧业,把丈夫遗留下来的驳运生意继续经营下去。
但想归想,一个孤儿寡母人家,既没有自己的货船,又没有钱租得起船,凭什么经营驳运生意?就在刘氏走投无路之际,霍家遇上了香港商界、教育界的名流——林子丰先生。
林子丰原籍广东揭阳县,青年时在厦门和北京求学,1915年来香港。几年后与友人创办公司,经销越南煤炭。1924年,又与友人合资办嘉华储蓄银行(现嘉华银行的前身)。那时的林子丰,虽然只有30岁左右,但在香港商界已颇负盛名。富甲一方的林子丰,积极兴学,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先后创办香港培正中学、浸会书院、浸会医院等机构,并曾出任香港多个慈善团体的主席。
那时,林子丰正从事煤炭的贸易生意,每隔几天就有一艘大货轮从外国运煤炭到香港来。林子丰起初同情霍家孤儿寡母处境,就安排刘氏把大货轮上的煤炭,驳运到岸上。驳运其实就是转运,就是与停在外海的大货轮接洽,用小舢舨把货物分批运到岸上去。刘氏没有船,她只是个中间商,也就是从林子丰那里把生意接下来后,分派给舢舨客驳运,从中赚取微薄的佣金。
林子丰是经营煤炭的大商家,每次运煤的货轮一来,就有五六千吨煤炭要找舢舨驳运上岸。当时搬运煤炭与现在不同,现在用机器,以前却全用人工,每次都有几百人,把煤炭一担担从舢舨上搬运到岸上。霍母刘氏每次都得组织水上苦力和舢舨客,为林子丰搬运煤炭。
林子丰非常关照刘氏,但这驳运生意的中间商也不好当。有时遇上台风,驳船不能出外海,刘氏只能望海兴叹;有时煤炭运来太多,驳船一时应付不过来,舢舨客就会乘机抬价。因为货主林子丰给的佣金是固定的,所以舢舨客一提高运费,刘氏不但没钱赚,有时还会倒贴钱出来。但刘氏讲信用,每次都能安排足够人手和舢舨,及时把煤炭驳运上岸。
日子长了,林子丰看出刘氏讲信用、讲义气,工作可靠,对她更为关照,源源不断把自己经营的货物交由她安排驳运。
据霍英东回忆:“由于做驳运,时常风里来浪里去,安全没有保障,所以,我妈妈经常到附近的天后庙烧香,祈求神灵保佑。”
而那时的霍英东,课余时经常帮母亲的忙。每隔几天,他就拿着母亲给他的驳运账单,到林子丰的公司去收钱,然后分发给各搬运工和舢舨客。
林子丰帮霍家度过了生活的难关,刘氏因此对林子丰感恩不尽。她时常对3个孩子说:“你们要记住林子丰,他是我们霍家的大恩人!”
二三十年之后,霍英东成了香江富豪,霍母刘氏曾买了一条游艇,供别人借用。一次,为答谢林子丰当年的恩情,刘氏曾特意邀请林子丰坐自己的游艇出海游玩,并准备了昂贵的鱼翅和烧金猪招待他。
1989年底,林子丰逝世多年之后,他的儿子、加拿大历史上首位华裔省督林思齐,首次以省督身份访问香港。林思齐和霍英东是老朋友,为了接待林思齐,霍英东推迟了自己的欧洲之行。在招待林思齐的大型宴会上,霍英东代表香港中华总商会致欢迎词。谁都没有想到,霍英东竟在致词时提起半个多世纪前,林思齐先父林子丰帮助霍家的陈年往事,并口口声声说林家乃霍家的大恩人,句句动情,令林思齐极受感染,禁不住流下感动的眼泪。
却说由于得到林子丰先生的帮忙,霍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当霍英东入读敦梅小学,不久,霍家就离开石水渠街那挤迫、破旧的房子,在湾仔谢菲道租了一层楼房,前厅作为船馆,供水上苦力和舢舨客在那里玩牌下棋,等候大货船抵港;后厅用作居所。至此,霍家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稳的落脚点。
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霍英东和他的母亲都曾公开说林子丰是霍家的大恩人,但有几次,在谈论其它问题时,霍英东却莫名其妙地说:“讲起林子丰都不是什么大恩人,可能我老妈子觉得是一件好大的事,他只不过给一些煤炭,让我们帮他找船客……”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就纳闷:“到底霍英东和林思齐之间出了什么事,怎么他对林子丰的态度有了改变?”
在皇仁书院的日子里
1936年,13岁的霍英东以优异的成绩从敦梅小学考进香港一所著名的中学——皇仁书院。这所书院是英文书院,用英语教学,其编制很特别:进校时由第八班开始,逐步升班,升到第二班,中学教育就结束。霍英东考进第八班A,即成绩最好的一班,入校号数是19737。
皇仁书院创立于1862年,最初名叫中央书院,俗称“大书院”,是香港第一间官立学校,其地位近乎英美的初级大学,校址在今日中环歌赋街、荷里活道。直到1889年,因学生人数增加,校址迁到鸭巴甸街,并改名为维多利亚书院,不久又易名为皇仁书院且一直沿用此名至今。皇仁书院以招收华籍学生为主,但也招收一些欧美及亚洲各国的学生。孙中山先生曾以“孙帝象”之名注册,于1884年进入皇仁就读两年肄业。此外,国民党元老廖仲恺、民初总理唐绍仪、财长陈锦涛、外长伍庭芳,以及何启爵士、何东爵士、利希慎、刘铸伯等一大批香港名流俊彦也曾在皇仁就读。
“赌王”何鸿燊也在皇仁读书,但他是1933年入学的,比霍英东早3年。这两位皇仁同学后来结为朋友,并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携手进军澳门赌坛,独霸澳门赌业,成为澳门博彩业发展史上的一段佳话——当然,这是后话了。
皇仁是收取学费的,每个学生每月得交学杂费5元。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5元钱不算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当时霍家的生活相对以往来讲是安稳了许多,但还算是较为清贫的,故每月为霍英东支付5元学费,对于霍母刘氏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但刘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