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什么了?”
“……不是什么太好看的东西。”
朱烈斯知道他不想提,就没有再进一步追问详情,“我没办法留在你这里……”他伸手指向窗外的太阳,原先太阳边缘的光晕突兀地缺了一角,“王立研究所的解离船还没有把那团奇异的星尘全部击散,我是为了……”朱烈斯脸上一红,跳过了半句话,“先赶回来的。我得赶回去盥洗更衣,一早我还得赶到王立派遣军的基地去听取报告。”
“这就要走?”
“嗯……要我把卢米埃找过来照料你吗?”
克莱维斯有些沮丧,“不用了。”
“你的状况……”
“没事。”
朱烈斯有些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我很担心你。”
克莱维斯摇了摇头,“不会有事。”他撑持起身子望着恋人,罕有地开口长篇大论,“把一大桶盐倒进海里……海再怎么广阔,也无法让那桶盐在一分钟之内溶解完毕。”他若有似无地笑着,“但最多就是拖延久一点而已……海洋毕竟是海洋。”
“你有这样的把握就好。”
这一早克莱维斯慢悠悠地换衣服,即使突然看见手臂被斩断的朱烈斯闯进他的馆邸中,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地结他的衣带。
他镇定,卢米埃倒有点气急败坏。
一早看见克莱维斯的马车离开,虽然时间太早,卢米埃仍以为是克莱维斯搭车出门,但他随后便看见车厢的深紫色窗帘被拉开,阳光照在车厢里灿亮的金发上,耀眼夺目。
“克莱维斯大人!难道……”急急忙忙赶到月辉馆邸的卢米埃问得很急,“难道朱烈斯大人待在这里跟您争吵一整晚?”
“没有。”克莱维斯不打算对卢米埃解释朱烈斯留在他馆邸一整夜的原因,“是说了一些话,但没有争吵。”不止因为他跟朱烈斯的恋情需要保密,更因为那是他的私事。他顺口换了话题,“还没吃过?先下去吃早餐,我一会就下去。”
卢米埃下楼之后,克莱维斯慢条斯理地整理床铺,这也是惯于独处的他习惯亲自动手处理的私人事务,并不假手他人。换好床单正要更换枕套,他突然停下动作,从昨晚跟朱烈斯一起共用的大枕头上,拈起一根灿亮如金的卷发。
才刚刚分开,却又开始思念起那个男人……他傻气地吻了吻那根金发,简直还闻得到朱烈斯身上那种优雅成熟的香气,忍不住想起昨晚紧拥住恋人的感觉……
他很享受那样的拥抱。朱烈斯静静地睡在他身边,左手搁在他腰里,与他呼息相闻,恬静温柔地相拥而眠,几乎毫无距离。他确实很享受那样的拥抱……但并不满足于此。
朱烈斯懂得应对这个宇宙最复杂的事变、最丑恶的权谋,但从某些角度看来,他比十三岁的少年更加纯洁,克莱维斯知道自己心里所真正渴望的,朱烈斯都难以理解、也无法接受,但他仍不能克制自己翻腾汹涌的绮思。
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此刻全从他虚构的幻觉里被忠实地反映出来,令他无法否认。
现实中的卢米埃坐在他身前跟他共进早餐,“您真的有必要多吃一点,克莱维斯大人,您这几天的体力消耗很大。”
幻觉里的朱烈斯走到餐桌旁,用轻蔑的语气质疑他的冷静,‘你心里所想的那些肮脏念头……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克莱维斯面不改色地吞下嘴里的鲜酪奶油松饼,“我食欲向来不错。”
卢米埃把克莱维斯杯中的奶茶注满,他顺手接过来,那只手随即被不存在的朱烈斯按住。他正想抽回自己的手,就听见那向来冷静严峻的声音挑衅也似地开口。
‘你口中那些崇高的爱,本质是什么?’
他沉住气,“你也多吃点,卢米埃。”
“是。”卢米埃体贴地替克莱维斯递上纸巾,“牛奶是不是有点凉了呢?”
眼前发生的幻觉,他都完全当作没看见也没听见,“不要紧。”他接过纸巾,“嗯?我的侍女为你做了水果馅的,尝尝看。”
‘不来抱我,是不敢吗?那些你藏在心里阴暗的渴望是不存在?还是你不敢揭露?休想在我面前掩饰那一切……关于你肮脏、卑下的欲望。’
他勉强自己镇定,但……那句话真的太过分了。
‘所谓的爱,不过是你寻求欲望出口的过程罢了。’
克莱维斯忍不住开口反驳,“不是你说的那样子!”
卢米埃吃了一惊,“克莱维斯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0章 一步也不离开
◇
那是幻觉、那是幻觉……只是幻觉,别回应,那是根本不值得在意的幻觉!
克莱维斯按住额头,哑着声否认那压根就不存在的质疑,“……没什么。”他侧着头避开幻觉中的朱烈斯那种锐利的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勉强克制住情绪,“……我不舒服,”他觉得自己需要独处,“卢米埃,你吃完早餐,就先回去吧,今天让我一个人待着。”
卢米埃本想说什么,见了他的神情却勉强忍了下来,抿紧嘴角,“……是,我明白了,克莱维斯大人。请您务必好好休息……如果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您让我知道。”
他低叹了一声,没有回答,迈着蹒跚的步子转身上楼。
◇
“……那些幻觉所带给他的,纯粹是精神上的压力吗?”朱烈斯挑起了眉,“那克莱维斯的身体状况呢?”
“若说克莱维斯大人的身体有不适的地方,源头也是那些幻觉所造成的精神压力。他的健康本来是没有问题的。”
“嗯……那么,我知道了。”朱烈斯谢过卢米埃,“谢谢你的告知。这几天你也辛苦了,你早点回馆邸休息吧。”
“是。”卢米埃答应了下来,“不过,听说马歇尔的状况……”
“……怎么了?”
卢米埃垂下了眼帘,温柔的语调透出诚挚的担忧,“听卢瓦大人提起,马歇尔的情况虽然已不再恶化,但也没有再继续好转……”
“……是的。”
“这件事……请、请您隐瞒克莱维斯大人。”
“嗯……没必要告诉克莱维斯。”朱烈斯点了点头。马歇尔没有持续好转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克莱维斯自己都支撑不住,当然也没办法继续替他吸纳那种不祥的红色霞光,他最近仍持续受到那种邪术的影响,“关于无钵的邪术所残留的那些霞光,我会接手,别让克莱维斯出手,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可以了。”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会的。”如果情况糟糕到必须拖累另一位守护圣的话,“你先去休息吧……”朱烈斯垂下了眼睛,又补充了一句,“这几天克莱维斯就麻烦你了,卢米埃。”
◇
连续几天,朱烈斯都没有再踏进月辉馆邸一步,也没提过什么时候会过来,只要求克莱维斯在家慢慢休养。恢复中的克莱维斯不愿忤逆朱烈斯的要求,只好乖乖待在家里,无比焦躁地等待恋人造访的脚步。
但始终落空。
打从朱烈斯用那个‘好’字亲口允诺之后,克莱维斯一直事事迁就朱烈斯、对他百依百顺,极少对他发脾气……但那不是克莱维斯的本性。他自幼养尊处优、相当任性,很少听得进别人劝解。
“替我备车,晚饭准备好就都回去休息。”
“您要用车吗?”他的侍女淡淡地开口,“朱烈斯大人指示过,请您待在馆邸里不要出门。”但那个侍女连一秒也没有犹豫,立即接着表示,“我这就去替您备车。”大概也知道她的主人不会听从首席守护圣的命令吧?
但她不到一分钟就折了回来,“克莱维斯大人。”
“车备好了?”
“不,朱烈斯大人派人送了便笺过来。”
克莱维斯接过那张措辞简短而冷淡的便笺,“……这家伙。”焦躁的情绪暂时被压抑下来。
即使没有被旁人看见的危险,朱烈斯这个家伙大概也不会写出太亲热的句子……克莱维斯将手上淡金色的信笺摺妥,苍白的脸上透出了隐隐的红晕。
很简短、很冷淡,连半句宽慰安抚的话也没有,但短短两行连续体草写,墨水断续的地方就有好几处……朱烈斯不是一口气写完的,想必是写到一半又被其他的事情打断。即使他如此忙碌,仍没有忘记探问他的情况。
◇
此后,朱烈斯每日数次、持续不断的便笺,暂时安抚了情人的情绪。
克莱维斯叹了口气,“卢米埃,告诉我实话。朱烈斯……甚至是卢瓦,是不是正试图用我曾用过的那种方式,来吸纳‘恶魔吐息’的邪气?”
卢米埃俯首迟疑,“哎……”视线注视着床尾,犹豫了好一会,仍无法开口回答。他倒不是不会撒谎,而是没办法对着克莱维斯扯谎,“您、您怎么会问起这个问题?”
克莱维斯皱着眉,“对我也不能坦承吗?”他偏过头去,注视着窗外暗红色的霞光,先前他也只吸纳了三分之一,现在却只剩当初的一半左右,必然是有人接手吸纳了。而圣地有能力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就只剩运使萨克利亚时间较为长久的朱烈斯跟卢瓦两人而已,“卢米埃,让他们停手。告诉朱烈斯,这是我最衷心的建议,不要轻忽恶魔吐息的影响……这种力量超乎我所想像的强韧。”
“已、已经停手了,克莱维斯大人。”卢米埃面有难色地嗫嚅许久,“他们……卢瓦大人也察觉不对,已经劝朱烈斯大人停止这种行为了。”
卢瓦已经开口劝了朱烈斯……问题是,他听从了卢瓦的劝告吗?
“朱烈斯跟卢瓦,谁动手了?”
“这件事情,朱烈斯大人要我先瞒着您……我也觉得暂时别让您继续操心比较好。”卢米埃带着歉意开口,克莱维斯也默默颔首,原谅了他的奉命隐瞒,“虽然一样是幻觉……卢瓦大人吸纳得比较谨慎、和缓些,朱烈斯大人却很急躁……”性情温和的卢米埃难得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或许他是心急着解决这次的事件。朱烈斯大人只进行了三天,受到的影响却比较严重。”
“细节?”
“卢瓦大人的情况还算稳定,但朱烈斯大人受到几乎毫无间歇的幻觉打扰,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克莱维斯冷哼一声,“……难怪不敢来找我商量。”
“或、或许我能帮一点忙……”
“你也想亲身感受那恶魔吐息的幻觉吗?”克莱维斯沉默了好一会,皱起眉头,“卢米埃,虽然平时根本看不出来,但那个俗务缠身的大忙人确实拥有极为强大的灵魂,跟我也只在伯仲之间。你别忘了,那个人的身体做为萨克利亚的通道长达二十一年的时间。”
“……是我太不自量力了。”
“你也能做到,但恢复时间不会短。守护圣不能全倒下来……否则的话,”克莱维斯难得温和地给了卢米埃一个微笑,“谁来照顾我呢?”
“嗯……”卢米埃静静地望着自己长年追随着的这个沉默的男人,好一会没说话。
“没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去探视马歇尔的状……”
“有。”
“嗯?”
“您的身体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卢米埃洞悉他心中打算的眼光依然很温和,只是带着劝阻的意味,“请不要再去做那种……会需要让我来照顾您身体的事情了,克莱维斯大人。那太危险也太勉强了。”
克莱维斯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去,望向窗外的霞光。
◇
朱烈斯下达了不受打扰的指示,甚至要求侍女全数退出日影馆邸,让他独自一人留在那栋大屋里休养。这命令下得很确实,朱烈斯的守护圣辅佐官艾略特也执行得很认真,连克莱维斯要进日影馆邸都受到阻止。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艾略特。让开。”
“克、克莱维斯大人……”艾略特结结巴巴地劝阻,“是朱烈斯大人命令我守在这里禁止任何人进、进入……”
“现在我命令你让开,没有听见吗?”
“是、是的,克莱维斯大人……”克莱维斯这么做,或许有着欺负老实人的嫌疑。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自幼以任性著称的守护圣,呐呐地退了两步,由得克莱维斯大踏步闯进他上司的居所。
克莱维斯迳自闯进了朱烈斯的寝室,一眼就瞥见这栋宅邸的主人那种狼狈不堪、有失体面的罕见落难相。裹在雪白长袍里的朱烈斯独自坐在高背椅上,双目紧闭着,脸色比白袍更加苍白,一对灿然如金的眉也深锁着,指头紧紧抓住木质扶手,骨节明显的手背青筋浮突,抑制不住地颤抖个不停。
克莱维斯忍不住趋前握住了朱烈斯的手,瞥见他额上全是冷汗,体温也很低。
他俯首轻轻贴着朱烈斯的耳廓唤他的名字,“朱烈斯?”正在忍受幻觉打扰的男人没有回话,但轻轻摇着头,似乎在拒绝。克莱维斯不去理会他的犹豫,翻出自己的手巾把他额上的冷汗擦掉,伸手在他背脊上试了试,触手一片湿冷。他吻了吻那张随时能滔滔不绝吐出大道理的嘴,起身到朱烈斯的厨房里去替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回到寝室时,朱烈斯已经睁开了他那对疲累的眼睛,绀碧色的瞳仁仍蓝得像刚用水洗过的天空,怔怔地瞅着克莱维斯。
“克莱维斯……”朱烈斯低声轻唤,似乎终于确定他的存在。
“先喝点水,朱烈斯,”克莱维斯慢慢喂他喝完那杯蜂蜜水,“你流了很多汗。”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克莱维斯搂住他汗湿的身子,“放心去应付那些幻觉吧,有什么事,卢瓦会处理的。”
“卢瓦他……”
“他没事,我刚去看过他的情况。你休息几天吧。”
朱烈斯挣扎着从他怀里坐直,伸出手指着他的脸,“你、你想……”克莱维斯虽然仍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他的心虚却在细微之处出卖了他的盘算。朱烈斯看着他脸色微变,也能猜出克莱维斯会接手处理恶魔吐息的邪气。
强自压抑自己想长篇大论训斥恋人的冲动,朱烈斯抿着嘴沉默了一会,突然很难得地带着撒娇的语气开口,“我待在家休息,你陪我?”
明知上当,克莱维斯还是立刻答应了下来,“好……我待在这儿,一步也不离开。”
或许是因为心里松了一口气,朱烈斯紧绷的精神完全舒散下来,刚才的清醒锐利霎那间都迷糊了起来。他伸手搂紧了恋人,有些得意地低笑着,复述着他的承诺,“一步也不离开。”
朱烈斯始终紧紧握住克莱维斯的手,还一直尽他所能地紧闭双眼,哪里也不肯看,但幻觉仍然以声音的形式,不断地侵袭着他的听觉。每当朱烈斯听见什么异样的声响时,他便低声喊着克莱维斯的名字,握紧他的手,确定那不寻常的声音只是幻觉来袭。
“别紧张,那些都是假的,我在这里。”
“我没事。”仍紧闭双眼的朱烈斯忍不住靠向克莱维斯,“我只是讨厌虚假的骗局。”
“但‘真实’未必都是美好的。”
他执拗地坚持,“你在我身边,这是真的,”朱烈斯睁开眼怔怔地瞅着恋人,“克莱维斯,一步也不离开?”
“当然,一步也不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1章 追随与被追随
◇
克莱维斯还真的在朱烈斯的日影馆邸里待了两天两夜,一步也没有踏出去过。当卢瓦问起时,他是这么说的,“想把吸纳进自己体内的邪气消融掉,我还算有点经验吧……那个人太逞强,他受害的程度是你的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