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话的人,有些冷淡、有些猜忌、有些带着隐藏不住的鄙夷,然而没有一个人是带着善意来回答他的。朱烈斯忍不住想起克莱维斯曾经对他提出的警告……自卫军的部队里,流传着关于守护圣挥霍无度、骄妄豪奢的耳语,同时也弥漫着仇视圣地与宇宙女王的气氛。
情报不足,朱烈斯根本什么都没办法做……
他摊开微微颤抖的右掌,望着掌心的纸条发怔。那是今天一早,克莱维斯代他前往孤儿院与敌方周旋,经过他身边时留给他的。这张纸条他一直握在手里,但一直都不想动用,直到他第十五次得到千篇一律、拖延式的答覆。
朱烈斯抿着嘴,终于认清自己所面临的困境,重新按动通讯仪上的通话键。
‘替我转接到普纳.埃伦副议长的办公室去……不,我不是要找他本人,请替我转接给他的首席助理,凯琳.埃伦小姐那里去。”
◇
异样的气氛提醒了克莱维斯收敛自己无意中泄露的气息,四周安静得突兀,围绕着他的那些怔忡的士兵,一个个都古怪地沉默着,包括了盖洛。他一心想阻止这个从容的守护圣那些无聊又没有意义的疑问,但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出言阻止克莱维斯。
“哼……不说这种话了。”克莱维斯抬起头,注视着那个替他搜身的青年。
对方也正严峻地紧盯着他。
干练、果断的个性看来跟那个人一样,举手投足都这么强势霸道……那他的内心呢?说不定也跟那个人一样,其实是性情很温柔的孩子。克莱维斯露出了很淡的笑容,“刚刚看见你的指间,长着不显眼的……蹼?你应该是来自于很特别的地方吧?”
“来自沼泽地。”那青年冷笑一声,“我可不是那种会被你所迷惑的蠢蛋。”
“你看起来比我聪明多了。”克莱维斯懒洋洋地笑起来,“指间长着蹼,生活在沼泽地……你的故乡有什么民谣吗?”
“……民谣?”
克莱维斯点头,很直率地要求,“唱给我听。”那个青年冷冷脆脆的声音,让他联想起卢米埃的竖琴。他很柔和地笑起来,“你的声音,论音色的话很美。”
那个青年胀红了脸,但整个孤儿院的前庭都没有任何人出声反对。他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嗫嚅着哼了两、三句歌谣。他平常说话的时候,口音跟圣恩市民没什么两样,唱起歌来却带有一种古老而又罕见的发音方式,听起来有些凄婉。
歌声末了,那个青年扭捏地别开视线,“就是这样……是一首讲指间长蹼的很平常的歌。”
他的枪枝不知何时已收进了腰际的枪套里。
“在那样的沼泽湿地里生活,想来你的族人也是很辛苦的。”克莱维斯的语气有些冷淡,并不算亲和,但这种距离感反而透着一种平等的慈悲,仿佛他坐在这里,却远远地望着沼泽地里艰苦生活的人们……他可能不理解他们的苦难,但他始终都愿意倾听。
一个陌生的少年士兵突然插话,“听说……暗之守护圣是来自于边境行星?”
“是啊……”克莱维斯眯着眼睛,抬头望着天际的某个方向,“故乡的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对你们来说,甚至已经成了传说……故乡的样貌我大多已忘却,只记得那种萧索的美。”
“边境行星有着什么样的歌谣呢?”
“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好吗?”克莱维斯淡淡地拒绝,“永远回不了故乡的流浪者,最是思念故乡。”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不说我的故乡了……说说你们的吧?”他望向那个其实还是个大孩子的少年士兵,“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在背面哦……”那个孩子指着脚底下,“非常远,差不多要绕过半个六彩虹光之星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有优质的锡矿。十五年前,我就是在矿道里出生的。”
“哦?那么有关于锡矿的歌吗?”
“……有关于矿道崩塌的歌,”那个孩子神色古怪地望着克莱维斯,“很新的曲子。”
◇
听完他的要求,凯琳用迟疑的口吻开口,‘朱烈斯大人,您这要求对我来说很唐突,’她的语气透出一种尖锐而不掩饰的猜忌,反过来对朱烈斯提出要求,‘如果方便的话,我能要求先跟克莱维斯大人通话吗?’
“现在没有办法,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朱烈斯考虑了一会,将那张纸条上最后一句话慢慢地读出来,“克莱维斯说……就当作是他的拜托,请你帮忙。”
‘既然如此,’凯琳明快地立即给出回答,‘请您在两分钟后再与我联络,我会立刻赶到军事小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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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046章 安祥的萨克利亚
第046章 安祥的萨克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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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士兵也不等克莱维斯示意,就拉开嗓门自己唱了起来。那是一首关于星际陨石风暴、关于陨石袭击灾害、也关于矿道崩塌与生离死别的歌曲。在歌词里面,少女失去了情郎、母亲失去了孩子,古老的小镇一夜之间失去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少年一面低声唱着、一面染红所有人的眼眶,最后他泣不成声,调不成曲,呜咽着朝克莱维斯跪了下来。
“守护圣大人,”他悲痛地软倒在地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克莱维斯撑起身子,一手握住那少年的手臂,另一手环住了他的背脊。
“孩子,相信我……那一切都是意外,所有人都尽力了。”克莱维斯低沉平稳的语调里带着一种淡然的安慰。他轻轻环着那少年,手势很轻柔,“宇宙有许多事情我们还无法理解,只有在发生一些征兆时,或许……仅仅是或许,我们能有机会挽救可能发生的悲剧。所以我才在这里。”
盖洛冷冷地插口,“为了拯救那几百个孩子。”
“为了那六百零五个孩子,还有你们,总数共一千两百六十三名,隶属于白翼军团,原先却只是一般善良民众的士兵,”克莱维斯转头望向外围,“还有……若冲突发生,可能死于你们枪下的那些最高议会自卫军的士兵,以及我们派出来的王立派遣军的人员。”他用他那对深邃的郁紫色眸子直视着盖洛,“或许你认为那些畸零的尾数没有意义,但我所接到的要求,是把你们这一千八百六十八条人命,都平安地保全下来,一个也不缺。”
“为了你做出的承诺吗?”
“为了你们。”克莱维斯又眯起眼睛,“被卷入这场战争的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乡,对你们的故乡来说,你们每一个都是不能缺少的孩子。”
◇
原先以为会是推托之词,但当朱烈斯在两分钟之后再度拿起通讯仪时,得到了凯琳非常清晰且很肯定的答覆,‘是的,虽然不够齐全、讯息也不够即时,但这里确实有您想查询的,最高议会自卫军的资料。’凯琳进一步补充,‘我已向家父知会过了,他已经正式应允可以毫无保留地向您提供所有资料,包括军事机密在内。’
“那太好了。”得到了凯琳的帮助,事情就变得那么顺利……朱烈斯本该觉得松一口气,却隐隐有一种难忍的醋意在他胸口翻腾。原先拒不合作的凯琳.埃伦,在得知克莱维斯曾表态支持他的调查之后,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他忍不住问了出口,“你协助我调查这些资料,就单纯是因为克莱维斯支持我的调查吗?”
“我觉得……”凯琳的语气有些迟疑,“我一直觉得克莱维斯大人很信任您。”
“光之守护圣与暗之守护圣互相信任,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不。我始终认为克莱维斯大人谁也不相信。”
朱烈斯按住额头,勉强忍住脑子里此起彼落的各式揣测,“有几个隶属于自卫军的军官,我需要调查他们的资料。”
“请说。”
听完朱烈斯的名单与项目后,凯琳有些疑惑,‘像所属部队这种问题,直接向他们本人询问不是更快吗?’
“……因为需要保密。”克莱维斯在凯琳的名字旁边附注了‘可以信任’几个字,朱烈斯并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信任这个‘情敌可能人选’,对她坦承自己的怀疑,“我认为,其中至少有两个人早已被白翼军团收买。”
通讯仪那头传来了清晰的吸气声。
◇
“故乡不能缺少的孩子?哼……”盖洛冷冷地讥讽克莱维斯,“就是因为朱烈斯放任敌人引发了星际风暴,进而使陨石雨袭击六彩虹光之星,害死了许多你所谓‘故乡的孩子’,才会发生今天这场战争。”
“所以我说,没有必要的死亡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在这个星球上制造更多的死亡,来带走更多故乡的孩子。盖洛……你知道死亡的意义吗?”
盖洛没回答,冷漠的脸上尽是猜忌的神情,冷冷地盯着克莱维斯。但靠在克莱维斯怀里那个少年士兵却突然插口发问。
“死亡……那种东西有意义吗?”
“死亡很可怕,但如果没有死亡,无止尽的衰老将会更加可怕。我的身体里藏着一种被称为暗之萨克利亚的力量……这种力量带给宇宙睡眠、宁静与安祥……也包括了死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死亡的本质。你听得明白吗?孩子。”
“你死过吗?”
“幸好还没有。”克莱维斯淡淡地笑着,“我日夜都注视着死亡,离它很近,但我仍然渴望拥有生命的光辉……而你,你还很年轻,距离衰老还很远很远。如果可能……孩子,我希望在你身体衰老之前,死亡的手不要捉到你。”
“不要把你的暗之萨克利亚赐给我……”
“我无能为力。萨克利亚离开守护圣的身体后,它是缓慢地流动着、慢慢地被消耗的。我们只能尽力控制这九种萨克利亚尽量均匀地分布在这整个宇宙,保持一种自然的平衡。但没有必要害怕我的暗之萨克利亚,孩子,死亡也是一种长眠,它是一种必然,而且必要……只是不见得总在该来的时候才来临。”
“长眠?”一个口音古怪的中年士兵突然质问,“我们死去的亲人都进入了长眠?”
“我做为暗之守护圣已经很久了,现在流动的暗之萨克利亚应该都来自于我。”克莱维斯低沉地表示,“虽然是最不成材的守护圣,但我发誓即使在我……心有杂念的时候,我仍努力控制着我自己所流出的萨克利亚,性质纯净、完全不带任何恶念。从我六岁起,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罕有的虔诚。
“我的暗之萨克利亚,代表的是‘安祥’的力量。”
“我的妈妈……”克莱维斯怀里的那个十五岁少年突然挣扎起身,坐挺了身子,“她也能领受到你的‘安祥’吗?”
“当然……前一代暗之守护圣在任,以你们的时间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少年突然放声嚎啕大哭,一直藏在怀里的左手,颤巍巍地伸出来,紧握着一把短刀。抖着的手一松,那把短刀发出响亮的声音落地,离克莱维斯的足尖还不到三吋。
他看着这个刚刚被自己抱在怀里安抚的孩子,“……你刚刚,打算把死亡带给我吗?”
◇
朱烈斯把他抄在纸条上的名字一个一个报给通讯仪另一端的凯琳,让她从这些名字去追寻可能的真相,“还有更确切的资料吗?嗯……你说他从五年前就一直在同一个部队服役,没有调动过?这支部队平日的职责是什么?哦?所以这支部队的性质,也近似于私人卫队这种随时听命的部队……直接的受命者是谁?”
说话的男人语气冰冷、锐利,甚至透着一些残酷的气息。他专注地看着自己微颤的右手上,一份长长的名单,目光集中在名字后面的附注,“最后一位……对,他是在一个月前自愿调动到这支部队服役的?”这不太对……跟他预料中的并不相同。他刚正严厉但柔软的心思里,仍然有不愿贸然诬陷对方的顾虑。“照他的年纪看来,他在不久前应该还在就学……没错吧?是吗?一年前还在就读美术学院?”
‘是的,朱烈斯大人。’
会是什么可能?朱烈斯的脑袋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运转着,思索着一切可能。
他微颤的右手突然握成拳,“有一位仁兄……他的资料你那里不见得能查到,但我希望你能尽量替我调查此事。”朱烈斯抿紧了嘴唇,“唐纳德.利顿,是什么背景出身的?”
‘……这不用查,朱烈斯大人。’凯琳回答得很快,‘我们俩的父亲一直是最高议会的同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识得唐纳德了,跟他也很熟。他也是那间美术学院出身的,才毕业两年。’
被朱烈斯揪出来的九个有问题的自卫军军官,有四个归属于同单位,其中三人长年隶属于警备队第四分队,另一个虽然只加入第四分队一个月,却与唐纳德同校就读,可以推测他们在就读的期间就关系密切……
自从数年前改组之后,警备队第四分队就一直是最高议会议长的安全部队,从五年多前开始直接受命于巴尔克.利顿。而自从王立派遣军介入六彩虹光之星的战局之后,唐纳德.利顿作为他父亲的代表,就一直带领着警备队第四分队的半数成员跟随着日影军团行动。
“凯琳,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继续。”朱烈斯微微冷笑,“我还有五个人名。”
◇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这样切骨地怀恨着……
克莱维斯沉默地注视着地上那柄短刀,久久出不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我真……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少年胀红了脸,崩溃地尖声大喊,简直语无伦次,“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原谅……”
克莱维斯握住他的手腕一拉,再度将他拉近身来,“你安静下来。”他手掌心一翻,轻轻地盖在那个少年的额上,修长的手指似乎完全没动过,但在某个瞬间,曾有不知何处腾起的一股若有似无的黑烟,随即消失。所有人都明确地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被拘束在克莱维斯的身上,盘旋着蠢蠢欲动。
但克莱维斯并没有放任自己的力量四散。
“感觉到它的气息了吗?”克莱维斯沉声问那少年,“你已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我想我……”他嗓子很低哑,仿佛筋疲力尽,“我确实看见了,又沉又黑……”
克莱维斯没有为难那个少年,只是用手掌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也已经在短时间内,从崩溃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安安静静地倒在克莱维斯的肩膀上。
“休息一会……人有时候是需要安静的。”
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群都被一种几近窒息的沉默所包围,这其中包含了封闭、迂回的味道,却又恒久绵长,始终不去。
仿佛被刚刚那股力量震慑住,盖洛的情绪分明还很不稳定,语气却非常平稳,“这就是传说中的萨克利亚吗?”
“……不是所有萨克利亚都这样,这只是暗之萨克利亚。”
“你的力量……能展现得更多吗?”盖洛乖戾的脸上透出了虔敬的神色,像克莱维斯见过的那些温顺善良的民众一样,“我很想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示】作者进入委屈模式………
☆、第047章 颤抖不止的右手
第047章颤抖不止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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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烈斯手上还有五个人名,分别隶属于最高议会自卫军其他不同的单位。
‘不,朱烈斯大人。这五人从来不曾被归入直属于巴尔克.利顿的部队。’
“是吗?”朱烈斯喃喃地反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凯琳也沉